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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霸王别姬
    没有虞姬,算什么霸王。

    台下你推我让,连方玉卿也怂恿我道:“你去同他配戏呀!”

    “我们原来唱也是玩意,再讲丢了这些年,连词也记不住了,哪里还敢上台哟。”我只瞅着台上,霸王稳着马步,将厅里一一瞧过来,又是一声长叹,“虞姬呐……”

    那声势颇有点意思,厅里众多女太太跃跃欲试,最后推着一个卷发长裙、细眼巧鼻的太太上台,一应喝彩道:“这于小姐上来了,可配得上虞姬哟。”

    话音未落,那边整衣调色,往台上端庄一立,唱腔便起,“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一个虞姬,媚眼如丝,唱腔算不得浑圆,余韵也总差那么几分,但眼波一横,却似个绝色女子的哀怨决绝,三分声似、七分神似,唱腔才落,台下好声一片。

    那霸王跟着便唱,“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

    “好!”

    “要说唱么也寻常,只是玩票有他这个架式也算不易,且瞧下面怎样。”

    周围议论起来,也有人问,“这人是谁?倒没听他唱过。”

    “这扮着呢,谁晓得是谁呀,别讲,下头可该精彩了。”

    我也疑惑台上是谁,看着身量也像、脸孔仿佛也有些影子,但浓妆重彩、披衣戴甲,又有些辩不分明。台下自管议论,台上唱得越发兴起,几番起落,楚霸王项羽悲愤哀痛,描了黑白重彩的脸上,伤痛尽显,“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已是唏嘘千年的过往,每次唱起,依旧唏嘘不已。

    “以孤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呀~”他唱完又念,这唱词,令人心碎。

    谁来喝彩霸王的失意?厅里已无人叫好,有善感的女太太偷偷抹泪。

    “要讲唱腔台步,可没一样好的。”有男客低声道:“只胜在他这气势,倒是学得十足。”

    “我看呐,该走十步走五步,那也是虚架子,唱折子戏行,这要唱整出可就露怯了。”他两个说着点头,这里才一分神,台上已是大势将去。

    虞姬持剑,未扮上的眼越发瞧得见泪花闪烁,一步一舞,锣鼓的拍子一下慢作一下,仿佛知道这是生命最后的光阴,不舍得就此断魂。

    有时,你分明知道结局,一遍又一遍,还是止不住跟着跌宕起伏。

    这也是一夫爱听的戏码,他有时也哼那么几句,手里打着拍子,嘴里反复念唱,“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印象里,但凡他唱起这几句,窗外,总是青灰色的天空滚着镶银边的云彩。一派萧瑟里,天光透出杀意,点亮了一夫的眸,却是几分疲态几分愁,许多世事都在那天光里,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

    拍子由慢转快,变得急了,虞姬一双利剑,剑光闪耀成花。她推开霸王的手,拒绝再度陪他迎敌突围。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台上的虞姬趁项羽分神,举剑抹颈。一阵起起落落的乐声,伴着项羽无尽追悔又奈何不得。生死,横在他们中间,也横在每个人中间,迟早斩断血脉相连的至亲至爱。

    一曲即终,我眼前亦有些模糊。

    “呀……”方玉卿叹了一句,摇头道:“我要还年轻几岁么,唱得比她还好咧。”

    说着翘起兰花指,眼波一横,尚不及片刻,自己倒笑了,“不成,要让人笑话的。”

    “你不唱,怎么晓得不成?!我瞧着蛮好的,可比刚才那个于小姐有几分模样呢。”

    她只是摇头,拿手指着台上,一群宾客正围着霸王虞姬呢,想必一番溢美之辞,惹得那霸王运着气“哈哈哈”笑将起来。

    “侬不晓得呀,又不是科班出身的,唱么,谁唱得好?以前人家夸你好,无非因为你年轻喽,卖你个面子,也是卖你的恩客个面子。眼下么,人老珠黄,又守着个老不死的,谁还肯卖你面子哟。”方玉卿说着又笑,“真要听戏,就请了角儿来搭台子唱,那才叫好呢,这么玩似的上去亮几噪子,人家肯叫好,无非也是看着他们少爷小姐的脸孔。”

    “说的是呀,这台上二位你可晓得?”我依旧狐疑,问方玉卿道:“我那里么比不得人家舞场红馆的,只是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还肯光顾,怎么今天这些客倒一个都都没过呀。”

    “哎哟喂,说得倒像没见过世面的。这上海么十方八地,多少达官贵客哟,你当是乡下地方,出个秀才么也要念上十年八年的呀?”方玉卿白我一眼,见台上的人下来了,也来了兴致,拉着我就往里边凑,还没到跟前儿呢,那头,姚芬妮看见我,冲那霸王耳语几句,也拉着他往这边走。

    “宛芳,快来。”她冲我招手,一旁赵之谨也跟着过来了,两拨人,分军拨流,聚在厅下。

    “赵太太,今天唱得好戏呀,这位霸王扮上么可比角儿还有些意思呢。”方玉卿抢先问道:“不晓得是哪家少爷呀?”

    姚芬妮拉了我的手,兴冲冲道:“宛芳,你听着可好?”

    我应了一声,余光瞥见站在身前的楚霸王,脸色不由变了。

    他倒是自在,闲闲道:“表妹,这位是……”

    真声,自然是真人。我脸一沉,转身就要走,却被赵之谨喊住了,“宛芳,这位是芬妮的表哥,眼下也在上海呢,我想你们两个倒单着……”

    “赵公子,我还有事,改天再聊吧。”我打断他,惹得赵之谨也糊涂了,姚芬妮脸上挂不住,抢着道:“我这位表哥么只是看着鲁莽,人可是好的,宛芳,我听之谨讲你也会唱的呀,今天本来要让你唱虞姬么,头一次见面,怕你脸薄,这才让了别人的。”

    “不必了,唱不唱的,我本来也不会。”我压着火,声音不自觉冷硬。方玉卿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又怕姚芬妮没面子么,赶着打圆场道:“宛芳家里是有事呀,再讲了,她前些日子受伤么,这时候还没好呢……”

    “什么伤?”

    “玉卿!”

    我同赵之谨同声开口,末了又都住了嘴。

    姚芬妮还要讲,扮着相的楚霸王冷笑道:“表妹,我以为你说的是谁呢,这位袁太太么,我晓得的,不用你们介绍了。”

    “表哥……”姚芬妮满脸狐疑,倒是方玉卿猜着几分,乍乍问,“不晓得这位霸王怎么称呼呀?”

    “哟,这讲了半天,连名带姓也没说清,芬妮,我瞧你也乐过头了。”赵之谨好容易岔进来,满脸笑道:“芬妮的表哥么,许世杰,祖籍河北,来上海也没有几年……”

    他还在讲,我可是心头一暗,扭头闭目,只恨得牙痒。连方玉卿也半呼了口气,倒不晓得怎么搭话了。

    “既然你两个认得,那更好了,不用我们牵线的。”

    “之谨!”我猛地打断他,尖利道:“你这话好笑,既然牵线么,怎么我自己倒不晓得?纵然你是好心,我听着只有刺心的。”

    赵之谨本就尴尬的笑僵在脸上。我话说出口么,也恼自己伤了赵之谨的脸孔,难得收场,拉着方玉卿就走,身后,许世杰哧道:“这才叫没趣呐,好不好么别在这里发作,你有火么,只好出在我身上,又关我这表妹夫什么事了。”

    我想骂,忍下了,快步走出去,才到院子,赵之谨跟了上来,急切道:“这是我造次了,就不晓得你怎么这样火大,总不至于许世杰之前就得罪了你?”

    “赵……”

    “算了,人家已经嫌我没趣呢,多讲做什么!”我拦住方玉卿的话,一同就要走,拉得她也急了,跺脚道:“我这里走容易呀,我那老头子呢?可还要不要管啦。”

    急昏了头,倒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瞧着面前两个人,明明可亲,却都有牵绊,不同我这里孤家寡人,再添些烦恼也无人可诉。念及此,由不得心灰,才一错身,赵之谨情急之下拉住我的臂膀,“你倒是把话讲清楚呀,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要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我的事,同你什么相干?谈什么‘放心’二字?”我到底忍不住扬高音调,惹得院子里的仆妇都往这边侧目。

    “宛芳……”

    “你过得好么蛮好的了,不用操心我的事,我这里,也都是好的。”我别开目光,听见他也急道:“你好?你怎么好?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从前你把我气走的,我只当你心上有人,只恨自己晚了一步。许多年了,才遇到芬妮,想着你必然也做了太太享福的,哪里晓得还在那公寓里,天天对着一夫的遗相……”

    “之谨,我求你,别说了!”我几乎要哭,又怕引人注目,压低了声音,嘶嘶道:“这时候再提从前,不是徒增伤感么?你有你的家室了,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你瞧着好也罢歹也罢,我自己是蛮自在的了……”

    “自在?自在刚才王太太会说你受了伤?到底怎么回事。这……”

    “赵公子~”方玉卿打断他道:“这回么果然你是造次了。”说时,她瞟我一眼,叹道:“你以为什么伤呀?这许世杰上门把翠芳、宛芳都打伤了,这么个霸王,闹得她们姐妹失和又伤了人,亏你还当作良缘,硬要推给宛芳的。”

    有些事,想拦也拦不住,因为毕竟发生过,迟早沸沸扬扬传开。

    我不恨姚芬妮,也怪不得赵之谨,只恨这命运,时常太作弄人。

    赵之谨脸色铁青的,一时却反应不过来,方玉卿么急着要解释,两个人纷纷杂杂,我也理不清,转身走了,只留下那株香樟,忽忽的,在一阵风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