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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寂寞
    还是那个公寓,走进去可全都不一样了。徐唯得指着那些个家俱一一道:“你这里越发阔绰了,几天没来,一来全换了样,我脚一伸进来么,还疑心是自己走错地方了咧。”

    “是哦,这是哪里发了财么,连窗帘地毯都换了的。”秦荣轩也跟着叹道:“讲其他么我不懂,讲木头么我可是行家,你这里这些家私,啧啧,可是上好的红木,眼下外头乱得很,哪有几样像样木头能送到上海哟?除了那些个军统头子有火车汽车有办法么,其他人,拿钱也买不来的。”

    我接过招娣端上来的咖啡,淡淡笑道:“别人说这话还好,你们两个可是上海滩一霸,讲这个话可是没人信的。”

    “罢罢罢,你还提什么霸不霸的,你倒不晓得现在的上海可有一半儿是那个许世杰的喽。”秦荣轩连连摆手,接过咖啡又问,“有白水没有,我这里要吃药。”

    他同招娣两个讲话呢,徐唯得趁空问我,“说起来,那个许世杰,没再来找你麻烦了吧?”

    我瞥了他一眼,半真半假道:“哎哟喂,可亏得徐厅长还记得咧。那天他来闹成那样,我这里女人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为徐厅长一定替我撑腰的,哪里晓得这腰么是撑了,就是晚了十天半个月么当然也怪不得徐厅长喽。”

    他讪讪笑着,一张胖脸泛着油光,在灯下直颤,稍顿才道:“正巧那日有事呀,要不然怎么会不来?你么最清楚不过了,从前我还没做这厅长咧,你同翠芳的事,哪件不上心呀?黄明德、白汉秋,可都是我替你们除去的麻烦哟。”

    我笑着转开脸,当然不便深究,更何况他提及往事。

    “再讲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么没办法的,幸好袁太太人缘广,我听见讲这次可是连杜先生都帮着袁太太咧。”

    “好快的耳报神呐,有人帮衬着,我这里还砸得稀烂,这要没人帮,可不死在屋里都没个人晓得哟。”我笑着还要讲么,徐唯得“嘿嘿”不自在起来,急着还要分辨,那边道:“这药好苦的呀……”

    一面说,秦荣轩一面抬了眼,目光从眼镜片背后漏出来,打量我们道:“你两个又讲什么私房话呀?这可是我,要是谢老弟在这儿么,可不要打翻醋缸子喽。”

    “谢天华?”徐唯得瞪大了眼,拍腿喝道:“我瞧他么是没戏了。”

    “噫,这话里有话,我这里去趟南京么,你们又有什么故事呀?”秦荣轩凑过来,向徐唯得挤眼道:“我前天上去楼上,翠芳那里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她么懒洋洋躺在榻上抽鸦片烟咧,有一句没一句的可不像翠芳的神气哟。”

    徐唯得瞟我一眼,我正端着咖啡发呆呢,咖啡那股异香,扑鼻四溢,轻啜一口,略略的苦味在口腔里漫延……往事,在别人的嘴里,变得不太真实。

    “你不晓得呀,这里家具……”徐唯得见我不拦着,又忍不住了,讲半句么瞅我一眼,倒惹得我想笑。

    “这有什么呀,许世杰砸坏了东西么自然要赔的,你这个警察厅厅长白当哟,这点道理也不懂呀。”

    话才完,秦荣轩瞪大了眼,片刻才接上话:“许世杰?你是讲这里东西都是许世杰买的?”

    “他买不买我不晓得,我就晓得他弄坏了我的东西,自然要赔的。秦老板,你生意场上的人,不是不晓得这道理吧。”

    “道理……”秦荣轩说着直摆手,连声道:“差点被你绕进去了。徐厅长,这袁太太了不得呀,连许世杰那霸王也收了帐下……”

    “这话我可不敢讲!连你们也听错传错了,我同他么,只好赔清了这次再没交集的,你们要再拿着话乱讲么,我听见了也不依。”话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板起了面孔。

    徐唯得自知理亏的,忙着圆场道:“对对对,咱们就乐咱们的,讲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老秦,你也是的,把我们扔在上海,自己跑去南京玩了一个月么,回来也不作东摆局,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哟。”

    “那是那是,明天,明天我请了翠芳,一同到东合兴吃老酒怎样呀?”秦荣轩兴头上,只管叫招娣进来挂电话,招娣么应是应了,拿眼瞧我不敢就去,徐唯得么干笑两声干脆躲到浴室去了。满屋子,只听见秦荣轩响亮的噪门儿,却没人应他一声半声。

    “这又是怎么了?我这里不摆局么你们要说的,摆个局么没人肯捧场,可还有什么意思呀。”

    咖啡是喝完了,又添上蛋糕,奶油温润泛着冷凝的光泽,淡淡的奶香时而入鼻,珐琅瓷叉子叉下去,碎了精致的雕花。“我么,恰好明天有事,你们乐好了。”

    “要不改天……”

    “别~”我闲闲打断秦荣轩的话,笑脸向他道:“翠芳这几日恰好没什么客人,你去讨她好么她可容易记着呢。”

    秦荣轩一脸茫然转作笑意,扶了扶眼镜框,他低头笑得越发灿烂了,“你们哟,没安好心呀没安好心。”

    我淡淡一笑,转过脸,窗外阳光正艳,天空蓝得发白,通向阳台的门没关,四方的水泥阳台空空如落。春天过早的来了,竟忘了今年冬天的光景。仿佛喧嚣过后终归于平静,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吗?只能从全新的家俱才能察觉有所不同,虽然,连这些摆设其实也没有多少真实感。

    蛋糕本来就是冷的,放的时间长了,总觉得它是从热的变冷了。

    电气冰箱里取出来的食物也是冷的,但那个四四方方的电器却是热的。

    有时候事情往往和你看到感知到的不一样,但还是会固执的觉得茶几上那碟蛋糕是因为被人遗弃了,才会碎了雕花、冷了油脂。

    这些日子热热闹闹这些事,像车轱辘一样碾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我发觉,越是猛烈的暴风骤雨,越是令人难以深记。这才不过数天,我把那些痛都忘了,连额上的伤,被发角掩着,似乎也从没发生过。

    许世杰什么人?他就是把整个上海滩烧了又与我何干?可笑的是,连赵之谨也频频想要从中调解。与人结冤不如与人解仇。可惜赵之谨始终不懂我——某些人,即使把你碎成万段,你也只有诧异,谈不到冤仇。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在你心上。

    徐唯得同秦荣轩两个计划着明天的酒局,聊得热火朝天,我呢,如那块蛋糕一样,被他们遗忘了。

    我静静坐在沙发一角,厚亚麻布的沙发像是别人家的坐垫,怎么也坐不暖;又静静听着他两个议论,分明句句都在耳朵边上,却怎么也入不了耳。世事有时就会这样——明明就在你眼前,却与你无关。

    连这个家也变得陌生了,一堆陌生的家私,挂着织金的窗帘,铺着玫瑰红的地毯,一眼看过去,像赵之谨同姚芬妮的新居。又没有那么大,于是公寓本身反而变小了,拘促的容纳那些华贵的摆设。

    我的家呢?缩在这堆庞大的红木立柜、矮柜、圆几、沙发和烟榻里,越变越小、越变越远,总觉得,已经被它们挤走了。

    不自觉打了个冷噤,那边,秦荣轩一叠声道:“对哦,把迟子墨也叫来,他最近遇事不顺,出来吃酒正好。”

    “他?他可是翠芳的老相好,你不怕被抢了风头呀?”徐唯得眯着眼睛笑,又附耳与秦荣轩两个低语,没讲几句,哄然开怀。

    我站起身来想到阳台透透气,一回头,翠芳无声无息站在门口,脚上趿着双拖鞋,踏在门坎处,半进不进,见我瞧她,脸上一笑,没什么肉,只觉得憔悴。

    我别过头,漠然的,从她身旁经过,又踅进一旁的小书房去了,翠芳长长的身影一直伸到小书房里,我不知哪儿来的戾气,转身猛地一拉,将她的人并她的影子,一起,隔绝在外。

    伤人最深的,往往是你最在意的。

    回头,一夫的相片被我挪到窗台的小几上,他暖暖的笑意不知怎么有些模糊了。

    我拼命想要记清他的样貌,可他的样貌也在记忆里时清时混。

    极缓的,我拉开五斗棺的一格抽屉,里面是那个熟悉的公文袋,静静躺着,鼓鼓囊囊。从中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姐姐、十三少同我,像一家三口,姐姐抿嘴只露出半分笑意;十三少双眸如星,一手扶着姐姐的肩膀,一手牵着我……我呢,仰头看着他,一时忘了照相机就在眼前,也忘了妈妈教的规矩,咧嘴冲他直乐。黑白相错的几个人,是遗落在旧时光里的旧故事,已无人记得了。

    划亮一根火柴,将那帧照片点燃,忽一下,火苗窜得老高。仿佛又听见“啪”一声轻响,心里,某个铁箍松掉半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