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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蜉游
    正月十五过后,天气暖得更快了。仿佛一夜间,枝叶冒绿、新花初绽。公园三三两两都是踏青的游人。

    我从公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在街角的小吃店吃了一碗菜肉馄饨才回家。墓色刚一笼罩,城市的路灯无声无息亮了,挖开一条条光的隧道,隧道里,已有稀疏的虫蚋在飞。冬刚过,空气尚带些许寒意,早生的飞虫零零落落,偶尔扑在电气灯上,“啪”一声轻响……始一出生就已结束。

    蜉游一世,朝生暮死,其实也是件幸事……

    我站在路灯下,仰面看那些忙碌卑微的生命,前仆后继往路灯飞去,绕着盈盈亮的灯罩,也似舞也似痴狂。

    直到身旁的汽车喇叭揿得山响方才回头,车里的人伸出半个身子,戏谑道:“我当是谁咧,原来是袁太太呀?你那里生意不好么?怎么倒有时间闲逛呀。”

    随他怎样,我无气可生,自走自路。许世杰的车缓缓跟在我身后,他按着喇叭又在喊,“生意不好么没关系的,我同我那表妹夫讲一句,还怕金山银山不搬来哟。”

    我依旧不理他,径直往前。路人猜疑又饶有兴致,纷纷侧目。许世杰越发得了意,哈哈笑着,打个忽哨,只当他还要怎样,车子朝前,在下一个路口往左一转,到底没再跟着我。

    真是再闲也没这霸王闲了,不晓得他哪里得空吞并上海滩大大小小这些舞厅、娱乐公司,还有藏在暗处的烟室**。我只看见听见他四处惹事,今天同这个舞女好了,明天又把人打了,再过几天,又在餐厅里同洋人打起架来……无风也起三尺浪。

    果真,是强盗头子的天下了,连那些富甲一方的商人官员也要让他三分,只不过因为他背后军统头子的表姑夫。

    我无奈苦笑,一面想着,一面跨进公寓大楼,楼道里,坐着两个人,不待瞧清楚,已经迎了上来,“弟妹,可让我好等呀。”

    厅里虽然亮着灯,光线昏暗。他背着光,前额已经泄了顶,发福的脸孔,五官挤在一处,满脸堆笑道:“好长时间就想来看看弟妹的么,年下忙,总不得空,这一拖么就拖过去了。”

    迟子墨?我有些诧异,瞧翠芳站在后头的阴影里,不肯上前。

    “这里都是自己人,咱们上去聊?”迟子墨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光影下,他仿佛矮了半截。

    有那么片刻,我不能把记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重合——别人也变,总不至于变成另一个人。他还是那个身量,胖了一倍;还是那个五官,老了十年;还是那副眼镜,看着,却没有潇洒了,只有镜片后谗媚的笑……怎么瞧,怎么像一个脸熟的陌生人。

    “有什么话么,在这里讲蛮好了。”我不管他两个相视交换眼神,径自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烟雾后,是锡兰门卫狐疑的目光以及迟子墨略带尴尬的神情。

    “弟妹……”

    “别,你就是姓袁么,袁家也没认过我这个媳妇,别说你还不姓袁。”我打断他,一口口猛吸着香烟,不愿意看清他两个的脸孔,只好用烟雾掩饰我又恨又怨的纠结。

    迟子墨又笑了,笑没几声又接不下去,旁边的翠芳不得已开口,隔了许久再听见她讲话,那声音远,像从水底传来。

    “宛芳,我这里,是送房租来的。”她说时给迟子墨一个眼神,两人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鼓囊囊不平整。我接过来一瞧,立马变了神色。

    “你弄错了吧,我这里比不得明园,别讲一年哟,就是三五年也要不了这许多。”信封里不是钱,都是或大或小的金货,一个挨一个挤在一处,反倒显得平常了。

    “弟……不,袁太太,你收着,这本来也是你该得的呀。”迟子墨满脸的笑又要凑近前,我一错身看着他,倒笑起来了,“迟老板这话讲得不明不白,我又没替你张罗生意,哪里就成我该得的了。你要给么,给翠芳呀,她可是你们明园的股东咧。”

    翠芳扭着两道眉,化了浓妆的脸,掩不住疲惫与老态,整个人缩在迟子墨背后,听见这句,漠然侧身,单薄的身板,两手一环几乎就要环腰一圈。

    “对对对,袁太太讲得对。”迟子墨一个劲儿哈腰,将那信封又推到我跟前。“房租么是另一回事喽,这个是一夫生前在明园的……”

    “笑话!”我又惊又怒,喝骂道:“他同明园有瓜葛么也早算清了的,用不着过了多久还拿钱来哄我。”

    “不是呀,那时候怕你生气么,一夫的股份我都先收起来的,这都几年了,我想结清么蛮好。我同一夫到底兄弟一场,就是你么我也该照应的……”

    “迟老板!”我猛地起身,角落里,锡兰人怕事,居然躲进了房间。“过去的事我不提么给大家留个脸孔,你倒找上门来,说得重情重义,你的意思么是我没情义喽?”

    “袁太太,你这话讲的……”迟子墨一头汗,一张帕子擦来擦去,架在脸上的眼镜也歪了,连鼻冀也都满满是汗。

    “你们什么心思我是不晓得,但只一夫被你们合着伙气死的,你这不明不白的钱,我不敢要!”

    “宛芳~”说着,翠芳终于开口,目光却依旧躲着我,“我也不同你绕圈子,话么讲明了,当初把明园买下来,十三少也出了份力的,他要在世,未必肯看着明园让别人抢了去。”

    “别人?什么人?什么人敢抢你两个的?论手腕论心机,还有谁比得过你们!”前因后果一时涌上来,我一跺脚,把手里的烟蒂朝地上猛砸,也是没灰没烬、无声无息。

    “那时候他伙着那个白汉秋害你,我以为你长记性呢,谁晓得你还同他一道来防着我呀?这钱,没事么你们背后分得一分不剩,出了事么拿出来堵我的嘴?翠芳,你讲的,我们姐妹一场呀,你倒这样不留余地?”

    一直窝在心里的委屈一旦骂出来,两个人眼里都有些闪烁。

    翠芳欲言又止,到底忍不住指着迟子墨道:“他拿我当个赚钱的工具,用完就扔,你呢?你不也想着自己袁太太的名份,又想赚钱又想保清名,拿着我做个幌子么几头吃钱。我呢?我靠谁去?靠他呀?还是靠你呀!”

    “好好好,话说明了么我也没什么好想了,这房子要么你买下来,我搬走,要么你走,我留下,看看是谁靠了谁,谁又欠谁什么。”

    窗户纸蒙上半辈子也未必破,一朝捅一个洞,凄风苦雨可就全漏进来了。

    我气白脸,待要骂又骂不出口,翠芳干脆直扑过来,像要拼命一般,急得那迟子墨拦在中间,怎么劝也劝不住,一张胖脸么憋得紫红的,眼神也见凶狠,正对峙呢,谁也不妨他陡然抬手就朝翠芳脸上打过去,“啪”一声脆响,翠芳愣住了,乍乍道:“你也打我?”

    “你疯呀!”迟子墨恨得牙痒,一把将她推在沙发上,转过身,又赔上笑脸了,“袁太太,翠芳么不懂事,你不要同她计较。这钱,无论如何你得收下,我么也不敢多求袁太太什么,只要袁太太同赵之谨讲一声,只要那个许先生放开明园,我手里还有其他几处产业都送给他做见面礼怎样?”

    还是为了明园,为了那个许世杰。我冷笑道:“迟老板说笑了,别讲我不认识这个许世杰,就冲迟老板在上海这么多年,呼风唤雨,哪里要我这么个寡妇出面哟。”

    “呵呵,认不认识么也不用我来讲,这上海滩的人都晓得呀,许世杰那么个霸王,也肯拜在袁太太裙下的……”他眯着眼,一句话没讲完,自己倒笑了,“呀,瞧我这嘴哟,再说了,就凭袁太太同赵之谨这样光明磊落,怎么还会同什么表弟表哥纠缠不清?我听见有人传这话么气得半死,拉过来就打一顿,下次,可还让他们敢传不敢传咧!”

    夹枪带棒,倒有些像我认识那个迟子墨了。我朝他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他恬着脸,一伸舌把嘴边的唾沫星子舔了回去。

    俗世,有时是你摆脱不了的恶心作呕,但即使吐了一地,依旧改变不了。过去已经发生了,现在正在发生,而未来,总会遵循过去未来的轨迹吧。

    翠芳看看我,又看看迟子墨,脸上神色几变,从最初的不可置信,终于也泛出点点恨意。半晌,她冷冷吐出几声笑,一扭头,竟是三人中第一个离开的。

    迟子墨呢,把那个信封复又塞到我怀里,带笑不笑,“袁太太,我们是故人知交,哪里就被外人抢了好去?你倒替自己想想,这明园要是我的,以后每年可都还有一夫的分红咧,这要是别人的了,嘿嘿……”他说着要走,我捏着手里的信封,也如千斤重。

    最沉重莫过于穷的窘境,没穷过的人,恐怕难有体会。而穷过的人,手里握着再多钱也没有踏实感,我如此,恐怕,翠芳亦如此。一时间,翠芳的脸、金莺的脸都在面前晃过……堂子里多的是幼年失怙的女童,所有悲惨的遭遇都抵不过一个“穷”字。

    我瞧着翠芳单薄的背影,还有迟子墨胸有成竹的笑意,心底,被碾碎作千万份,如同手里的信封,捏作一团,梭角分明的金子硌在手心,如石,冷硬。

    “你滚!”闭眼再睁开,我到底忍不住吼了出来,冲着迟子墨将要出门的身影,狠狠将手中物掷出去,厅内,“滴里嗒啦”一阵乱响。

    躲在屋里的锡兰人露出半个脑袋,瞪大眼,瞧那些金子散落满地。他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瞳仁胀大了,眼珠子如鱼目,好象也变作那些金粒,滚落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