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爱俏,鸨儿爱钞。依我,我就收着。碰一个!”陈碧清头也不抬,专注在牌面上,嘴巴不停道:“那是金子,你当是纸钞呀?这年月,金子都涨到天上去了,做什么不要呀?”
“你这话也讲不通,凭它是金子么银子,不是我的怎么要呀?”
“哎哟喂,宛芳,你可真是做了太太了呀,什么事都讲理。你同人家讲理,人家怎么不同你讲呀?”她瞥了我一眼,啐道:“翠芳也做得出来,这时候么想着你了。不是拿这钱来砸你么……”
我由不得笑了,连陈碧清的娘姨大阿金也跟着笑,“先生呀,都说人家拿钱来砸了么,怎么还好收着呀?你这话不通哟。”
“狗屁!”陈碧清一双杏眼一瞪,口里又道:“吃你一张。”她十个指甲新涂了颜色,血艳艳的红,一只粉钻戒指怕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吊灯下,忽闪忽闪。
“这钱本来就该你得的,哦,许他们昧你的钱么,就不许你把一夫当年出的份子拿回来?”
“话是这么讲,一夫为了明园还做这行当么同迟子墨翻脸的,那时候他投多少我也不晓得,有没有结清更不晓得,这时候空口无凭,我这里沾都不敢沾明园半分,那迟子墨还有这些话讲,真要拿了这笔钱,他眼下不说,等事情过了,哪有不说的呀?我么无所谓的,可传到袁家人耳朵里么……”我说着摇头,啧啧叹道:“这事情就跟滚雪球一样,哪管真的假的,越滚越大,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说着,陈碧清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瞅我半晌,轻笑道:“你这丫头是脱身的早哟,你要还在把势场里混么,连骨头都赔进去都不晓得的。”
“嗯?”我抬眼,灯下,陈碧清夸张的波浪卷在额际投下一排阴影,瞧着我似笑非笑道:“你瞧瞧现在的客人可还像从前呀?个个都是心急火燎的,来了么就要脱裤子,完了么提裤子就想走人。”她讲着自己也笑了,又道:“你问问大阿金她们两个,别讲出钱陪你玩哟,哪天你一点半点不对么,人家翻脸不认人,连局帐都不愿意结的。如今,把势场里可都是生意人,倌人客人,都贼精的咧。”
我也抿着嘴乐呢,要说么未免红了脸,拉着陈碧清在她耳旁低语:“反正书寓就这点好喽,倌人要不喜欢么,别讲脱裤子哟,连面也不给他见的。”
她噗哧一声笑将起来,倒不忘催大阿金发牌,“你不晓得,现在么明着是长三,其实哪里还轮得着你挑人家呀,人家不挑你么就赶紧应承喽。”
大阿金同另一个年轻些的帮佣忍不住岔话道:“我们先生客气了,虽然眼下不比从前么,到底能做下来的书寓也就这么几家,这里头,还数先生的恩客多咧。”
“说的是呀,就连商务局的谢局长也肯捧场咧,上个月,叫了好几次外场呢。”
“谢天华?他不是……”话讲了一半儿,我自己倒住了嘴,陈碧清摸着牌,笑盈盈道:“他是翠芳的客么,你不讲我也晓得呀。”
我低眉一笑,手里一张二筒,拿了半天发不出去。
“翠芳这回么过是过了,你真要撵她走呀?”陈碧清拐了拐我,故作叹息道:“我那天瞧见她了,可是憔悴得哟,都脱了形的。”
我不搭话,一张张牌摸上来,都不是自己要的那张,又一张张发下去,大阿金瞧见个三条么眼睛一亮,又暗瞧陈碧清一眼,不动声色,依旧压着牌继续往下打。
“那个谢天华喽,翠芳不给他好脸色么,来我这里厮混了,我瞧着么,你要把她撵走了,她生意么照旧是有的,只是没现在这么风光喽。”
“那你的意思还这么不清不楚的下去?我么处处想着她的,到头来,她瞒着我同迟子墨……”
话没完,陈碧清噗一声笑起来,“我从前就讲同她远着些,你非要和她一道么,这时候倒弄得像两口子一样,一个不饶一个了。”
话说到这儿,我一愣,突然想起那天烟榻上的醉话——翠芳半迷离的眼神,还有她贴过来的唇,温热又微微发颤。
猛地摇头,引那陈碧清诧异瞧我,“怎么了?”
我笑了笑,心里又干又涩,说不出的微微泛苦。“我么也不是不饶她,只是想要太平无事么也不可能了,这样天天见着尴尬,不如远了兴许还好些。”
“那也没什么喽,就让她搬了么清静,我早讲过的,翠芳这个人,可是……”说着,陈碧清皱了皱眉,考量着合适的词,半晌,兀自摇头。
一圈牌打下来,输多赢少,陈碧清数着手里的票子,高兴道:“在我这里吃晚饭好了,别的没有,好绍兴酒可是有两坛的。”说着又招呼大阿金,“你们两个外头买些酱菜……”
“不用麻烦的,待会儿么客也该来了。”
她摆手道:“客什么客的,今天咱们姐妹不醉不归,凭他什么客,我一概不见。”
瞧她那神气,连我也笑,连声道:“是呀是呀,这上海滩可不剩几个红倌人了,也让他们瞧瞧这长三堂子么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
这里笑着正热闹呢,楼下有外场在喊,“碧清先生,有客哟。”
“不见!”她笑得趴在桌上,气都岔了,还是大阿金做老了的,拐着双小脚踅下楼去,嘴里碎碎念叨,“玩么玩,客就是不见么也要礼数的呀,要不然哪里像长三堂子哟,就跟个舞女也没什么两样了。”
她的话打楼道里传来,引得我同陈碧清两个又是一阵爆笑,笑声不及落,外头砰砰一阵响,一伙人打楼道上来,口里嚷嚷道:“哟,这就是长三堂子呀,今天倒要见识一下这长三么可有什么不同的。”
我脸色一变,再瞧陈碧清,她倒镇定,冷笑道:“又是闹场子的人?倒要让他们瞧瞧我这里的行事。”
“只怕不是寻常人。”那声音近了,隔着门我都能瞧见他的模样——嚣张、跋扈、暴戾,还有满脸的不以为然。“是许世杰呢。”
“许?”陈碧清愣了一愣,把我往里间推,“这时候要走也来不及了,让他瞧见你么又是话说,你先藏着。”
“可他要闹起来……”
“哼~”陈碧清冷哧道:“是别人么我就打了出去,既然是这个霸王,我倒要让他晓得上海还有讲规矩的地方。”
“碧清……”
“放心吧!”她整了整衣衫,换了副笑脸,把门阖上了,外头叫丫头小翠把电气灯都打开,又将窗户都关上,那头急急吩咐拿些热汤食,一应冷菜不要,连酒也煮沸了再上。小翠一句句应着,不及细理,那头门嚯啷一声响,许世杰领着两个人,大咧咧站在门口,扬声道:“先生呢?我瞧瞧这女先生究竟长什么样?”
陈碧清自坐在梳镜前,听见这话,片刻才回头,却是微紧着眉,淡淡道:“大阿金,客人来了么,你也不带人外头吃茶,怎么就闯进来了。”
“先生,这……”
“我这里,衣衫也没换,妆也没化,连头发都不及梳呢,岂不是怠慢了人家少爷。”
依旧是缓缓的话,连眼皮都不曾抬向门口杀气腾腾的许世杰,可那边自软了三分,许世杰身边的小喽啰嘻嘻笑道:“这可没什么呀,反正化了妆么也要卸的,换了衣裳么也要脱的呀。”
闹哄哄一阵笑,陈碧清也不骂也不恼,对镜细细描眉画目,从镜里看过去,许世杰扬了扬眉,干脆靠在门框上,双手一抱,颌首道:“有点意思呀,你们几个也别闹,且瞧瞧这先生么,怎么招呼我们。”
“大阿金,去,把酒烫上来。”半晌,陈碧清放下眉笔,一转身,盈盈笑了,“既然少爷头一次来么,可要暖暖身子再回去呀。”
满室春暖,灯下,许世杰与陈碧清两个半红着脸,一壶酒,多敬了许世杰,陈碧清么,自矜持的,喝得半口总要敬人几杯。满桌的菜,没一样冷凉的,连瓜子并些鸡鸭骨头也没有,不是炖的猪蹄,就是烫的菜汤,下着滚热的绍兴酒,只片刻,许世杰额上便有些汗珠子密集了。
只是吃酒夹菜,话语又软又甜,却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得,渐渐的,酒气上来,许世杰便有几分不着意了。
“去,只顾着灌我的酒,你也不吃几杯。”他说着就站起身来,一双油手么高举杯子,硬要往陈碧清嘴里灌。
我躲在隔门后头,又慌又怕。只见陈碧清托着许世杰腰间,一背身,假意嗔他道:“这里菜也没上全、酒也没吃透,几位小少爷也还干坐着咧,许少爷倒急起来,那倒好呀,我也不吃了,你自己吃了自己睡去。”
“他们?管他们做什么?”许世杰半吼着凑上前,陈碧清么不躲,反迎他三分,拿帕在许世杰脸上擦拭道:“哎哟喂,你这饭还没吃呢,倒先落汗了,我让她们把窗户打开吧。”
“别!”许世杰手上一扯,将陈碧清拉到怀里,半醉半笑道:“你倒贴心呐,你贴心么可好让本少爷再高兴些?”
“许少爷要高兴什么难呀?这里半个上海也是许少爷的,我听见讲,多少舞女明星上赶着咧,这要还不高兴,倒让我这里日子怎么过哟?”
热水汀烧得格外热,连我也有些吃不消,更别提坐在电气灯下面的他们,满桌子热菜热酒,热得那许世杰满头汗,一个劲儿只是不耐烦,听见陈碧清这么讲,他猛拍桌子道:“陈先生要有难处么只管言语一声,我虽然没多少难为,你这里事约摸还难不着我。”
他也懂得唤先生了?我抿嘴偷笑,且看陈碧清道:“许少爷讲得好听哟,现眼下您可是就来难着我了,我找谁诉去?”
“嗯?”许世杰双目一瞪,正要发作,陈碧清一双素手,按在他肩头,“堂子里谁不背后议论许先生豪杰呀,你倒好,来么来,弄得像砸场抢生意的一样,我们这里分明好吃好喝的,等过了人家传出去么,可就不晓得怎么传了。”
许世杰眯着一双细长眼睛,笑得别有深意,“我们做我们的,传么让她们传。她们传得越起劲么可就越发妒忌你。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他是无酒三分醉,讲到这儿,一挥手,底下几个人一溜烟儿全不见了,喝着大阿金和小翠也一并出屋。
陈碧清皱着眉,额角也出了细密汗珠,拉着许世杰又灌了几碗酒,自己脸上也红作一团。
我瞧陈碧清的酒么越来越沉了,那许世杰酒劲反倒过去了一般,越喝越来精神。
墙上的大笨钟缓缓敲过十点,心里也如外头的夜色,漆黑的,找不着一个光亮。屋里两个人并隔间里的我,各怀心事都看向那架钟,忽听许世杰陡然一声喝了起来,却不知又怎样招惹了他,惊得我,心提到噪子眼儿,半晌,不敢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