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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浮生
    “哇”的一声声呕,陈碧清像是醉了,扑在许世杰身上推也推不开。

    许世杰一张脸紫胀的,怒骂道:“贱货!”伸手就打,我一张嘴几乎要喊出来,却瞧陈碧清醉得烂泥一样,摊在许世杰身上,仍许世杰怎么拉扯,她就像块橡皮糖,吐得许世杰满身秽物。

    “你他妈的就这点酒量呀?”许世杰骂着一拳打在陈碧清肩头。焦急间,我一把把隔门推开半扇,陈碧清正朝着我,眼波一转,干脆腻在许世杰肩头,扒着他的头道:“许先生肯赏脸么,今晚别回去么蛮好的。”

    “去!”许世杰又恼又急,待要施展拳脚,奈何身上架着个烂醉如泥的女人,越是动弹,越是惹得陈碧清呕个不停。他紧凑着眉,鄙夷的撇开脸,一叠声道:“来人呐,你们都死了的哟!”

    门口几个小跟班儿早就被大阿金同小翠两个拉着在楼下灌酒呢,哪里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待听见动静跑上楼来,一个么衣袖也不整,一个么脸颊都吃红了。恨得许世杰直跺脚,“养你们一帮废物么没一点用处的,快把她拉开。”

    “是是是。”两个大男人冲上来,乍乍酒醒,都不知怎么下手。

    “把她拖开呀!”许世杰一瞪眼,细长眼睛几乎像是裂开了。

    两个人情急之下,伸手便抓,一个拖了陈碧清的胳膊,一个干脆抓着她的头发,半拖半拽,扯得大阿金在身后倒吸了口凉气,直劝道:“少爷们来玩么再好不过了,我们先生高兴一时多吃了几杯,还请许少爷包涵包涵呀。”

    “哼!”许世杰腾出半个身子,旁边小翠赶紧拿毛巾替他擦拭。不说许世杰,连小翠对着那堆秽物也连泛恶心,强忍着,只是侧目转身,整个人,离许世杰半米远,只有两只手不得不替他善后罢了。

    陈碧清被两个男人拖着,就势往前一冲,口里又是满嘴酒菜,全吐在年长一些的跟班身上,那人急得跳脚,再瞧许世杰怒得颜色更变,当下骂喊也不得不咽了回去,抱着陈碧清就往沙发上扔,又陪笑向许世杰道:“许老板,可要我们收拾了这里呀?”

    “收拾,你们除了砸场子么还会什么呀?我要不喊,你还在楼下吃得高兴咧!”许世杰说着回头瞧陈碧清,她倚着沙发靠背冲他醉笑,手指一翘道:“许少爷豪爽,倒害我出丑了,改天可是要赔的呀。”

    大阿金也趁机道:“哎哟喂,这传出去么也不好听呀,这里好好的长三堂子倒成了小酒馆了。我们先生也是的,高兴么就忘了分寸,好容易遇见个喜欢的客人么,连脸孔也丢了,这要传出去,岂不害了许少爷的声誉,倒说你来这里强灌我们吃酒咧。”

    “对哦,我来了这些年也没见我们先生醉一回呀,还是许少爷酒量好呀,把我家先生也灌醉了。”小翠也跟着絮叨。一句连一句,缠得那许世杰竟是岔不上话,只作气恼道:“来找乐子么找一身臭,罢罢罢,我也懒得同你们计较,走!”

    大阿金同小翠两个私下眼神一换,追到门口道:“少爷下次还来呀,这要不来么,我们先生要下贴子请的。”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噔噔噔”没半分停滞。我半个身子都侧出门外了,这时候等不及冲出来扶住沙发上的陈碧清,她半垂着头,一篷头发乱如鸡窝,身上软绵绵不着力气。

    “快些拿热水来替你们先生洗洗呀。”

    话音未落,臂膀里的陈碧清哈哈笑了,缓缓抬眼,眼中哪里还有醉态,自嘲道:“宛芳呀,你瞧我去做个小明星么可还好呀?”

    “你,你没醉?”

    “醉?”她晃着手指,眼中,流露几分失落,“你么当太太当久了的,把堂子里这点伎俩全不记得了。”她说着笑了,用手指做了个动作,摇头道:“宛芳呐,这霸王虽霸,亏得他不懂堂子里的把戏,要是晓得我这吐也是抠出来的,他把这里砸了么还是手下留情,闹不好,就是出条人命,在他,也是无所谓呀。”

    说时,陈碧清一阵干咳,肚肠里却是连苦胆水都吐清了,只剩下咳得干呕,听在耳朵里,心肺都痛。

    “这又是何必……”我叹了一句,扶她靠在我身上,又替她用热毛巾匀脸,热气一腾,陈碧清的眸子若有湿意。

    “我么,算不上上海滩的好倌人,可好歹,这长三的门面,我可还支撑着呢。”

    “袁太太不晓得呀,我们先生苦得咧。”大阿金在一旁帮衬道:“现眼前长三堂子么没剩两家了,我家先生年纪又大些,能有这些客人捧场么,可是不易喽。”

    我也晓得呀,人前风光,人后多少说不出的辛酸?再别提什么吃酒吐在手帕里,不醉么偏要抠出些醉来……这些伎俩也不过是自保,骗骗那些同样在把势场里花天酒地的男人们。

    都是玩罢咧,只有倌人这么拼了性命的玩儿;

    都是逢场作戏,却只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真奇怪,直到离了把势场,方觉得这里面的不易,而还在这把势场里的陈碧清呢,她猛咳一阵,又狂笑一阵,满头乱发,随她的笑,颤作一团。

    “你这么挡么,挡了一次、两次,总不至还有三次四次。下次他还来,你可怎么办?”

    “下次?”她瞪着眼,半晌,方笑出声来,“宛芳,就算我是清倌人么也强不过地头蛇,何况我是浑倌人,可替谁守着呢?”

    “碧清……”

    “要不是怕你两个冤家聚首么,我也从了他了。”她说着嘲讽笑道:“说起来倌人找客人么,找个有靠山的,他这么个霸王肯捧我的场,我又做什么要推了他自讨些苦吃咧?”

    我心下黯然,脸上却笑:“哟,害你做不成恩客了,我这里也没有赔的,只好改天请秦荣轩、谢天华他们几个来给你捧捧场喽。又怕你瞧不上他们要脸不俏,要财不粗。”

    “粗?”她扶着沙发扶手,笑到岔气,那笑声一叠松了,一叠又紧起来,神经质的,断续道:“我么……还怕他~太粗呀,应付不了呢。”

    说得连大阿金也捂嘴笑了,同小翠两个,眼神俱是一亮。

    我掌不住也笑骂她道:“你越发托大了,连这些村话也好讲给我听的。难不成我也成了你的客了?”

    “罢罢罢,客人么多,姐妹可有几个呀?你瞧瞧,连苏晓白都撇了我嫁人去了呢。”陈碧清笑歇了么又喘,一张脸,憋得通红。旁边大阿金同小翠两个,一个端了茶,一个抬着面盆,适才那玩笑过去后,她们的脸孔僵硬的,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再待下去可就没法收场了,倌人表面的光鲜背后,那些个不堪、忍辱、自嘲与自卑,本就不值一提。我瞧陈碧清这样,也只好当作寻常,起身拎了提包就走,“你好生歇歇,等酒过了么,泡个热水澡。既然说是姐妹,下回我请,你可别推。”

    她单薄的身板,被沙发吞了一半,侧眼望去,只剩一线长腿同细白的胳膊露在外面。半仰着头,陈碧清冲我虚虚一笑,那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去吧去吧,省得你瞧我这样么还来可怜我。”

    我站在门前的阴影里,心里憋着一句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想不起来,刚要走,陈碧清又喊住我道:“宛芳……”

    “嗯?”我回头,她咧着嘴笑了,夸张的红唇,映着灯的森白的牙齿,果然还是有几分醉意。

    “你要请人么,把赵之谨也请了来,我可瞧瞧他还记得我不?”

    沙发里的人,只是一线影子,像醉了的话,只是一句喟叹。我带上门,轻轻离开了,直走到街角,街灯罩在脸上,迎面过来的路人,露出些许诧异神情,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湿衣衫。

    浮生若斯,也说不上痛苦或者快乐,只为这简单的日复一日,却要付出并不简单的辛苦与无奈。更可怜的是,心仪的自己或者他人,总被我们遗落在过去,死的追不回来,活的,也成陌路。或许过去并不如回忆中完美,一切,加上我们自己的臆想,变得温暖、柔和,像摇曳烛光下的人影,模糊流畅,如山似水,不沾半点俗心俗愿。灯一亮,便都面目可憎起来。眉是眉、眼是眼,陡生厌倦。

    踩着马路边的方格砖,一砖一步,迎面的风,吹干了眼角最后的湿意。

    我想起明天,还有翠芳的事要了、煤气炉子该换了、几个帮佣又到了发薪水的时候,还有客来添茶倒酒,都是招娣张罗,她学出来了,有些架子,只怕还得涨些薪资……

    一古脑的事,前仆后继,脚下由不得加快了步伐,也同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行人一般,恢复了漠然。这转眼的功夫,脸上,可再瞧不出半分苦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