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春光还在,我独自一人去了趟苏州。
处处都是庭院深深、小桥流水。一样的寻常巷陌、青石乌瓦,在苏州温婉的空气里,仿佛处处都藏着故事。
我拿着方玉卿给的地址,顺着苏州小巧的街巷,一条条穿过,终于,停在在苏州城内一幢别致的宅院前。递了名贴不过片刻,里头迎出个人来,隔着半敞的门还在诧异,“袁太太?上海来的袁太太?”
看门的老头子一口苏州白话,唔唔应着,门可就开了,一脚跨出来个人,与我一番打量,意外道:“宛芳,真个是你呀!”
连我也一眼没认出来呢,沈如月,脸上胖了一圈,头发么没烫,松松挽成个髻,一件家常棉夹袄,手里,还抱着只暖炉。
“哟,让我瞧瞧这苏州的少奶奶可长得什么精致模样,这都快入夏了,你还冷呐?”
沈如月一脸欣喜,拖着我就往里走,一面说着“稀客稀客”,一面又小声笑道:“你害我呀,这少奶奶少奶奶的叫么,倒不怕这些下人背后嚼舌。”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倒无所谓得很呢,一叠声让几个下人准备吃食,又拖着我道:“你们也不来瞧我,可让我闷死了。”
话音未落,身后紧跟着的个婆姨张嘴就道:“姨太太哟,您有了身孕么可不兴讲这些丧气话的,这要让太太晓得么又要骂我们伺候不好了。”
“身孕?”我喜得叫起来,拉着她左右打量,“我说么,珠圆玉润,都不敢认了。”
沈如月一张素脸红了半边,眼波一转,骂那婆姨道:“你们么除了嘴快还会什么呀。”
跟着的婆娘撇撇嘴,拐着一双小脚踅到偏厅去了。这里沈如月又要带我逛院子,又要拉我去瞧她的屋子,我两个站在小院一株白玉兰树下,左右转了一圈,哈哈大笑起来。
“你瞧我都糊涂了,天天待在这小院子里,憋得人都傻了。”
“小院子?”我展眼望去,虽只得一隅,却也是青瓦石墙、曲径通幽,哪里像小户人家寒碜。“你也太不知足了些,这样也能憋傻么,宁可当傻瓜喽。”
“呀,换你试试。”沈如月瞥我一眼,神经兮兮道:“带你去看看我们老太婆?”
“嗯?”
“太太呀太太。”她推着我走,一路上,敛去三分笑意,直到一处僻静小院,院角摆了一尊石缸,养了几捧睡莲,这时候只有新发的嫩叶,轻轻浮在水面。
我两个走过去,屋门口站着个丫环,还梳着双辫,见沈如月来了,踅回屋里片刻才又出来,一张长脸么,板得死硬,粗嘎嘎道:“姨太太,大太太礼佛咧。”
“我晓得呀,我这里带了姐妹来给太太请安的,要不晚饭时候再来?”
那丫头还不搭话咧,里头屋一声沉沉的唤,“进来吧。”
我听着只觉得稀奇,那沈如月虽说比来路上正经了几分,却也是带笑不笑,同我一道,跨进那道门坎。
晴的天,低矮的屋檐,一跨进来,空气就有些沉闷浑浊。老房子照例光线不足,昏暗的阴影里,一时竟没瞧见他们家太太。
“什么客呀?”尚未瞧清屋里陈设,从角落传来一句女声,尾音长长软软,像从地洞里传来的幽暗的声音。我攀着那音调望过去,更深的暗处,摆着佛龛,幽幽燃着三柱香,佛龛前跪着个女太太,看不清样貌,只是无端觉得老和胖,一团镇定,见我们进来了,也不曾挪移。
沈如月满不在乎,一只脚踩在门坎上,抱手笑道:“太太不认得她,她可是袁一夫的少奶奶,远道从上海来瞧我的。”
许久,里头也听不见回应,我正诧异呢,沈如月又道:“我这里留了袁太太吃饭,今天就不来陪太太吃素了呀。”
“不必了……”我忙着摆手,那头缓缓道:“那就劳烦姨太太待客了,我这里吃素,也不留你们。”
声音依旧缓而低沉,才说完,便兀自絮絮念经,深的屋子,过堂风一吹,香头借风一亮,烟气上袅,不过片刻,又归于沉寂。
我这里还想招呼半句呢,沈如月已拉上关扇门,笑嘻嘻道:“走,我们外头吃去。”
“不要紧?”我紧追上几步,问道:“太太吃素么,你不陪你家老爷?”
沈如月一直带笑,那笑意干干的像贴在脸上的一个面具,听见这么问,她夸张长叹道:“你还不晓得呀,男人么,什么时候肯回家陪老婆吃饭哟?从前逛堂子么撵都撵不走,这时候么,怕也在把势场里谈生意呢。”
“我瞧着可不像。”我两已经走到大门口了,我不禁问道:“咱们出去吃么,你不换身衣裳?”
沈如月用手拢了拢头发,接过婆姨追着递上来的包,不在意道:“就在旁边么,换来换去麻烦死了。”
那婆娘听见这话,又要拦着,沈如月咯咯一笑,挽了我逃也似的出了那深宅大院。
时候其实还早,我们顺着她家围墙转到屋后,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稀疏种着矮小的松树,穿过松树林,是一片稻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山远地平,我两一前一后,走在陌上。沈如月的腰身粗了,整个人像矮了半分,一双半底鞋沾了泥,上上下下,只瞧见黄色的泥印子在晃。
“我瞧你这日子也自在呀,说出来么就出来了,你家那太太也不管你。”
“老太婆?”她的音调窄窄的,像带着笑音,“她么天天吃素念佛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操心,等我家老爷子出点差池么倒晓得来问我了。真正好笑,我一个后娶的,该管呀?!”
“啧啧,让你管么你这么多话,不让你管么你又伤心没把你当自己人喽。”
我笑着回她,沈如月猛地回身,脸上乍然变了颜色。我收住脚步,只当说了什么错话呢,谁料到她顿了顿,反而捧腹大笑起来。
“怎么?”我左右打量,沈如月一手捧腹,一手指着我的发角,好一顿开怀呀,连田间劳作的农人都直身看向我们。天际,一队鸟儿飞过,稻草人扎起来了,站在风里也似在笑。
好一会儿,沈如月方才停了下来,她挨近我,手指一滑,将我的头发顺了一顺。“我听方玉卿讲了呀,没想到还瞧得见疤。”
是许世杰失手伤了的额角,伤是好了,终于连头发也不再长了,头皮上细细的一条白印子,只好用旁边的头发遮掩一下,有时候不当心,又露出那条细长的头皮来。看着,像一个人偶,被划了一指甲。
我半低着头,看沈如月脸上残留的笑,恨道:“我这里伤心事么,你们倒背后乐得紧,你么,嫁了人连上海也不回来了,这些小道消息倒还拎得清哟。”
“人么是不在上海,耳根可还留在那儿呢。”沈如月目光一瞥,带笑不笑道:“你同翠芳的事么,我可都晓得的呀。”
“好快的耳报神,那你也晓得我来苏州喽?”
“这可不晓得,刚才门房来通报,我吓一跳呢。”沈如月说着跟上我,窄窄的陌上,不容二人并肩,她偏要搂着我道:“我就猜着你这丫头同翠芳闹别扭么,出来散心呢。”
别扭?那可不是别扭呀。是彻彻底底,一刀两断。
“喂,我说,她搬了么,你楼上做什么呀?”
“空着喽。”我笑笑,不由想起翠芳走那天,我坐在屋里点鸦片烟呢,楼上叮叮咚咚一阵响,闹腾了大半天,最后她拖着只箱子站在我面前,把钥匙一扔,扔在烟榻上。
两个人,不发一言,我深深吸了口烟,躺平了,天花板上,看不到翠芳的脸。
不记得她什么时候走的,总觉得她一直站在那儿。抽完一杆烟,半眯着眼,许久,听见门带过的声音,但这屋里还有她的气息,我一睁眼,烟榻对面像躺着个人,过了半晌,方看清那里空落落的。
于是,我在那空洞的房间里,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仿佛一觉初醒,有些失落,又有些满足……
许多年的牵绊,总以为会一直牵绊下去的,谁知说断就断了。夜时,我独自打开楼上的房间,里头空旷无人,只有一地零碎弃物。挨着墙,缓缓坐落地上,没人拦我;把房间里的电气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只为听那声清脆的响,也没人拦我……仿佛回到新婚时的自由,只是这回,连一夫的羁绊也不再有。
我在那空的房间里,笑得岔了气……
沈如月一只手固执的搭在我的肩头,仿佛负气道:“你们两个么,就算撕破了脸也没所谓,反正么,走也走了,只当好聚好散喽。就是我想着去瞧你们的呀,谁知道又怀上了,这可怎么走得了啊。”
趁她一备,我一手按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沈如月“呀”一声低呼,甩开膀子护住腰道:“别摸呀,痒咧。”
那肚子,不是想像中的柔软,摸上去微微硬的,手下不敢用力,却只想着那里面也是有个小人儿了,不知怎么,就有些兴奋,低下头左看右看,看得沈如月笑个不停,“哎呀,喜欢么你也怀一个去……”
话刚说完,两人都是一阵哑然。她怔忡的,片刻才道:“瞧我这张嘴……”
“那有什么?你们都能嫁人的,未必我不可以。”我笑了,迅速转身又踏上阡陌。日头西斜了些,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春光似蒙着一层薄纱,纱背后,远山如黛。
没走几步,她追了上来,在背后问我,“你要真这么想才好咧。”
迎着西沉的阳光,我淡淡道:“嫁人么,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呀。”
“嗯?”
“嫁得好呀。家里太太也不管,老爷么自然更向着你喽,我瞧连下人也更听你吩咐咧。”我说着转身,却不妨沈如月停了脚步,落在身后三尺远,阳光打在她身上,暖暖的一道金边,但她的神情像落寞了几分,见我瞧她,努力挤了挤眼睛,一扭头,往另一边走了。
“去哪儿呀?”
“吃饭。”她头也不回,大踏步的,看不出有了身孕,走几步,几乎要在田埂上跑起来。我生怕她摔了,紧跟着拉住她的手,沈如月一回头,迎着阳光,她眼里,乍乍的有些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