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条绳子,时紧时松。在苏州待了十余天,再回上海,总觉得隔了很长时间。
光阴在陌生的地方仿佛会被无限拉长,而在日复一日流水般的寻常日子里,却又忽一下就从年头到了年尾。
我看着车窗外的景物——春渐远,夏已至。山峦树木浓绿起来,春花谢了,只剩一串将萎的紫藤花,在沈如月的院子摘来,捏在手里,长途跋涉,从苏州带回上海。
隔了几天重新踏上上海的土地,我觉得哪里都比不上这里的繁杂与新鲜——电车还是那几辆电车,却有久别重逢的兴奋;黄浦江水比别处的江河浑浊,却因此有种奇异的亲切感;迎面的路人行色匆匆,在同一个城市里过各不相干的生活……由此,这里才是最踏实的人间吧,安安心心,与尘埃同样脏污又卑微的生活。
我拖着行李,追上一辆即将开动的电车,须臾,电车已跨过几条街道,再停下来时,便是公寓楼前。
值守的锡兰人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替我拉开大门,电梯才落定,那边招娣站在门口,见了我,直迎上来。
“太太,你可回来了。”
我应了一声,到家才觉得累,把手里的行李一递,随口问道:“可有什么事呀?”
光线昏暗的楼道里不曾看清招娣的样子,待进了屋来,才查觉她面上焦急,关上门低声道:“不得了了呀。”
我一惊,直觉往屋里看去,还是走时那些家私摆设,不见有异。
“不是。”她连连摆手,倒豆子一样急诉道:“不是许世杰,是徐厅长、谢局长两个,说是犯了什么事儿,谢局长已经被抓起来了。”
“啊?你讲清楚到底什么事哟?”
招娣急得摇头,又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纸道:“太太自己看吧,徐厅长来了三次找太太都没找到么,人就不在了,消息也没有一点。”
几张纸,都是匆匆写就的,内容却大致相同,只说事出意外,再不走只怕有性格之忧,来了几次我都没回来,只有先行离开。最后一张,日期还是前日,字迹乱飞,仔细辫认才看清末了几句——借禁烟之事,查公私之人,只怕背后有鬼,但你这里向来有烟,尽快处理,以免生事。
我心里一惊,又问,“可还有什么人来?”
“哪里还有什么人,这几天么都死绝了!”招娣急又道:“太太,徐厅长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哪里理得清哟,只凭他几张不明不白的字条。
“于妈同阿敏两个咧?”我虎着脸问,再瞧屋里,变么是没变的,就是冷清了些,便觉得多少不同了。
招娣啐道:“快别提了哟,于妈瞧见徐厅长那个样,第二天就赶着走人了,阿敏么只说家里什么人病了,要回去照应两天,我瞧着,也是想跑的意思。”
这还没怎么呢,人倒跑光了。我这里才落的车,也不晓得要顾哪头,又恼又烦,一错眼瞧见招娣耸着个肩膀站在旁边,铁板一样个头儿,杵着一道黑影。由不得冷笑道:“你也想走的吧?这里上下都空了么,你们一个个都长翅膀了。”
“太太,我哪儿敢呀。”她怯怯说了句,身子往后缩,越发显得肩拱背弯,一双眼,时不时上溜棱我一眼。
刚才还因为跌入尘埃而平实喜悦,不出片刻,便被这尘埃所覆。上海已经不是我的上海了吗?接二连三的,总出些差池。思来想去,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好乍乍问人,把徐唯得的字条翻出来左看右看,只是一张比一张慌乱,一张比一张不奈。
他终究还来了三次,这时候一个人逃命了,不知是否逃出生天。还有谢天华,这些年欠着的这些人,尚不及你能回报一分半分,已然垮了势。
“太太,这下怎么办呢?”半晌,招娣忍不住问。
我点燃一支香烟,烟雾在身体里环绕,整个人隔绝于世,亦隔绝于心。片刻,冷冷笑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于妈老了拎不清么,你也跟着拎不清呀。”
“太太……”
“好了,我也累了,你去给我烧个烟泡吧。”我摆摆手,招娣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一壁往外走,一壁嘴里嘀咕,“说是禁烟惹的事么,可还好烧什么烟泡哟。”
她踅出屋去,门开着,电话就在外头的五斗柜上,我看着那黑黑的电话机半晌,心里把那些熟的、不熟的人都过了一遍,想起赵之谨,最终还是算了……
第二天,果然也没什么客人来坐,捱到下午时分,我坐不住了,交待招娣几句,就去找秦荣轩。他的公馆离我的公寓最近,一杆烟的功夫也没有就站在他门前,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人来应,那娘姨一张大饼脸,斜着眼睛瞧我道:“我们老爷不在家。”
“去哪儿了?”
“不晓得。”她一双眼睛金鱼眼左右溜来溜去,话还没讲完呢就要关门。
“呀,慢着些呀。”我拿半个身子挡住那道铁门,语速也跟着急迫了,“你们老爷不在么,太太总在的呀,你就说袁太太来拜访。”
“太太?”她斜睨我一眼,掘着个嘴角道:“老爷同太太么都出去三五天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你松手呀,我要关门的。”
我听着不像,还要问时,铁门“咚”一声几乎是砸上了,铁桶一样,任你再敲也敲不出半个人来应了。
心里这下才起了些慌乱。秦荣轩暗地里也卖买些鸦片烟,这时候连久病卧床的太太都一起带走了,实在让人怀疑。这下,头皮细细的发了层汗,瞧着日头还高,扭头就往黄浦江走。
吴松才府上离这里远,南辕北辙,我却忘了搭车,顶着风在路上急走,穿过一条条弄巷,几乎就要小跑起来。这时候太阳渐渐西落了,余光柔和泛红,照在我脸上,急迫的,仿佛最后的限时。
汽笛声在夕阳的绚丽里,远远传来,黄浦江,泛着细细的波光,我分开迎面的路人,渐渐的,却忘了为什么这样仓促?
风波也好,或者伤痛,一样样经历过后,身边,只剩下鸦片烟,从始至终,不离不弃。
还是十三少教我学会抽鸦片烟的呀,末了,他却比我早离开。
又是赵之谨劝我断烟瘾,一次又一次,恨铁不成钢,如今,他也成了别人的夫,比千山万水还隔阖的相对。
与我一同躺在榻上抽烟的人呢,金莺死了,穿一身明艳的旧衣,直刺心房;翠芳走了,带着她几年的行李,还有爱恨纠结的瓜葛。我尚记得她微微吊梢的眼角,在抽了烟之后,方显得温柔迷离……那天的话,是真是假?我已经分辨不出了,就像我们跌跌绊绊共处的时光,相扶多少,就相伤多深。
啊……这半生,仿佛都是鸦片烟迷朦的烟雾,醉人、飘渺又予人虚幻的安慰。
乍然,就仿佛要连根拔起。
世道,转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我记忆里大清刚亡,而这新生的民国,却是动荡不堪。一拨又拨的贵人,恐怕连堂子里的倌人也看花了眼吧。这原本,也是个走马灯一样的时代——你刚刚习惯了,画面已然变化。
真可笑,动荡的年代里,我居然奢求安稳。那个安稳,连一夫也未曾给我,或许,不是因为人不好,而是因为时代崩坏。
越想越多,也就越想越远。整个思绪里,我只记得鸦片烟淡而迷人的香味,想要牢牢抓住。连这念头,也在晚风里,变得可悲了。
余襟晚照,已经火烧云燃遍半边天,我拐进一条弄巷,打另一头踅进另一条大道,再往下,路人变得少了些,汽车喇叭却是多了起来,此起彼伏,响得人不耐其烦。抬眼看去,十余辆车子堵在马路中央,车里的人纷纷伸出半个身子往前探,又止不住骂,“前头什么事哟?快点让开。”
我也朝前看去,身边的路人匆匆往前跑,反倒把我超越了。
“快看快看,前头出事了。”
“什么事呀?”
“前面不是明园?”
也有人七嘴八舌只晓得隔岸翘首,听见这句,我心里也是一滞,匆匆的脚步就此停下。
“这明园能出什么事哟?来来往往哪个不是大老板。”
“呀,你不晓得的,我听见人说,有人瞄上明园好久了,一直不得手,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禁烟的事,连警察厅长都跑路了。这明园怕是被抓了小辫吧……”
天大的事,在旁人嘴里也不过谈资。众人嘻嘻哈哈笑着,也有信的,也有朝前看热闹的,也有摇头不以为然的,“哪家舞厅没有几两福寿膏哟,要拿人,怕不会来明园拿。”
“啧啧,你倒没听说上海滩上许老虎?”
话是这么说的,我愣愣的又往前走。久不来这里,不经意却往这里来。走不了几步,前头聚集的人越发多了,透过人缝看出去,是明园花哨的大门,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下面,围着一圈黑色的汽车,里头黑衣黑裤的打手们看着唬人,却是一步一往里退,只因外头集满了凶神恶煞的小喽罗,个个破衣烂衫的,手持棍棒,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样,一步逼紧了一步。
我夹在人群里,被人流涌着往前。不愿看,偏是看清楚了——车里,缓缓下来个人,一身长衫,却外披一件西装,一副墨镜挂在脸上,却仿佛能看清他斜睨众人的不屑神情。
不发一言,许世杰从腰里掏出一物,引得围观的人哗啦一下往外退,皆惊呼道:“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