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荷枪实弹的军人,一边是明园养久了的打手。迟子墨见势不好,自己往后一缩,在背后喝道:“给我上呀,他娘的,一把手枪,老子还怕你不成!”
话音不落,已是扭打在一处了,长棍短刀,你来我往,一阵混战,也不过数十秒,“砰”一声巨响,刚才还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路人,刹时往后撤开,内围的圈子凭的大出来许多,里头的人,也是惊怕顿了一番手脚。
“好呀,你有种么,出来吃我三枪,要是没打中,我便认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我还把大上海的舞台子让出来给你可好?”许世杰边说边笑,露出白牙几点,阴森森令人胆寒。
迟子墨一张脸孔铁青的,躲在个打手背后,跳骂道:“你当我傻哟,吃你三枪,别讲什么大上海,这条命都是你的了。”
许世杰哈哈大笑,扬起手中的枪,暗红的天光下,他的眸子,泛着血腥,手指一板,又是两声枪响。
周遭一阵喧嚣,逃命的人嘴里喊着,“快报警呀,这里闹出人命的哟。”
“警察要敢管么,还敢闹成这样呀?现在可都是强盗土匪的天下喽。”
说着,人都跑光了,刚才还喧嚣的街,归于死寂,只剩下那两拨对峙的人,还有临街楼上的窗户背后那一双双观望的眼,惊恐而又兴奋。我呢站在那儿,又惊又怕,脚下像生根一样,反倒挪移不得。
“只差一枪了,怎么?连一枪都不敢挨?”许世杰带笑不笑,逼近明园拱起的花门,脚下还要走,迟子墨一个眼神,冲上来两个打手,暗影像两座山一样罩向许世杰,他手下的人反而离得远。
我低呼一声握住了嘴,那边,迟子墨顺声望过来,只是一瞬,瞧着我冷冷一笑。
都不及反应,许世杰手握短枪,身体一蹲,躲过迎面一击,趁势双手环住那人的腰腹,猛的摔出去,只听见一声闷响,身高长大的打手落地,击得轻灰四起。又一个从左边袭来,许世杰身形未稳,就势向右一偏,左腿抬起,那人还不及近身,已被踢翻在地上。
三下里,已将两个壮汉摔倒,他自己,轻巧得只是邪魅一笑。
后头的小喽罗呼声四起,连迟子墨也跟着叫好,“好身手!”一面说,一面拍着巴掌从人后头走出来,眯着眼笑道:“有这样好身手么,上海迟早是许少爷的,只是何必又带个女人来撑什么场面么。”
“女人?”许世杰说时回头,瞧见我,脸上一僵,肌肉微微跳动。
我想自己八成是吓伤了,连来这里做什么都有些恍惚,听见他两个说我,扭头要走,又想起吴松才的家,可在这路的那头,由不得生生止了脚步,又踅回来。
“你来做什么?”许世杰哑着嗓子问,我憋红了脸只作听不见,走过去半步才有些模糊明白——这里么许世杰同迟子墨两个干脆打起来了,那边么徐唯得、谢天华都失了势,禁烟禁烟,莫不就是许世杰摆弄的伎俩?
这么一想,心底死灰一片,犹不甘心,回身质问道:“果然是你?”
“嗯?”
“是你……”
话没完,迟子墨趁许世杰分神,到底把藏在怀里的枪也拔了出来,狂笑道:“你要女人么,明园多少没有呀?怎么偏拣个烂货?把丈夫都克死的人,许少爷也不怕克了自己的后路!”
说着,枪声便响。离得近,只觉耳膜嗡嗡作响,子弹往哪儿飞也不晓得,不待我瞧,已被人抱着,往横里一扑,“嗖”一阵急风擦着耳朵边过去了,待我回神,瞧见面前的人,腮上一抹红。
由不得惊尖一声,他只恨恨将我递给几个涌上来的兵士,“看着她!”
恶言恶语,自己往前一冲,一时,枪声、喊声、打声,乱作一团。我被两个当兵的硬塞到车里,车子才发动,又是几声枪响,前玻璃“咣当”碎了满车,那开车的小兵混身的血,溅到我身上,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一口气倒插上来,我几乎要憋过去。
明园的大门,须臾便被许世杰的人冲了过去,破碎的车窗外,明园的打手几乎没人交战,都拥着迟子墨往后头跑,挡在他身前的两个小喽罗,已是一枪一子,毙在地上。
我也顾不得许多,拉开车门就往里头走,当兵的拦着我道:“危险,太太还是远处躲躲。”
说不清为什么,我所厌恶的明园呈现在眼前时,还是会留恋曾经的旧时光,那里的一窗一格我似乎都还记得……走过去,不晓得是为了迟子墨还是许世杰?这两人,在我心里,都和明园无关。
多少年过去,多少事发生,多少人离开,而明园依旧。冷眼看尽世态炎凉的,不是我们,是这座古宅。我生怕许世杰毁了它,但其实,我心里的明园,已经被迟子墨销毁怠尽了,剩下的,是灯红酒绿、寻欢买笑,及一拨拨年轻女子,在这个走马灯一样的时代里,轮番登场。
迟子墨哪里是许世杰的对手,连逃命也奔不过三两下就已经喘得脱了气,脸色苍白,手里的枪也掉在地上,回头才要去捡,许世杰一脚踢开挡在迟子墨身前的几个打手,一把枪,指在他额头。
半弯着腰的人,前后左右都是死路,他的眼睛从眼镜缝里溜出来,黑瞳仁无限放大了。额上,一滴汗,顺势滴落。
“一座宅子罢了,许少爷何必伤了和气?”他换了副笑脸,却没笑出来,两颊的腮肉微微发颤,见枪头不动,索性跪倒在地上,抱着许世杰的腿道:“许少爷要明园么,明天我带了房契亲自送给许少爷可好?”
我站在远处,不自觉眉头轻皱——迟子墨向来就是小人,但他毕竟同十三少一道,出现在我的年少时光。又是不忍,又是高兴的矛盾心情,居然会同时存在着……我不懂自己,也越来越看不透面前的人和事,仿佛逆水行舟,稍一懈怠,已经被冲到很远的滩涂,再想上路,竟找不着曾经的水流。
许世杰冷笑几声,脸上变得狠绝。
跌跌绊绊的,我分开拥着他的兵士,迟子墨眼皮一抬,哭笑道:“我是贱命一条,死了都没所谓,就是许少爷要看在袁太太份上呀,这明园,可有袁太太的股……”
话音不落,许世杰反手,一个枪托便打了过去,迟子墨跌倒地上,嘴角,渗出丝丝鲜红。
“他娘的,你连条狗都不如!”许世杰骂了一句,上前半步,手指已是抠在板机上。
“慢着!”同时两声,我的声音被盖住了,哪怕身边的士兵也没听见我出声留人。屋里,翩翩走出个人,是翠芳,一身丝绒满花旗袍,双臂环住窄窄一线腰,双唇点红,斜眉入鬓,唇角半扬起半分笑。
“子墨你也是没眼色,许少爷什么人,倒同你抢这座破宅子?我瞧你也别不识趣,里头那些私货么趁早拿出来,也好让许少爷交差呀。”
“私货?什么货?”迟子墨倒愚顿了,也忘了起身,跪在地上仰望翠芳。
翠芳鼻中冷笑,瞧我一眼,步步走向带枪的许世杰。“许少爷,现如今禁烟么是好事呀,我们这里还有……”
“翠芳!”迟子墨一声吼,倒吼得许世杰仰头大笑,“翠芳先生明白人呀,我这也是奉公办事,谁要反抗么,只好依法枪毙的!”
“好呀,我们最是奉公守法,想要自己交上去么偏又迟了几天,倒让许少爷辛苦,不如里头吃口酒,也让这些个兄弟们好好休息休息,我这里领了人来陪大家,来个不醉不归可好呀?”
还是堂子里的话,外头的人,可不像逛长三堂子的恩客。个个横眉冷对、持枪拿棍,连野鸡窝也挖不出这样龌龊的客人,但翠芳手臂一抬,搭在一个五短身材的士兵肩上,笑盈盈道:“说起来也是体面人,眼下就闹破了,以后可还好见面呀。”
许世杰不假思索,手指才动,跟在身后的虾兵蟹将一古脑往明园里冲,迟子墨要拦,哪里拦得住,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又没脸孔,干脆这么坐在地上涎着脸道:“许少爷早讲嘛也不至于闹到这样,晓得你也是个爱脂粉香的,怎么好在美人面前动粗。”
“哼~”许世杰冷哧,瞧着翠芳道:“你要乖觉么,不该跟了这人;你要是个笨的么,倒有几分胆量出来周旋。我看呐,长三堂子合该被这明园吞了,原来,也是你不甘心做个眼高手高的书寓先生……”
一席话,说得翠芳变了脸色。连我,也渗出些悲辛。只是容不得你细想,那边楼里响起一片尖叫。
我心里一沉,忍不住道:“你这也算奉公办事?”
许世杰半偏着脑袋打量我,几番上下,竟是不言语。楼里哭喊更甚,连翠芳也沉不住气,想回头却是生生止了脚步。反倒是迟子墨,坐在地上吃吃傻笑,一壁笑一壁拍手道:“好个许少爷呀,行事总是这样……出乎意料。”
“行了吧!”我气得红了脸,听不下去,满眼的泪扭身要走,却被许世杰一把拉住,带笑不笑道:“怎么?袁太太良家妇人,瞧不得这些?”
“放手!”我喝他,他扭得越发紧了,一双眼,简直喷出火来,“那我倒要让袁太太好生见识见识,什么叫上海滩一霸!”
无耻的人,最好以无耻相对,我却学不会,连从前学会的,都差不多忘光了。瞧这明园,如今鬼哭狼嚎,哪里还是从前那幢古雅的宅子?现实肆意凌架于过去撒野,最后,连一副完整的回忆都要生生撒碎。
闭着眼,紧咬着唇,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如同飘在半空里,久久不能落地。我近乎吼了出来,指着地上的迟子墨道:“你杀了他吧,杀了他,占了这座宅子,里头的一人一物都是你的,你要玩么,杀了他再玩呀!”
许世杰“嘿咻”冷笑,扭着我的手往屋里拖。
又怕又怒,我拽着他死命往后退,两个人,一个拖一个拽,扭在一处,引得翠芳不期变了脸色,鼻头微皱着,哧道:“哎哟喂,这又是哪出呀?许少爷今天来不是为了唱苦情戏吧?”
“翠……”
“袁太太,你也是呀,要讲烟么,袁太太那里可是不少呀,怎么?许少爷私下查过了?倒没听见动静呀。”她抱起手,一副鄙薄神情,话出口,如剑刺人。“想是躲着挖井喽,挖得深么,连烟也忘了问了。”
越讲,越不堪。我无力与她吵,却是气得肝疼,眼前金星乱冒,想着必是要还她一句的,这里思索不定,那边许世杰手起,“啪”一声,已是一记耳光。
清脆,像有回响,回音未定,里头的士兵押着一众啼哭不止的姑娘出来了。我别过脸,生怕瞧见比话语更不堪入目的场面,却听许世杰沉着声音道:“收大烟,封宅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