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分不清是黎明或黄昏。我的眼皮像火烫似的,想要睁开,只能眯开条缝,模糊看见房间的棱角,一时是方的,一时又变圆了。闭上眼,混身火烧一样,内里却如掏空,一个劲儿的冷,一个劲儿的抱紧自己,还是冷。冰与火交融在一处,一时火烧上来,一时又被冰覆盖。
昏昏沉沉间,听见墙上的钟,一滴一嗒作响,秒针的间隔有时会拉得特别长,有时又会连成一片……是时间的海漫开来了,无始无终、无垠无涯。我就在这片海里,明明听见纷扰人声,但极目远望,又只有自己一身一人。
我想是自己不愿醒来,一醒来,就会看见那天的情景,挎枪带刀的人扭打在一处,年轻貌美的姑娘哭花了妆容,衣衫不整,长长的一队,前后都押了军人,游街示众。路人指指点点,有的鄙薄、有的不屑,也有的良家妇女,得了意,朝她们脸上啐唾沫。
我侧脸看身旁的许世杰,他沉着脸,瞧着车外那长长的队伍,莺歌燕舞,却是狼狈不堪……嘴角,竟缓缓浮现一丝哧笑。
闹哄哄开场,又乱哄哄结束。这场闹剧,谁还明白初衷究竟为了什么?说是查烟也好,或者为了明园,末了,却是一群舞女做了替罪羔羊……我冷笑,抱紧自己,无限恐惧。
是怎么回到家的,又是怎么安置的?都记不清楚,只知道,睁开眼看时,是熟悉的房间,却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三面高起的床围,细细雕着牡丹花开……像,像翠芳那身枝蔓纠缠的旗袍。
哪怕闭上眼,牡丹花依旧富丽绽放,层层花瓣次第展开,一朵接一朵,一方世界在绮丽的牡丹花开中,幻化作十方世界。
还是不醒,抑或不愿。也都分不清,转一个身,脑子仿佛和脑袋分家了,听见“空空”作响,头裂成两半,我舔了舔嘴唇,想喝水,末了,却吐出个“烟”字。
鸦片烟的香味,似在屋里弥漫,但这一定也是幻境中的牡丹,伸手不可及。
模糊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开始声音嘈杂杂的如同虫叫,慢慢的有一两句忽然高起来,像起了争执。我也不在意,且分不清虚实,但总有几句落到耳朵里,最初,是自己的名字……
“宛芳、宛芳,你真当她是妹妹么倒用不着这么担心喽。”
“芬妮,你听我讲呀……”
是个无措的男声,宛芳是我,但芬妮是谁呢?仿佛晓得的,又记不起来。
“宛芳的事么我是不能不管,一夫走了以后,就剩她一个人,要撑这个家不容易的。”
“家?还是门面?她这里出句话,多少人鞍前马后替她跑,又轮得到你来急?”屋外的女声炸开来,气咻咻又似乎隐着哭意。“多少次了,我不同你理论么你倒得了意,这眼下禁烟呐,关我表哥什么事哟,他就是个幌子么,又被你说一顿。”
“芬妮……”
男人越发无奈了,哪怕隔着门,都如同瞧见他的表情。
我躺在床上,只疑心是自己的梦,半梦半醒,一半儿是真,一半儿是自己的臆想。
“芬妮,好不好我们回去再讲?这里到底是宛芳家里,吵起来没意思么。”
“你说要出门么我就晓得你要来这儿,你要事先同我讲清楚,我也不拦着,做什么藏藏揶揶的?就是宛芳病了么,她认你做哥哥的,你让我这个当嫂子的来不好?偏要自己偷偷摸摸的来,难怪人家讲哟……”
“讲什么讲!”男人猛地斥道:“你那些三亲六戚讲得还不够多呀?没有宛芳尚且要被他们背后议论,眼下好了,晓得个宛芳么,十双八双眼睛全盯着人家,一点风吹草动就被传得不堪,你倒让我同你讲清楚?我哪里敢?怕还没出门就被唾沫给淹死了。”
那芬妮一时语塞,听见这句,由不得委屈了,“他们就多说几句总是为我好呀,你倒又不自在了,既然这样,那时候我们留在海外么蛮好的了,是你偏说要回来的,又说亲戚多么有个照应,怎么,这才回来没多久呢,倒又嫌着亲戚了?”
“我……”
“我晓你呀,不说宛芳么你脾气好的咧,一提宛芳么你就急白了眼,这样还要别人讲什么呀?我就是再傻么也知道的……”
话没完,女人声音低下去,呜呜的仿佛在哭。
梦消失在明暗之间,牡丹定格成床围上死板的木刻。没奈何睁开眼,死瞪着一方白得发实的天花板……不是梦醒了,而是现实逼迫过来,情节由不得心意发展。
外头的两个一时无语,只有招娣在旁劝道:“少爷太太消消气,这也是我们太太的不是,就是让人听见了么,倒以为是少爷太太不好了。”
半晌,赵之谨道:“是我考虑得差了,走吧,我们回家。”
“少爷不吃杯茶再走?”招娣还留,倒是姚芬妮不肯走了,“我也没说要回家呀,这里宛芳病是病、瘾是瘾,她要不醒么,你倒放心走啊?”
病?又是瘾?什么瘾?此刻才隐隐约约想起之前的事。想不起来还好,记忆一旦回笼,总有些不堪,烦躁的甩也甩不开。
明园一场闹剧还没落幕呢,我坐在车里兀自打抖,许世杰一斜眼,嘲讽道:“哟,这可快入夏了,袁太太还冷呀。”
话是这么说,他把窗户摇起来了。车里有些闷热,许世杰掏出支烟来,才要点上,不知怎么又没打火。我想也不想扑了上去,拿烟的手指,微微发颤……
两个人都一愣,烟碰到指尖那瞬掉在地上,我盯着落在座位上的香烟,眼睛喷血,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伸过去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你疯呀!”他骂着,一摔手烟又掉了。我几乎要哭,却是一阵急喘,趴在自己身上,喘红了眼,使劲儿掐自己的大腿,阻止不了,烟瘾上来了,一阵没过一阵,死命捏着虎口,哈欠还是张嘴就来。
他扭着我的手,也不晓得要做什么,两个人扭打在一处,前头司机往镜子里瞧,一眼两眼又被许世杰瞪回去了。
“快开车呀!”他喝着,死命板开我的手,虎口上,已然是两道血印子,也不觉得疼,只是扭着他道:“你放我下去。”
“放你下去?放你下去丢人呀?”许世杰冷笑,一双手像铁箍似的,越是挣扎越捆得紧了。
眼泪从眼眶里冲出来,与情绪无关。
我又羞又恼,一阵疲劳过后,又是一阵亢奋。猛地低下头,张嘴咬下去,牙齿下那片软肉没有躲开,只片刻,血腥便在口腔里弥漫,疯了的人遇血反倒有种奇异的安慰,我忘了眼前是谁,往伤口上深深吸了一口,那边到底恼了,骂道:“你吸血鬼转世呀!”
血里,仿佛有鸦片烟的毒香,在喉间漫开来,身体松驰了,只有一双手,如枯藤,紧紧缠着嘴下这团肉。
“你松开!”许世杰咬牙切齿,此刻若疯的是他,想来也会啖我一身血肉……鸦片烟不复温柔,得不到时,变作贪婪的兽。
血在齿间漫延,说不清过了多久,或者只是极短的瞬间,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朝后一摔,整个人,被那捧丝缕牵绊着跌回椅中。我抬眼,遇见一双怒目,像野兽喷血的眸子,直要扑杀过来。不知怎么,我反而笑了,舔过唇间一丝血腥,向后一靠,缓缓道:“这下好了……”
同座的男人一阵沉默,车子驶出遥远的距离。
闹腾过后,又是恶心,夹着他身上的血腥汗臭,铺天盖地,比适才的流泪鼻涕更难以忍受。
我俯在座上,一口忍不住,“哇哇”狂呕起来。
许世杰避由不及,整个人贴在车皮上,他本来高大,这时候像极了动怒的猴子,手长脚长,怎么避也避不开狭小空间里的秽物。
“你作死啊!”他咆哮着让司机停车,那个早就乱了手脚的司机一脚踩下刹车,我扑倒在许世杰怀里,他伸手便推,末了,却缓住了。
我眼前只是发晕,目里泪光盈盈。看着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悲,环住他的脖颈,却不是当年的情怀,只有恨,恨不得两只手变作一条蛇,紧紧缠死了,省却这一拨接一拨顽强的命运。
“你么,要当霸王么,干脆把所有人都毙了呀,何必一出出的戏,演也演不完的……”说着,眼角一颤,泪落了下来。
许世杰依旧贴在车门上,凶悍的表情却渐渐缓和。
是他送我回家的,再一次。
人生有时只剩下讽刺,你越想避开,命运越是尖利狂笑;是他安置了我,我依稀还记得他让招娣放了热水,将我放到那个盛满热水的浴缸里……是他烧着烟泡,抽一口烟,吐在我嘴里。虽然那时候,我已经不要烟了,我只要一个人,可以依赖……
人世凄凉,越是繁华越凄凉。我深怕这凄凉,于是,我也深怕那繁华。
我面前的人,即使见过无数次,依旧陌生。他像个强盗、土匪、山大王……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然而长三堂子的世界已然崩塌了,我也随之沉没,无枝无蔓的空藤,唯有枯萎而已。
笑了哭,哭了又笑。吸一口烟,又吐出满屋的烟雾环绕。我眼前,一时是许世杰,一时又是这些年的热闹,如同翠芳站在楼上斜眼冷笑,又如同她躺在我对面,一张红唇,说说就凑了过来……
她也不能自保,连徐唯得、谢天华,甚至迟子墨,全被卷在漩窝里,身不由已。我,算什么?真正可笑。
闹过一场后,终于安静了。我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突然伸出手,抚在他脸上。许世杰一愣,嘴巴张张又没说什么。
“呵呵……”我笑着一字一句道:“你要杀他们,只要抢了他们的钱就好了;你要杀我么,只要……剜了我的心就好了。”
他是血热嘴笨,听见这句,脸上颜色更变,却不懂应付,脖上青筋突起,一张脸憋得通红。
我吃吃笑个不停,缓缓向下,脑袋一垂,彻底睡死在他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