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0章 求生
    牌桌上哗啦哗啦的响,三圈下来,我已输了无数。

    方玉卿满脸的笑,眼角的皱纹深刻作两道长长的线,直入鬓里,她倒不在意,桌上,数她赢得最多。

    “呀,你今天手气不好呀。”她说着又胡了一把,惹得陈碧清同上海大舞台的一个舞小姐赵卿卿两个啧啧道:“哎哟喂,这风水转得太快,连我也吃不消,你这个胡法么,可是要人命的呀。”

    “去,你两个是现成的金主,输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见底呢,这时候两个小钱么倒急起来了,连我也瞧不入眼。”方玉卿说着向我道:“我瞧你气色不好呀,怎么?病还没好?”

    陈碧清瞥了我一眼,带笑不笑道:“这上海的鸦片都收绝了,你那里倒还有,连生意也更好了,要我么,就是死了还要活过来呢,再莫提什么病哟。”

    “我瞧着,袁太太,是相思病吧?”赵卿卿也在一旁帮嘴,说毕,三个人笑作一团。

    “讲起来那个许世杰哟,上海滩谁不怕他?跟座山头一样,撞都撞不破的,倒是袁太太这里有手段呀,这么个霸王也收服了。”她一张红菱嘴,涂得鲜艳,三角眼往横里一斜,抿嘴笑道:“所以讲啊,姜么,还是老的辣哟。”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作和气,手里一张牌发出去,淡淡道:“姜辣不辣的我倒不晓得,我只晓得你们几个没烟抽么,可别来找我。”

    “呀,这可不能!”陈碧清第一个拉住我的手,涎着脸道:“现在风声紧,别讲外头买不到哟,就是买到了那也贵成天价了,你再不匀我点么,可熬得过去哟?”

    “是呀,眼下可是难办了,连我家老爷子前天还差点断了粮,现捧着钱,最后还是找到那个许世杰头上。宛芳,不是我讲呀,你相不相思么是其次,这时候可不能得罪这人呀。”方玉卿说着又道:“他是个吃百家饭的,生死不怕。明园只作个幌子罢了,可明园落他手里,这上海滩可就连天都换了。再指望着从前那些恩客么只怕指望不上。倒难得他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肯卖你面子,你倒别存什么歪心思么惹了人家。”

    “惹人家?”我由不得扬起眉毛,抬眼桌上的人,个个红唇粉面,鲜艳得像三尊假人。“你也忘了他动手打人的事呀?那时候么恨得牙痒,现在都催着我倒贴上去什么意思呀?哦,我讨了好么大家得了鸦片烟,我要不好呢?你们难道还替我出头呀?”

    “去,好不好的又没人拿刀架着你同他好。你自己同他不清不楚么,倒来说我们。”陈碧清一面嗑瓜子一面数落我道:“他那个人,连我都架不住的,我吐他么他要打人的,偏是你吐他一身他没话讲,还送你送到家里了。这可不是旁人说出来的哟,总是事实吧?”

    洗牌的手停了,剩下她们三个唏哩哗啦码着长城,聊着聊着又聊到衣服款式上。赵卿卿把衣裳领子一翻,给她们两个看,“我这个么是新上的杭绸,又软又滑,外路货比不了的。”

    “呀,这腰……”陈碧清打她后头一扭,惹得赵卿卿咯咯笑了。

    “这才叫水蛇腰呐,难怪把财神爷孙老板都哄了去了。”

    “哎呀,那又算了什么,比不得姐姐的牛老板出手阔绰哟。”赵卿卿扭来扭去躲陈碧清那双手,一双**向前冲,差点没把码好的长龙撞翻喽。

    方玉卿一斜眼,带笑不笑道:“可惜这里没个男人,浪给我们瞧么有什么意思呀。”

    一句话,赵卿卿僵在那儿,身子还斜着,水蛇腰扭在一边,水粉色的指甲摸着一张牌,半晌才冷笑道:“是呀,没男人么浪了做什么,不如家去浪给自家男人看,又怕男人太老了么,不中用的呀!”

    方玉卿脸上一沉,眼瞧就要发火,那赵卿卿轻描淡写转向我,“要浪么,学袁太太这样,不动声色又多一个裙下之臣喽。”

    好好的牌桌,一下闹翻了脸孔,陈碧清忙劝,“卿卿呐,你少不更事么少讲几句蛮好喽,何必句句话戳人呀。”

    “戳人?你们一同出来的么当然一伙喽,我就是不明白了,我这里浪我的,又碍着你们什么呀?”赵卿卿年轻气盛,一句不和,推翻桌上的牌,眼睛眉毛瞪在一处,一张圆脸气得发鼓,又怕我们人众,拎了提包就走。

    “站住!”我突然喝了句,站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就往赵卿卿脸上泼。

    众人都不防,连我自己也吓一跳,赵卿卿一张脸通红的,跳着上来就要打,被方玉卿、陈碧清两个拦住了,架着她往外面拖,嘴里一边劝,手里却是又扭又掐,把个赵卿卿疼得直跳脚,刚才还娇滴滴的一个姑娘,这时候干嚎似狼。

    方玉卿忍着笑,差点没撞在柜子上。陈碧清么,瞧着我直眨眼,一路,将赵卿卿半拖半抬拉到门口。

    我追了上去,朝她啐了一口,“大家出来玩么,最怕不懂规矩,没规矩,只好自讨苦吃!”

    “你们……”

    “玩笑归玩笑,这长幼次第你不懂么,我替**教你。”方玉卿说着狠狠把门一摔,赵卿卿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被关在外头,我们三个,猛然间哈哈大笑,末了,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她在外头骂。

    “呸……”方玉卿隔门啐了一口,以为她要对骂呢,谁料得方玉卿缓缓叹道:“也是她们的天地了,这如今,凶的就得势,还要什么规矩哟。”

    “野鸡都不如!”陈碧清也跟着道:“难怪我那几个恩客呀……”她拖长了尾音,一句话未完,只剩叹息。

    唯自己的伤,才痛彻心扉,也要在适当的时候,才会流露稍许。平日里,人人都如常生息。看上去完整的一副皮囊背后,究竟各自承载多少?其实说出来,也是稀松平常。

    我取出钱包,数了一叠钱放在桌上,笑盈盈道:“下回,去我那儿。”

    “要走啦?”

    “再不走,钱包赔光了还赔不上呢。”

    “宛芳……”陈碧清像有话要讲,喊了一句,又踌躇了。

    “我请你们么,不准不来的呀,我可是要翻本的。”我说着从侧门离开,才到门口,又回身道:“还有鸦片烟,来了么管饱的,不来么可是要真金白银拿钱换哟。”

    不待她两个答,人已经出门了,走在初夏微热的太阳下,地上的影子只有半个人高,阳光渐渐有些火辣了,我也不躲,埋头追着自己的影子跑。每一步都踩在影子边上,快或慢,都不能离开或靠近它半分。这身影分明是另一个自己,你想亲近,它不与你接近,你不想它靠近,它偏偏不离不弃。

    天气晴朗,碧空无云,让人怀念雨天。上一个雨天是什么时候?仿佛已经很久了,但我记得那天,甚至能闻到湿漉漉的味道,那天,也像这样走在路上,没撑伞,细雨打湿了头发,打湿了脸,连五脏六肺都散着潮湿的热气。

    任我加快脚步,身后的赵公馆还是在不远处,连同公馆里的人,也在不远处。只是,刚才那一场争执,到底结束了吧?一切,对很多人来讲,都是重新开始。

    病好,是个雨天。带了杏花楼的糕点,专门去看姚芬妮,一为感激,二为表态。谁曾想去的时候姚芬妮坐在沙发上拭眼,听见我来,勉强笑道:“宛芳来了?”目中,泪痕不干。

    我瞧一眼赵之谨,他也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屋子里一派清肃,越发显得曾经一场大吵。

    “这又是做什么?难得来一趟,你两个又拧上了。”我笑着坐在姚芬妮旁,扶住她的肩道:“我这个哥哥么向来有些拎不清的,做嫂嫂的自然受委屈了。”

    姚芬妮才收住的泪,又哽咽起来,惹得赵之谨不快道:“这又算什么?人不来么哭,人来了也哭,我左右为难么,不如离了这里换你清静。”

    “谁又让你走?谁又说你走了我清静?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句句伤人,倒成了我的不是。今天宛芳来么……”

    “宛芳来,我更要走,省得你家里人话多。”赵之谨孤拐子脾气,平日里倒也和顺,一犯起倔强来,九头牛也难拉。这里说着,那边取了衣裳就往外走。

    我拉这个不是,劝那个又不是,这里正僵持呢,那边仆妇传道:“许少爷来了。”

    “哼!”赵之谨重重一哼,还没讲话,姚芬妮道:“我家里人你不待见么,何必要我爸这宅子,既然要了,当然避不开我家里人。”她说着去门前迎客,见了许世杰,拉着他就往椅上坐,又吩咐下女,“快倒茶呀,别冷落了表哥呀。”

    纵有十分难堪也忍下了,赵之谨要走不便就走,那边许世杰拿眼打量我,笑眯眯道:“这又来得不巧了,正赶上你们拌嘴咧。”

    “表哥,你也评评这个理……”姚芬妮还要讲,赵之谨那样和气的人,我瞧他额上青筋鼓起,两只手,攒紧了又无奈松开。

    “不是不巧……”我笑着打断姚芬妮的话,款款走到许世杰面前,拉住他的手,两个人手心是僵的,脸上却都还笑得自然。“是正巧。”

    他不解,只等我说。连厅里另两个人,也扭头向我。

    “我这里正要同哥哥嫂嫂讲呢,你倒来了。”

    “哦?什么事连袁……”

    “我同你好么,还叫什么袁太太?”我笑了,心里钝钝的痛,“既然说定了,叫名字么蛮好的。”

    众人都呆住了,还是姚芬妮缓过神来,问许世杰道:“表哥,这可当真?”

    许世杰嘿嘿冷笑,一双眼,直盯着我,像要射出小刀来。

    “这有什么真不真?为着他救了我的命,又治了我的病,这恩情,可比不得一个‘好’字呀?”

    “宛芳……”赵之谨要问,我猛然回身向他,落落大方道:“这也是缘份,之谨,我们都有各自的缘份。”

    越是冷静的话,越是自伤。我握着许世杰的手,手心冰凉的,像一个死人还在求生。

    良久,他终于反牵了我的手,耳边,传来许世杰朗朗的声音,“是呀,改天,改天么我作东,大家好好聚聚!”

    赵之谨没看许世杰,他看着我,眼里有些闪烁,半晌,终于缓缓点头应道:“如此,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