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满版都是小明星的风流韵事,招娣不认几个字,却晓得拣报纸上的相片看——是张秀气的瓜子脸,两道眉毛斜斜入鬓,一双秋水含烟,削肩柔软无骨。黑白相片上模糊的人,也可以美得仿佛浮了出来。
“呀~真漂亮呀。”招娣粗着公鸭嗓赞,“可惜是副薄命相。”
我忍不住笑了,躺在烟榻上道:“什么时候你又学会看相了?有这个本事么,倒不给自己瞧瞧。”
“太太,真是呀。你瞧这阮玲玉……”
又是她,这红遍上海滩的电影明星,默剧里,她夸张的瞪眼横眉,一甩胯、一昂头,像足了旧堂子里的旧红人。但如今她最红,红得小报天天等她的新闻,即使没有,也把那点故事翻来覆去无数遍,供人茶余饭后有谈资。
不过是和谁要好了,又和谁分手了,又与某某某同居了,又败坏风化了……可世人都爱看这些“败坏风化”的事,津津乐道,又是发了声明,同谁谁谁断绝关系。
纷纷扰扰世间事,总脱不了这些恩怨情仇。爱的人反目了,恨的人偏又在一起。光环环绕下,阮玲玉永远都是一副身不由己的哀怨,这就是招娣说的薄命相吧?所谓宜家宜室,似乎从来就不是红颜娇艳。荧幕上的美人,连眼神都是寂寞的,高高在上,永远供人欣赏,无法踏足人间。
“你也是个没事做的呀?阿敏同于妈两个不在么,我看你倒还轻闲了咧。”我瞥了招娣一眼,她是脱胎换骨,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只有那粗嘎嘎的嗓音依旧,一张嘴,话没出口,先听见咻咻的喘气,“家里都收拾干净了的,连浴缸也用牙膏擦亮了。”
“呀,讲你两句么你倒话多,这个时候不用做饭呀?”
“饭么是于妈管的,茶水点心么是阿敏的事。再说太太忘了呀?今天许先生挂了电话来,要接太太外头吃大菜呢。”她一古脑嘀咕,一气说完了,眼睛还是盯着报纸上那帧照片。
“你还反了你了。”我顺手抄起个沙发靠垫扔过去,招娣只是吃吃笑着往厨房躲,人出去了,声音还在屋里,“许先生讲的一会儿就来,太太别忘了哟。”
我追着她的声音骂,压不过那粗糙糙的气势。屋里陡然一静,我赖在沙发上,听着时钟响过五点,还是懒得动身去换件衣裳。
“太太……”良久,招娣伸着个脑袋道:“许先生讲了,他在楼下等的,要太太自己下去。”
“嗯。”
“这都过了点了。”她追着道:“晚了么,许先生要生气的呀。”
“晓得了。”我斥她道:“你是我请来的还是许世杰请来的呀,我讲的话么都当耳旁风的,哦,他电话里随口那么一说,你又上心了。”
招娣嘴里嚼着花生米,鼓囊囊念叨着也听不真,只瞧见她嘴角的花生沫上下翻动。心里一阵嫌恶,才要说什么,那边门咚咚敲得山响,外头人声比敲门声还大。
“快开门呐,这都几点了!”
“许先生……”招娣说着把手里的花生一放就去应门。我皱了皱眉,索性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一路骂着就进来了,见我还睡在沙发上,声音立马又高半个调,“我这里说得好好的,叫你五点么在楼下等我,连戏园子的票都买好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唱的哪处呀?”
他这里嗓门没歇,那边招娣又粗声道:“许先生,要不要吃碗糯米点心啊?”
“吃什么吃呀,再不走么,角儿都散了,你还没到呢!”许世杰冲着我骂,上前就来拉我的手腕,“快,换衣裳。”
“我不去,你要去你自己去好了。”我懒洋洋的,半坐直了身体,眼睛却瞧在沙发玫瑰色的软垫上。
许世杰面色一沉,脖子上青筋又暴起几根,连招娣也怕得缩了回去,片刻,许世杰按下性子道:“你不去么我也不去了,戏园子闹哄哄的没意思,还是去吃扬州菜好了。”
“你喜欢听戏么,你自己去就好了,何必又为我改。”
“宛芳……”
“天气又热,吃东西也没胃口,我懒惫出去,正经的你要约谁么赶紧去约,这个点倒也不晚。”说完了,屋里很静,许世杰瞪着眼,猛地甩开手,朝门口急走两步,又走回来,指着我道:“你可别不赏脸哦!这软的不吃么,是想吃拳头呐?”
“许先生消气呀,我们太太么,昨晚一夜没睡,她说要去的,站起来只是头疼……”
“屁话,你们那些话只好骗骗客人,用来诳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尖,“也不打听打听,我许世杰只是由得你做阀子枕头的?哦,用得着的时候么就上赶着来了,用不着的时候么一脚蹬开了?”
“这又是你自己讲出来的!拿自己同客人比,你不是拿我当倌人看?你要这么着么,外头倌人舞女多的是呀,你怎么不去缠她们了?好不好么,砸一顿打一顿,这上海滩,谁不晓得许世杰的名号——专会砸场子打女人的?”
“你!”许世杰急红了眼,抄起手边的花瓶就砸,可怜那只法国珐琅花瓶,才被我买回来没几天,就碎成尸体碎片了。
“我就是砸又怎样呀?这里什么不是我置办的?你以为真是你的呀!”
“好,你说不是我的?”我气得额角突突乱跳,抓起件衣裳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他一把拧着我的手腕,五指一紧,几乎折断,我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却是想不起来要哭,只是恨恨道:“不是我的地方么我待着做什么呀?松手!你的地方你自己待好了。”
许世杰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棱角分明的脸,直凑到我眼鼻子跟前,冷哧道:“是哦,我倒忘了,袁太太有地方去的呀,这里袁一夫死了么,那边还有赵之谨……”
若话也能杀人,这话已经将我凌迟千遍了。心里疼,手上反而不疼。直望进许世杰的眼睛,我一字一句质问道:“这话你也讲得出口?我不怕被人笑的,你倒不怕自己的名声?”
“名声?哼……”他冷笑,“我许世杰可没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没做?”我抑制不住,神经质哈哈大笑起来。旁边招娣见我这样,又怕又要劝,一个劲儿拉着许世杰的手,好言道:“许少爷,外人乱传的话怎么能信呀?这话讲出来么委屈死我们太太了,连赵公子那里都不得清白哟。”
她想掰开许世杰的手,哪里掰得动,况且有人拦,许世杰越发逞强,五个指头陷进肉里,好似个铁箍一样,一拉一扯,生疼。
“你没做亏心事么,只怕是这世上没什么亏心事了。”
“你说什么?”他吼,我耳朵边嗡嗡的响,片刻才消停了。
“别讲我同赵之谨呀,你也讲讲你和姚芬妮的事啊,表兄表妹,不是青梅竹马么?”话从嘴边溜出来,连我自己也吓一跳,招娣也被惊到似的,圆睁了眼睛看着我。
从来没有的话乍一出口,谁料得许世杰神情一滞,紧跟着,一张脸跟关公似的,忽一下就烧红了,眼睛里喷出火来,咄咄逼人道:“你又是哪里听来的村话?也敢在我面前讲啊!说!”
他拽着我拖来拉去,招娣跟附生在我身上似的,也跟着进一步退两步。眼前都晕了,只有许世杰惊人的吼还在继续,“你他妈听谁讲的?哪个狗日的背后嚼舌!老子一刀砍了他!”
无意间,气话被当真了,而当真了的气话通常就是真话吧?姚芬妮的脸此刻在我脑子里打转,与眼前这个狂怒的人重叠了,变作一出折子戏,戏里的恩怨情仇也是这样的——爱的人不能在一起,而在一起那个,总是强差人意。
我彻底寂寞了,这世上,总是孤独的女人和狂暴的男人。人世如一部机器,错一个榫,节节跟错,还原不了最初的天真完美。
“你今天不把话讲明白,休想……”
“你去找她呀。”我突然接过许世杰的话茬,混身的痛变作冷,哧笑道:“你都敢提刀子捅人的,怎么倒不敢去把姚芬妮找回来呢?怕世人的嘴?还是怕她?还是怕你自己没那点胆量呀?”
“你找死!”他吼着把我摔在沙发上,整个人骑上来挥拳就打,我俯在沙发里不动,也是怕,也是失望,等了半晌,只听见招娣半声短促的“啊”,许世杰的拳头却是迟迟不落。
我侧过脸,偷眼望去,许世杰一个拳头尚在半空,眼睛么,瞪着我的鬓角,良久,重哼一声,抢了外套,夺门去了。
“太太……”招娣哭跪在我面前,一室狼藉。
我觉得自己越发保不住这脸面了,怎么走着走着尽是下坡路?连个下人的目光也瞧出可怜相来。
“哼……”许多话,只笑得出一声。低眉看着招娣,她也哭了,连哭声都是粗炸炸的,一惊一落。“太太呀,你要好好的么别惹许先生生气喽,他就是万分不好,几次三番肯卖太太面子,这还提什么从前呀?别讲许先生了,就连来的那些人,并从前袁少爷,谁又没几个相好咧?”
一席话说到十三少这里,就有些承受不住,可我竟回不出话来,脸上僵硬的,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瞧得细了,还能瞧见刚才吃的花生米,沾在嘴角,腻着唾沫,混成泥浆。
“太太就是放低些姿态,哄了许先生开心,也是哄自己一个安生呀。”
她说时捧着我的手,手腕,五个手指印,红作一片,怕是要肿起来的。“太太倒是想想呀,许先生这脾气,要是对太太无情,可会三番五次不与太太计较呀?管他外头有什么人,换成别人这样,怕是早被他打死了……”
我笑了笑,单手,抚上招娣的脸。她老了,老得比别人快,三五年,已经从姑娘老成娘姨。青春对她是奢侈,对我呢?连活着都是别人的恩赐。
想到这儿,由不得心灰,面上,却是暖暖一笑,握住招娣的手,半晌,吐出几个字:“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