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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生辰
    自从许世杰来了,只许他带了朋友来打牌,别的人,一概不许登门。这里吵闹之后,连他都一概绝了迹,哪里还有个登门的人。小小一间公寓,我一张脸对着招娣她们三张脸,几个眼睛盯着我,好不自在。那日阿敏无事坐在阳台上发呆,我从外头回来也不晓得应,桌上么满桌瓜子壳,连衣裳也都还摆着没洗,气不打一处来,把包一扔,骂道:“养只狗么会巴结的呀,养你们几个事情么不做,成天抱着脑袋晒太阳,白养的呀!”

    阿敏倔着嘴,从阳台里出来了,到我跟前还打了个大哈欠,三角眼一溜,拿着鸡毛掸子装腔作势扫灰。

    “也别光讲我一个呀,于妈同招娣两个你又不骂了。”她嘴里嘀咕着,小声道:“客人么没有的,许少爷么又得罪了,我又不比外头多拿工钱,呼来使去真以为自己是小姐哟。”

    我一口气冲上来,刚要发作,那边于妈踅进来道:“太太,开饭了。”

    一碗昨天的剩饭,泡了白开水,就着几碟小菜。筷子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半天,一碗饭没下去半碗,那边于妈扶着门框道:“太太呀,做完这个月么,我不想做了。”

    “怎么?”我瞟了一眼于妈,她半低着头,扭捏道:“就是家里放不下呀,小的小老的老,上个月媳妇也病倒了,我还同太太支了工钱,太太不记得呀!”

    “你这里出来做事还要支工钱,回去么越发多张嘴了,倒不怕饭也吃不上呀。”我漫不经心,又拔拉了两口饭,放下筷子道:“你这里做做么,好歹还能带点钱回家,不比一家人等着挨饿受冻好?”

    于妈左脚别在右腿后头,期期艾艾往后头看,饭堂外面,阿敏拿着个鸡毛掸扫着沙发,手里光是挥,眼睛也往这边瞧。

    “太太呀,这公寓房子么不接地气的,我一双脚站得肿咧,灶台又高,再做下去么,连腰也直不起来了。我想还是回去,下不了地么,帮他们看着小的蛮好的。”于妈说着溜我一眼,一张宽脸堆上笑来,“再讲了,太太这里不做生意么,怕是要搬到大宅去的,那时候自然有年轻娘姨伺候太太,也不用着我喽。”

    “你这话……”我想想又忘了要说什么,招娣端着碗蜜豆汤进来,迎着我,眨了眨眼睛。

    “太太喝甜汤。”她说时垂首站在旁边,同于妈道:“于妈,你做老了的,倒不想想你这时候还挣钱呢,家里儿子媳妇还多嫌着你,这要你一分钱不拿回去,他们还好言好语的养着你呀?到时候再出来么,可还做得动。”

    我抿了口蜜豆汤,听她们在那儿拌起来。

    “我不同你呀,你么,跟太太时间久了的,晓得太太心思,我一个乡下老太婆,会看什么眼色哟。”于妈讲着又往后头瞅,阿敏也帮腔道:“是哦,现在翠芳先生也走了,楼上么空着还天天要打扫,我去了心里直发毛,别讲于妈哟,太太,你这里的事我也做不下来喽。”

    “呀,你这什么话呀,楼上么你就扫过三两天,其他不是我在做呀。于妈么是年纪大了,你也年纪大了小脚站不住呀。”招娣顶了一句,嘴里骂骂咧咧道:“一家的事么都不肯上心的,连吃个东西也要问到我这里,她两个躲轻闲,这时候倒好,成她们最忙了,我是闲的了。”

    “好了。”我喝住她们,摆手道:“你们愿意走么都走,我这里不留人,也不求人。”

    “太太……”招娣还要讲,于妈同阿敏两个对望一眼,齐刷刷道:“谢太太。”

    天色有些转暗了,电车叮叮回家。远天一线玫红,窗户被落日染作金黄色。这里又要冷清下来,像当年一夫势短,仆妇四散,但我心里并无曾经的失落。繁花落后,余一树树空枝,也如一场场繁华尽头,总是耐人寻味的空茫。

    她两个喜笑颜开,鸡毛掸子也扔旁边了,交头接耳自说自话。气得招娣不依道:“她两个说走就走,留下一摊子事我一个人哪里做得完哟。太太也不审清楚喽,她们哪里是要回老家呀,根本就是看这里不做生意了么,没客人打赏,嫌钱少罢咧。”

    “招娣,这话不是我讲的,是你讲的哟,那天太太不在么,你自己跟我们唠叨又是什么不如从前了,又是什么得罪了许少爷么以后没出路了什么的……哦,现在当着太太的面,你不敢讲啊。”阿敏年轻气盛,哪里肯吃亏,叉腰就同招娣两个对骂起来。

    我被吵得头疼,又怕招娣也走了这里越发没人了,只好安抚她道:“你是在老了的,她两个走了么,自然你的工钱要涨,总不好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还那么几块钱。”

    “太太,你这么说可不对呀,我们在的时候么就没见涨工钱了,怎么我们一走倒要涨工钱的?”于妈瞪眼道:“出来总事么总为钱喽,你要能个个工钱都涨,我们何必走呀……”

    “说的是哦。”

    七嘴八舌闹腾不休,我还要说,那头门铃“叮咚”作响,招娣抹着泪,僵着个身体扭头出去应门,阿敏同于妈两个,还在拉着我扯不清,外头脆生生有人高声喊:“宛芳,今天什么日子么你还躲在家里。”

    “哎~”我应道:“是玉卿姐呐,我这就出来。”

    “哪里光是她哟,还有我呢。”话音不落,陈碧清同苏晓白两个扒着门框往里笑,一个道:“呀,这衣裳也没换,眉毛也不描,也是做生日的样子呀。”

    生日……我彻底忘了,直到她们讲,脑子还糊了浆糊似的转不动,外头可一下就涌进好些人来,最后那个女太太,一身白绸旗袍,绣着青花,满头卷发,一张圆脸。我眼前一花,几乎脱口而出——金莺。

    那人手里捧着个纸盒子,款款走上前,脸上还带些尴尬。不是金莺,是翠芳……

    两个人都一滞……死的死了,活的,却不知如何面对。

    “晓得你的生日么,我们几个都不记得,还是那个许世杰哟,亲自登门求我们来给你作寿的。哎哟喂,你这脸孔大得咧,教人又羡慕又忌妒。”方玉卿指着我的鼻尖道:“我就不信,这风水轮流转么也该轮到我了,怎么你倒不登门给我作生的呀。”

    “你呀,你那个王临安么,哪里比得过许少爷的?”陈碧清嚷嚷着,又捂着嘴笑,“我说呀,宛芳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前有个袁一夫,走了么来了许世杰,虽然霸道些,难道不是个好靠山呀?”

    “对对对,不说这些,连翠芳都给你请回来了呢。”苏晓白把身后的翠芳拉上前,她脸上瘦了些,低着眼角,递过手里的纸盒子,“喏,你喜欢吃的奶油蛋糕的。”

    我眼眶一热,嘴上却不晓得要讲什么。

    招娣上来把蛋糕接过去了,目里仿佛也有些泪光,“往年都是几个熟客替太太作生,今年不提,连我都忘了。于妈,还愣着做什么呀,你要走么,把今天的赏钱拿了再走呀。”

    于妈僵在那儿,片刻,才一叠声道:“哦哦哦,我这就去做几个下酒菜给太太作生。”

    连我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末了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拉着翠芳的手,话没出口,红了眼眶。

    “这又是做什么呀?”方玉卿抹着眼角,拉了我道:“你倒不去门口,把人家请进来!”

    “谁?”我彻底忘了,连眼前这几张熟悉的脸孔都变得模糊。

    她几个架着我,连笑带泪,拖到门前。

    过道里的电气灯刚亮,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个人,满头寸发,在灯光下丝丝如刺,影子如山一样罩下来,直拉到我脚下。

    我扭头,却被那拨人架着,叽叽喳喳又笑又闹。许世杰别过脸,灯暗,他的脸也暗,见了我,一张脸孔阴沉得要压下来。

    “许少爷喽,连翠芳也从牢里放出来,专为替你作生的。”陈碧清笑道:“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这里人虽然不齐,到底是个心意。你说句话么,我们大家也好热闹一回。”

    牢里?我猛地回首,翠芳嘴角一扬,避开了目光。

    我是刻意不问她的去向,不曾想这般不堪。我们姐妹几个,爱也好恨也好,总是分分合合,来不及真心相对。连金莺……不知怎么,今夜的翠芳真像金莺呐,连今夜的生日,也像极了曾经那天,也是这样满屋的人,堆满了贺礼,红木的家俱,映着暗色的光。

    几年光阴罢了,恍若隔世。

    这中间的人和事,都已经模糊了,剩下眼前这几个,仿佛历经磨难,修练成……魔一般。

    上海的夜色里掺着霓虹灯的迷醉,纵是月华如练也被淹没其间。往事或好或坏都变作一副副画面,画面里,稚气的脸眨眼就盛放如花。

    我看着翠芳的眼睛,她的眸里也同样映着我。是当年,又不是当年。人人都在说过去,一说起,我们就变作从前。年华也好,或者爱情,一一随水而流,或许,一切,都不是自己想像中那样刻骨、那样难以忘却。只是现实,摆在眼前的现实,不是曾经而已。

    许世杰一个大男人,被一群女太太围住了。纵是他霸道,这时候只剩下烦乱。嘴里叨着支烟么,点了半天,打火机像故意作对似的,再也燃不着一点烟头。

    我想想又笑,目里还集着些泪花,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打火机。

    “这也是作生呀?还是同谁呕气呀?来么来,倒不早说。”

    “你……”

    不待他讲话,我把一束火苗送到他跟前,火光一亮,他阴沉的脸有些暖意,一支烟没点着,他突然咧嘴笑了,把烟么掉在地上。我才要嗔他,那头许世杰憋了半晌,到底按耐不住,扬着嗓门就喊,“我说嘛,天大的事都是屁事,说开了,什么都好!”

    我一怔,不待搭话,方玉卿她们几个抢先叫起好来,拥着我同许世杰么一同回屋。

    蛋糕泛着温润的光,朗声笑语里,我也跟着欢颜。几次瞧翠芳的脸,她不看我,一心只搂着陈碧清笑闹,两个人吃了酒、红了脸,几次三番,说起从前。

    从前有我、有翠芳,有这里除了许世杰的所有人。我看着眼前的许世杰,陌生多过依赖、疏离多过亲密,但他又笑得真诚,阔朗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一切都不同了,即使我还一样,光阴也迅速消退变化。

    我举杯,冲他笑了笑,许世杰正和苏晓白两个划拳,甚至不曾留意。一口红酒,缓缓落入腹中,于此热闹里,有份踏实,有份平安,又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