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阡陌,纵横交错。阡陌切割的稻田,绿油油,未到开花结谷时节。
我同翠芳两个,一前一后,走在这田间陌上。沟渠里流水叮咚,映着娇阳,也成五彩。
恍惚是在苏州呀,恍惚是同沈如月散步的那天。但我眼前总翻卷着翠芳紫罗兰色的旗袍,那颜色带些蓝,又带些紫,在日光下,刹刹更换面孔。
车子停在车路尽头,余下,就是这铺天盖地的原野,还有交错其间只容一人通过的田间小路,踩实了,一路路黄土,直向看不到的远处。一路无话,前后走着,也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默然,也不晓得走出多远。
我曾送走赵之谨,汽笛声远远传来,我眼里映着满江夕阳的血红;
我曾送走沈如月,她嫁到苏州那天,汽车在外等着,姐妹们红了眼眶;
我也曾送走黄明德,他从狱里出来,沉默如同老了几十岁,在金莺的墓前,密密飘着细雨,墓碑**了,金莺在雨里对我们淡淡的笑。我瞧见黄明德的眸子布满通红的血丝……
这次,我送走翠芳,也无泪,也无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一路无语,一路蝉噪,一路,踏着她的影子,那影子渐渐斜长了,她紫罗兰色的旗袍,慢慢透出深遂的蓝紫色的光来,又变了一副模样。
“就到这儿吧。”许久,翠芳刹住脚步,我差点撞上去,翠芳一笑,阳光下,她瘦削凛冽的的脸孔,变得温暖。“这片田野后头就有马车了。”
我想笑,只是勉强牵了牵嘴角,“是哦,我记得呀,小时候么,同你回过一趟老家的。”
她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望着远处怔怔发呆。光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仿佛变了个人,有怎么看都看不腻的新鲜感,但翠芳其实还是原来的模样,不过神色不同了——阳光照进她眼底,一切雀跃都落入尘埃。
“那还是我刚做浑倌人的时候……”她笑了笑,没把当年话接着讲完。
过往都是过往,回忆里,每天都如同夕阳晚照的温暖。但那时没有离情,不,那时候,连爱或恨都还来不及升起。
“回吧。”她把胳膊的包袱挽紧了,冲我低低一笑,“再送下去可要到家了呀。”
哪有这么近?越过这片田野,马车也要摇上半天,到村子口,天肯定全黑了,但翠芳的家,还在村子背后一溜小小的土屋。穿过村庄,惊醒每户人家的看门狗,恶狗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我记得,那时候,我拖着翠芳的手臂,吓得几乎失声。
乡下的夜暗到透明,才一沾染,就想离开。
“你家里……”我吱唔着到底问出来,“你家里也没什么人么,回去了可怎么办呀?”
“一檐四壁,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总好过蹲大牢呀。”翠芳笑笑,举起手,滑过我的面庞,极快而轻,只仿佛一阵风过了,不留痕迹。
“那……”
“我再不济还有个哥哥呐。”她耸了耸肩膀,轻快道:“是他说喽,我愿意回去么,他每个月带钱回来给我。有人养,不好?”
对啊,翠芳还有个哥哥呐,前些年虽然讲过同翠芳断绝关系的话,到底是亲人呐,怎么断得了。我也跟着笑笑,心里许多话,无从讲起。
“宛芳。”片刻,翠芳唤我一声,也没了言语。我两个站在阡陌间,太阳开始低了,光线终于不再刺目。我迎着落日,看不清翠芳的脸,她眸中似有闪动,但唇边始终微笑。
“保重……”良久,吐出两个字,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才转身,她忽然拉住我的手。
“宛芳。”
“嗯?”待问时,翠芳又不讲了,笑笑的,眼睛弯作一线。
“路还远,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呢。”
“是啊。”她答,拉着我的手,她的指尖微凉,“你也要早些回去么,别让许世杰等急了。”
田埂的另一边,是许世杰黑色的车子,远远只余一个轮廓。
“你同他么,我也放心的。”翠芳这样讲,眼眸一低,鼻中笑道:“你么,不晓得什么命哟,瞧着又不见得好,又总是遇着些真心人。”
我心里钝钝的,低头,我两个的影子长长划过稻田,如两棵树,已久立此地,枝叶相叠许多岁月。
噗哧一声,翠芳笑将起来,一个指头,点在我额头。“你呀,就是妈从前讲的命犯桃花喽。”
一指过后,并未离开。翠芳纤细的手指,留着寸长的指甲,红的寇丹如一滴艳血,顺着我的鼻梁滑下来,然后是眼角、脸颊,末了,她的长指甲滑到我的唇边,困惑的,五指一张,指甲抠进唇里……有些痛,但不曾躲开。我想笑,但落日在眼前缓缓西沉,心里止不住跟着沉下去,只有一行泪,映着她模糊的脸,落了下来。
“你呀……”她叹了句,半晌,没有下文。我努力睁大眼,想看清她的脸,不知为何,却满眼都是她紫罗兰色的旗袍,渐渐变暗了,夕阳染红了云彩,她的衣裳却暗作紫黑色。
我等着她的下半句,许久,如一阵风过了脸庞,那风暖热的,是一片唇的模样……待瞧时,翠芳转身离去,夕阳下,她的背景像一张薄纸片。我以为那纸片兜兜转转始终要飘回来的,但一直到她消失在阡陌另一头,翠芳,再不曾稍作迟疑。
落日只剩半个圆,通红的,恋恋不舍,然只是瞬间,它失了色,陡然落入地平线,光芒不见了,暖意也消失,只有墨蓝色深遂的天空,茫茫四合。
阡陌纵横,每一条都通向不同的终点,我站在这里,仿佛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往左或往右,都不是自己的归宿。
“你忤在这儿喂蚊子呀!”站了许久,许世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炸起,惊得我一回头,他手里拿着一只电筒,那道光下,蚊蚋齐飞。
“你又来做什么!”我嗔了一句,扭头就走,许世杰瞪着眼,手里电光一闪,也要挤上来。
田间路窄,只容一人,他偏要并肩,两个人枝枝节节,全是多余的手脚,我慢几步么,他也跟着,我快几步么,他比我还快,正要骂回去,许世杰干脆臂膀一张,将我抱在怀里。
“这么走好了。”
我瞧他脸上憋着笑,神采飞扬,由不得道:“这也有好笑的?”
许世杰摇了摇头,正经道:“我么,是瞧你可怜相,又要哭偏又忍不哭,一张脸孔跟个苦瓜一样……”他说时侧眼瞟我,“我看了就想笑呀,有什么法子。”
“你……”
“我什么我呀!你还不谢谢我?翠芳那么大罪也放了,明园的股份么你依旧拿着,以后吃好的喝好的,不都是我的功劳呀?”
“你?”我鼻中轻哧,不想提这背后的谋略,谈谈道:“你做了大股东,逼走徐唯得,搞垮迟子墨,这会子放走个翠芳,又来我这里邀功?我也不是傻子么,由得你摆布。”
夜纵然渐深了,有月光照在许世杰脸上,他脸上阴阴一笑,臂膀用力将我箍紧。
“翠芳的哥哥,也是你找回来喽?”我忍不住问,趁着夜色,趁着这无人的旷野,给两个人都披上朦胧的保护色。
许世杰双眉一扬,眼角斜睨向我道:“你说呢?”
夜很静,没人说话的时候虫鸣蚊翅都清晰可闻。答案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但我不想揭穿,揭穿了就仿佛每个人的命运都握在身边这个男子手里。
“你么,斗不过翠芳的。”半晌,他突然接了句,没头没尾。
“要怎么斗呀,大家姐妹一场。”
“嘿嘿……”许世杰笑,暗里,他眸子一闪,目光冷峻。但我只留意到夏日的晚风,一阵阵扑面而来,田间有暗香浮动,仿佛翠芳的唇,久久,还停留在我脸上。
到后来,世事都混沌了,分不清孰是孰非。像迟子墨同她,或者她同我……相互利用、相互成就、相互伤害,也在这种种相互中,相依为命许多年。
我分不清爱情或者友情,甚至称为姐妹的亲情,交叠在一处,变作依偎着取暖的许多人,恩恩怨怨,不再单纯。也像……像我同许世杰。
想到这儿,我抬眼看他,他的下巴坚毅有棱,喉结一动,自己哈哈笑道:“现在这样么正好,咱们俩吃香的喝辣的,且逍遥自在,管外人做什么?”
“是啊,今天你同我好,我跟着你吃香喝辣,明天你同别人好了,我就是外人喽,生死不论的。”我淡淡道,引得许世杰脸色沉了。
“哼,你要这么讲么,就是料着会有那么一天喽?”
“我么又不是算命先生,料什么料呀,我只晓得你喽……”
“我什么?”他急了,音调一高,在旷野里格外声响,惊得旁边一只青蛙跳入沟渠。
我瞧他认真,倒又不好往下说,轻轻笑了,就势从他臂膀里脱身出来,独自一人,走在前头。
“你把话讲明白呀!”许世杰跟在后面,手里的电光一闪一闪,随步伐高低。
我无话可讲,或者顾虑太多。如同方玉卿劝我:乱世,你一个女人,就算有金山银山,也要找个保镖替你看着呀……
我没有金山银山,更需要一个保镖,替我守着、守着这点门面。
“宛芳,你站住!”月光比电光还亮,清晖布满田野,许世杰伸手抓我,借着那抹月光,我躲开了,他脚下一空,双手扑腾一下,整个人山一样跌下去,竟滚到田里,一阵乱响
我站在陌上,见他又惊又怒的脸从稻田里露出来,映着月色,棱角分明、清白刚烈……忍不住噗一声,捧腹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