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黄昏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落日的余辉又红又暖,笼罩整个房间,明暗交叠的光影里,一切融融,似要化掉。
鸦片烟若有颜色,当如夕阳的血红吧,也如夕阳的暖,丝丝缕缕,浸入脾肺。我笑了,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渺渺,悬在头顶,片刻,方缓缓散开。余辉最绚丽的霞光一亮,轻烟随之暗沉。
“太太,晚饭好了。”招娣进来招呼,于妈同阿敏两个,被许世杰撵走了,新来的阿兰才十二岁,叫她扫个地还怕碰了家私,收拾个碗筷么几天一叠碗就没了,毛手毛脚什么也干不了,说不要么,许世杰又不乐意——他找来的人,什么都不做么也好回去传话给他听的。
想想也罢了,反正这屋子空出来,又不做生意了,又没人上门,有招娣同阿兰么,一天到晚也倒嫌了下来,我们三张脸,一个对着一个,常常三五日,也不见许世杰来一次。
我倒不觉得,只是招娣整天在耳边讲,“太太呀,许少爷不来么,你也要下个贴子去请的,要不你们又没个名份,他要是……”
“请什么呀?他不来么最好,他来么,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请他做什么!”我嗔了一句,一碗白饭,几碟小菜,拨拉着,没胃口,又叫招娣开了一听泥螺罐头,就着白水泡饭,倒还吃得香了。
“太太,话不是这么讲呀,连赵公子也说了,你要不同许少爷好么也不管你,你要同他在一起么,可要长长久久才好咧。”
又是赵之谨,我才动气么,又忍不住笑,“你同阿兰两个,一个么张口闭口赵之谨,一个么干脆就是许世杰的眼线。我这里白费了工钱,敢情是替他们养着你们哟。”
招娣涎着脸笑,一回头,阿兰趴在门那儿瞧我吃饭呢,大眼睛一忽闪,一脸可怜相。
“帮这些菜拿下去你们吃。”我瞥了一眼阿兰,同招娣两个笑道:“又不是平时饿着你,见了吃的就开了眼,吃下去这么多么也好长长肉呀,你瞧你那个细胳膊细腿,说八岁么还像些,说十二岁,谁信呐。”
阿兰也不懂分辨,听见有吃的,嘻嘻笑着进来端菜,“这还叫多呐?我从前在家里,太太家里那汤碗,可要结结实实吃两三碗呢。”
“怪道你家里不要你了,你这个吃法么,是个富户也要吃穷的哟。”
“招娣你不晓得呀,现在乡下哪里还有富户的?富的么穷了,穷的么饿死了。苦得咧……”
“苦么就出来做喽。”我挑着一颗泥螺,螺味即腥又鲜,这两种味道常常是混淆的,爱吃的人爱得要死,不会吃的人一口也要吐出来……苦同甜,又概也会有这样的矛盾。
“太太讲讲么蛮容易的。”阿兰眼睛一翻,扭头道:“出来么兵荒马乱,路上也要死多少人呐,能到上海么,十个里又只剩下七八个,再过二、三年,那七、八个还要待不下去又回乡下几个,能留下来的,数数也就三、四喽。”
“你倒算得清,我听着也晕。”我笑着又摆手道:“去吧去吧,反正没事,你那正经主子也不在,你就厨房吃去吧,再把招娣的碗筷也拿来,我两个这里吃。”
“太太……”
“管他呢,又没外人了,摆些规矩给谁看呐。”
话音刚落,那边门一响,就听见阿兰带着笑声道:“少爷来啦?”
招娣才端起饭碗呢,听见这句忙迎出去,引着许世杰进来了,“太太刚才还问呢,少爷这回可是好些天没过来瞧太太。”
许世杰黑着脸往桌上一瞧,脸孔越发长了。
“阿兰,快给少爷上茶。”招娣见这样,少不得敛了笑,接过许世杰的风衣,又问道:“少爷吃饭了没?”
“吃?吃个屁啊!”他一声吼起来,我这里,由不得皱了眉头。
“你们好呀,一个个过得自在呀!”许世杰一开口,先指着阿兰骂,“我同你怎么讲的呀?你是个做饭打杂的,做饭能少了鱼肉?天天这么清粥白菜,是当我不存在呀?还是吃不起呀?还有你,招娣,你在老了的,倒不晓得道理呀?你瞧瞧这满屋子的灰!”他手指一划,桌上蹭亮的,倒留下自己的手油,说着说着么又转向我了,“我说宛芳,你要问我么怎么没听见有人讲呀?哦,躲着问也叫问了?没凭没据的,你是让我相信你咧?还是不相信你呀。”
“你爱信不信,用不着高兴了么出去鬼混,不高兴来我这里打鸡骂狗。”
“鬼混?你哪只眼睛瞧见我鬼混呀?”他的声音越发高了,我恼得脸上烧作一团,别开脸只不瞧他,只有阿兰还肯巴结他,拿了软垫子在椅上垫了,又掸了灰,一张脸,冲着许世杰笑,“少爷,你来坐呀,坐了再讲呀。”
许世杰冷哼一声,坐在那儿吃茶。我也不理他,他一时也没话可讲,屋里刚消停些,阿兰捧着个托盘进来了,那上头一碗白米饭、一碟麻油拌榨菜并一碗油焖菜心,蛮好一顿家常,才抬到许世杰眼面前,他眼角一扫,“啪”一声,一盘饭菜被摔在地上。
“你打发叫化子么也好弄点好的,哦,我每月钱是钱、东西是东西,哪样少了?得你这样待和尚似的待。”
我气得噌一下从椅中站起,却是招娣拦着,赔笑道:“少爷你不晓得呀,我们太太吃惯了这些,你不来么,她从来也吃得淡,本来今天要做少爷爱吃的排骨的,太太讲了,你不晓得你来不来么,等改天你来了再做,可不是少爷想的那样啊。”
“哼~”他冷笑两声,口里骂骂咧咧,“这些话骗骗你们客人好了,自管来骗我,什么意思?”
“你爱来么高高兴兴的来,不来么干脆从此别来。少来我这里撒气,我么,就是吃口清粥也饿不死人的,还伺候不起你这个大爷喽。”我又恼又恨,说着顺手抄起样东西就朝许世杰身上摔,一只茶碗,摔他身上也没个声响,落在地上也不碎,待再捡一支花瓶,可就被招娣抱住了。
“太太少爷,你们别吵了,好端端的,这又是犯什么冲哟。”
“招娣,你别装糊涂,你们那点事可别讲我不晓得。”他恨得牙痒,骂了招娣又指着我道:“你头天去白天鹅见谁了?”
既问我,又不容我答,这里才一思量,那边声音更高,“还有昨天呢?昨天不是那秦华轩来了?你恩客多呀?少我一个不少呀?我可瞧着他待到半夜哟。”
“你……”我气血齐涌,堵在胸口话都骂不出来,招娣才要分辨的,许世杰又拉了阿兰过来,一推一搡,阿兰那细得一溜的小身板,跟要折断似的。
“我买你来为什么呀?你倒好呀,问起来么都没什么,万事太平,这里人来人往,你眼睛瞎了瞧不见呀!”
“行了!”我忍不住吼,一把,把阿兰拉了过来,“你既然信不过我,何必同我在一起?既然今天说开了,阿兰我也不敢要的,你自己带回去,我这里缺什么也不缺个眼线。”说着吩咐招娣道:“你带阿兰下去,帮她收拾了东西,今天就走。”
“太太……”阿兰眼也直了,瞅瞅我,又看看许世杰。
“你不要,我也不要!”许世杰愣在那儿,四方有形的脸孔,气得通红。听见这句,阿兰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抱着许世杰的腿嚎啕大哭,“少爷不要我,我到哪里去呀?少爷,你让阿兰当牛做马都行,别不要阿兰呐!”
她一声嚎过一声,嘶声力竭,末了只剩大口出气,嗓子里嘶嘶作响,却是说不出话来,像根竹竿,背弯了过去,几乎就要折断。
我瞧了也是不忍,才要让招娣扶她,许世杰腿一抬,一脚把阿兰踹到边上,一双手么,抓住我的肩膀,凑近了,满身酒气。
“你倒把话讲清楚喽,要好么大家好,要不好么,一拍两散!外头等着我的女人多了去了,本少爷没空陪你玩。”
“好呀好呀,你自己说得明白,何必还要我说?”我气得一个劲儿点头,鼻子也由不得酸了,“你外头的事我不问,你倒来问我?你三天两头露个面,又没了影儿,就算我是你养的外室么,也好打通电话告诉一声。你来了我不在,你就堵着门骂人,你不在的时候,我倒要去哪里找你?我这儿里里外外都是你的眼线,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你眼睛里瞧得真真的,可心里可明白得真呀?听了别人的话就来兴师动罪,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呢还是青梅竹马呀?我要这么的……这么的……低贱。”
我的声音低下去了,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一时委屈全上来,哽咽着说不出话。许世杰还要骂,声音却软了几分。
“我就是心里不明白么,才来问你的呀,你倒好,一上来就哭。”
“你来问我?你是想来打人吧!上来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隔三差五总要闹一场,好不好么把话讲明了,大家落得清静。”
才平下去的火又冒了起来,许世杰暴跳着吼,“你早嫌着我了是吧?我早知道,你拿我做幌子么,这时候用不着了,早想一脚踢开!”
“少爷呀,你也要让太太把话讲明白呐。”招娣哭着拉了阿兰一道跪在地上,哭求道:“太太去白天鹅餐厅么,是同王太太约了吃下午饭的,就是昨天,那个秦老板来么,也是为了来问翠芳先生的事,才讲了不到几句,太太就哄着他走,偏是秦老板又犯了胃气痛,只好扶到楼上公寓房子里请了大夫来。少爷要不信么,只管问吴大夫。我们太太为了避嫌,连楼也不肯上,落得秦老板也怪我们太太薄情,哪里晓得一句话不到,两头不讨好。少爷,你可要想清楚,别再委屈了太太。”
总是这样,每次都要申诉一番。那许世杰面色一缓,才要说时,我不晓得哪里的力气,伸手就打在他脸上,“啪”一声响,几个人都愣住了,招娣咬住了下唇,吓得脸色苍白,阿兰么到底年纪小,只晓得哭,不晓得怕,拉着我道:“太太,你打少爷做什么呀?你打他做什么呀。”
我呆在那儿,直愣愣看着许世杰,他脸上青白不定,瞪着我,一时恼了,一时又像是诧异。
“你来一次闹一次,你不累么我也累了。我也不讲从前谁对谁错,只都算作我的不是,不该拿你做了挡箭牌。只求能好聚好散,你的东西么你都搬走,我只求个清静自在,你要还看不惯我,我离了上海……”
“够了!”他打断我的话,眼色突然黯淡下来,“我要你走么,何苦等到这时候。”
我不曾听他这样讲话,一时,竟不能回神。半晌,许世杰重叹一气,转身要走,我拽住他道:“你把话讲明白,省得三天两头来我这里撒气。”
他不答,半侧着身,片刻仍是要走。
“少爷呀,你看在太太为了你几次气得病了的份上,也该和缓些……”
“招娣,你不用说,我的事,他桩桩件件都晓得,只是什么入了他的心,什么他又没所谓,这些话,讲出来只好让他笑罢了。”我说着止不住又落下泪来,却是强忍着哧笑道:“你么是上海滩出了名的霸王,有权有势,多少女人外头等着,何苦来气我一趟连带着自己心里也不爽。不如今天说破了,大家各过各的。”
“你早盼着了,对吧?”说到这儿,许世杰猛然转身,我瞧他眸子布满血丝,一双眉毛紧紧皱拢。自己倒吓一跳,往后头退得半步,冷冷道:“不是我盼,怕是你盼,既然都盼着,不如早分。”
“分?”他哈哈笑将起来,捏着我的胳膊,直逼上前,牙齿缝里吐出几个字,“我白担了名声,为什么要分?”
阿兰小,不通事理,听见这句,跪求我道:“太太,少爷白担了什么名份,你给了他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
我心里一热继又一冷,别过脸,不肯瞧他。
“都说你是我的人了,你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我的人?”他喷着酒气,一张脸,几乎贴在我发端。
数月来发生的这点点滴滴,刹时便在脑海飞过——鸦片烟禁了,四处风声鹤唳,我这里倒还烟香飘袅;翠芳走了,阡陌上,她远离的背影,还有一片蛙声里,许世杰又跳又叫的窘迫;又是他带着我逛舞场,逼着我学跳舞;又买了许多衣裳首饰,一应家用,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数出来,只见他好,未见他坏,但总不能如意,他不在,我便落了单,他在时,我心里便关上了门……
“嗯?”许世杰的脸凑得越发近了,近得能瞧见他腮上的胡茬,几天没刮,长着纷乱的短须。
我陡然狂笑,挽着他的臂膀,双目一扬,竟是妩媚道:“不过是个名声,我倒不晓得许大少爷还在意这个。你既然要,我别的给不起,这又有什么?”
说时,挽着他就往里屋走。阿兰还要问的,被招娣一把拉住了,我瞧许世杰怒还未平,又添上几分困惑,猜度着瞧我的眼。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我笑了,一旋身,躺在他怀里,“你不过也是个……恩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