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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伤害
    一夜杂芜短梦纷飞,待醒来,窗外天光大亮,意识恍惚还在梦中,半梦半醒间,有电车叮叮惊破一夜梦境。

    身上酸软得不像自己的躯干,想动又懒得动,正是意兴阑珊时,身旁一只手横搭过来,惊得我几乎叫出声,陡然间始觉昨夜真也是真、梦亦是真。

    屋角的穿衣镜,好端端立在那儿,镜里惊骇的两个人,如今已不见踪影,只照着这间屋子——舒适的双人床、床头的灯、床边的小柜,以及,床上那两个人。

    我半坐起来,瞧见赤条条的自己,映在镜子里,一张惊恐的脸,单薄的双肩,脖颈上,青红几片。

    穿衣镜像一面湖水,湖水破了,里面的景象如千军万马冲出来,逼到眼前。我猛地捂住脸,身旁的人,语焉不详,嘴里嘀咕着,一手一脚甩到我身上,依旧不醒。

    是他健壮的身体,强压住我,不知何时,二人已是赤裸相对。他的皮肤滚烫的,贴在我温软的身体上,低沉道:“看着我!”

    我不敢看,侧转着脸,发散了,纠缠着二人,他握住我的腮,手如生铁,声音不容置疑,“你看清楚,可别弄错了恩客!”

    心碎满地也无从拣起,不由分说,许世杰一把将我举起,抱着我,直走到镜前,一双唇贴上来,不是吻,竟是咬。咬在我的唇角,又痛又惊,乍然睁开眸子,惊见镜中两个赤条条的人,我呆住了——看我不像我,看他不似他,却是结结实实抱在一起,我攀着他的肩背,十个指甲,陷进许世杰的皮肉。

    “看清楚了,我是你第几个恩客呀?”他嘶吼着,抱起我往身上一贴……整个人如被撕裂,混身紧作一团,眼泪破眶而出。

    这身体不是我的,镜中的影像也一定只是场噩梦。我不断告诫自己,却忍不住呜呜啼哭。许世杰一只腿架着我,一面喘息,一面不容我退缩。

    “好一个长三堂子的长三呀,怎么这样不堪!”他说时笑,笑着又欺身上来,咬住我的耳根。耳根滚烫的,他的唇舌更加灼热。

    男人的身体与气息,已久远如同梦境。去年?或者前年?或者是大前年?那时,镜中也同样映着我同他吗?窗幔放下来了,一夫温热的皮肤,与眼前竭然不同……

    “说呀!我是谁?”许世杰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的身体却始终与我合一——铁一样硬、火一般烫,直烧到我的小腹,难堪的,由不得抽泣道:“求你……”

    “求我什么?”他笑了,一双细眼突然变得邪魅,里面黑色的瞳人印着我狼狈的模样。像拆了线的布偶,一牵一拉,随他摆弄。

    许世杰的脸,狰狞的,近在眼前,多看一眼都是不堪。我俯在他肩头,分不清是心里痛或者身体痛。整个人似被他揉碎了,捡不起来。无论我怎样求,他必不放我,就在这镜前,眼睁睁瞧着自己,溃不成军。

    “这就算长三堂子里的先生呀,可还比不了街边的小明星咧!”他说时吃吃发笑,热气烘在耳朵里,连同那些话,一样肮脏。我猛地摇头,哭喊着已是嘶声力竭,他置若妄闻,继续嘲弄我道:“嘿,比我那表妹夫如何啊?”

    “够了!”我整张脸,不,整个人都烧作一团火,眼里的泪还没干,猛扑在他肩头,一口猛咬下去,紧实的肉,须臾,渗出血腥味来。许世杰开始还不曾在意,我咬得越发重了,如兽,嗜血兴奋。他怒吼着抖了抖肩膀,我紧附在他身上,听见他吼,唇边,冷冷发笑。

    一时甩不开,许世杰混身力量一紧,用力将我换起,人离了他,齿还在肉中,数月来的恨与痛,都在这一咬里,恨不得,两命俱亡,也算离了他毒恶的语言、难堪的相处,还有世人把玩的侧着脸的阴阴作笑。

    “你疯了!”他怒吼着试图摔开我,镜子里,哪里是两个人?分明只是两头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血珠子,顺着我的嘴唇流,又沿着他的肩胛骨,染红了两个人的前胸。我忽然想,或许我们两个真的死在这儿,等被人发现,是两具赤裸的尸体。小报上开始刊登各种小道消息,街巷里,人人津津乐道,有骂有笑……可是没有人知道真相,我躺在棺材里,不是因为一夫死的,而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纠结一处,竟可以比爱还深刻吗?孽缘!

    一想到这儿,嘴下即松,恰巧,他几番不曾甩我不开,抱着我猛地往墙角上一砸,天旋地转,我跌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不止。

    许世杰捂着肩膀,指着我骂,“你得了失心疯了!”

    得失心疯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连我也分不清。我笑得岔了气,也不晓得怕了,也不知道臊。趴在地上,满地的衣服、打翻了的水杯,还有镜中的我,湿冷,如一条蛇。

    “这下,你如愿了?”我笑着问他,许世杰脸上仍是震怒,上来就拉扯我。

    “放手!”我突然利声喝他,整个人往后一缩,脸上的笑,刹时踪迹全无。

    许是变得太快,连他也怔住了。我趴在那儿,抬眼盯着许世杰的脸,再开口,声音冷得发抖。

    “既然如了愿,从此各不相干。你走?还是我走?”说时,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不等站直,往后一跌,分不清天南地北,这才晓得痛,混身,拆骨般痛。

    许世杰一手扶着肩,一手还晓得过来扶我。疯狂过后,两个伤了的人,只剩下狼狈。

    我半绻着身体跪坐在地上,见他那只手伸出来,斜眼扫过去,许世杰一顿,这才道:“别闹了,你不累我还累呢!”

    “闹?谁同你闹啊!”我喝了一声,强挣着爬起来,怒道:“你不走,我走!”

    才跨出去没两三步,就被许世杰拦腰抱住,刚才还灼热的两个人,这时候皮肤都冰凉的,热水汀再暖,敌不过敞开的窗户里丝丝泻入的秋风。

    “要走么,明天再走。”他铁青着一张脸,一把把我摔到床上,沉声道:“睡觉!”

    我要起,许世杰已跟着爬上床,拉起被窝抱着我就睡,他肩头的伤,此时就在眼前,血凝住了,一排牙印,乌紫的伤口有些微肿,像一张在笑的嘴,以为咧开了会见到白的牙齿,谁知却是紫污的空洞,心底陡然一惊,也不知怎么,便有些怕意。

    ……

    昨夜那张疯狂的脸,还有凶狠的表情,此时都归于平静。许世杰尚在梦中,棱角分明的脸庞放松了,还是那双浓眉、高鼻、薄唇,一样的五官,看着却有些不像。我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他,毫无提防,也绝不暴戾。是同一个人吗?身心的伤痛和此刻安然的他一手造就?我迷糊了,就如同昨夜,分明满腔悲愤,恨不得能提刀杀了许世杰,却在什么时候,与这人相拥入眠呢?

    正自恍惚,许世杰翻了个身,眼睛眯开条缝,二人相对,一时片刻,竟都不曾回神。

    半晌,许世杰“嘿嘿”笑了两声,涎着脸就凑过来。我猛地调开头,他趴在我肩头,笑道:“你是猫投胎呀,又是抓又是咬,平常看着么也蛮好的,凶起来那么凶。”

    不讲还好,讲了更勾起委屈来,我眼一红,他也不觉,还在那儿道:“你还不谢我?昨天不是我拉着你么,连窗户也跳了。”

    跳窗,恍惚中是有这么一出,我忘了干净,像梦一场。扒着窗台向下纵时,他在身后惊呼,“宛芳!”

    那一声,穿过时空,同记忆里另一个人的声音,居然重叠。但容不得我细想,一脚踏空,身后的人,抢上前抱住我,一回头,他眼里,竟有些惊恐。

    ……

    “你这是要闹人命呐?”许世杰在枕边道:“要死么,吞鸦片烟不是比跳楼死得好看些。”

    话到这儿,一行泪落下来,许世杰一手环在我脖颈上,泪花像露珠一样滚落在他手臂,身后的人,终于片刻安静。

    “你走?还是我走?”半晌,我哽咽着问,憋了许多的委屈,只剩下这句话。舍不得的家也好,或者舍不得的过去,走到今天,是逼着我不得不舍。

    身后的许世杰,气息僵硬了,沉默良久,梗着脖子道:“要走么一起走喽,讲什么你呀我的。”

    “何必呢?外头女人多的是,你爱找谁找谁,何必……”

    “行了!”许世杰沉声打断道:“我要拿你同外头女人比一回么,又挨你几天冷脸,这时候你自己这么讲又是怎么个意思?”

    “哼……”我冷笑半声,心里死灰一样,一闭眼,泪漱漱滑落。“你拿我当玩意么,外头玩意多的是,你要拿我当别人的替代品……”

    说到这儿,两人都是一顿。我说不下去,姚芬妮明朗的圆脸,笑时一弯月似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同赵之谨两个,神仙眷侣。生命里与我交集甚深那些人,一个个都远了,我仿佛还在滞留在原地,却是逆水行舟,连从前琐碎的平淡都不再及。

    二人都无话,我想起身,奈何他抱着我,没一点松开的意思,生怕动了不晓得引他什么动作,干脆这么躺着,身上一遍遍轮流痛过,都不及心底的灰暗,是艳阳天都照不暖的悲伤。

    许世杰也是一言不发,这僵局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步。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听见外间的钟响,咚咚响过,已是中午12点。身后的他一伸手,长长打了个哈欠,坐直身道:“难得休息得好,我明天叫把衣服搬过来,省得没个换洗。”

    “你……”我气急要骂,外间招娣隔着门,压着声音道:“太太,你约了王太太她们几个打牌么,这时候到楼下了。”

    “呀~”我低呼一声跳了起来,顾不身上痛,一面穿衣裳一面叫招娣道:“给我放水。”

    “她们来了,太太还要洗澡?”

    “来就等一下喽。”我披了件浴袍,瞅着镜里篷头乱发、一身青红的自己,恨恨道:“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嘛。”

    身后的许世杰坐在床边,也从镜中瞧我,我死死瞪住他,隔着镜,他却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