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外头变天了呢,招娣,快把你们的好咖啡拿出来。”
“是哦,今年这天,还没入冬么,秋风也这么冷。”
方玉卿同陈碧清两个,说着脱了大衣,往沙发上一靠,叹道:“还是你这里好呀,热水汀暖得咧。”
我嗓子哑了,又怕她们瞧出端倪,始终半低着眼,淡淡应了几声,也不招呼她们打牌。一时,招娣端了咖啡来,送到我跟前儿,错眼瞧见领口下头的淤青,由不得低呼道:“呀~”
我瞪了她一眼,招娣满脸惊惧收了几分。那边,陈碧清拿眼打量我,笑盈盈道:“你叫我们来么,自己倒缩在房间里,三请四请不出来,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我混身拆散了似的酸痛,强忍着笑道:“闲得慌么,叫你们来打牌喽。”
“三缺一呐,招娣,你上?”方玉卿拿眼一瞟,招娣站在屋角,眼睛只望我这边瞧,又想问,又不得空问。还不待她答呢,那边门一响,人没进屋,就听见许世杰扬声道:“三缺一么,我来被缺好了。”
她两个皆是一愣,方玉卿头一个回神,指着我笑骂,“我当是谁呢?你藏了人,倒让我们吓一跳。”
不提还好,提了便来些无名火,我别着身子,也不朝许世杰瞧。他倒大方得紧,一面让阿兰搭牌桌子,一面又嚷嚷道:“招娣,你去叫宝善街的祥云楼送些酒饭来,昨天就没让我吃好,饿到现在,头都晕了。”
话到这儿,方玉卿同陈碧清两个几番眼神交叠,皆是满面藏不住的笑,只拿着许世杰打趣,“你两个私自成了好事,连我们都不晓得,这可该罚。许少爷这样行事,可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呀?”
许世杰哈哈应着,一屁股坐到我身旁,扭着我的胳膊道:“那也要看宛芳了,你们好姐妹么,可要帮我劝劝她的。”
“那还用说,这事包在……”方玉卿话没完,我抬头死瞪了她一眼,她怔在那儿,片刻,呵呵笑过,脸上猜疑不定。许世杰满脸嘻笑,也不在意,拉着我就往牌桌上去。
“让招娣陪你们玩,我……”
“你什么你哟,我都下场了,你还旁边坐着呀。”他喝我,又道:“今天赢了么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这总行了吧。”
“哎哟喂,那我们可输不起。”陈碧清笑向方玉卿道:“他两个一家么,我们来不过是给他们送钞票罢咧,可还玩什么玩呀。依我说,干脆把钱留下,省得待会儿输得多了还要家拿去。”
“是啊,钱留着,人么家去。”我忍不住溜出这么一句,引得方玉卿抿嘴偷笑,往牌桌上一坐,嗔道:“你也太贪了些,今儿我就不信,你那手气还能一直好下去?”
我无心在这哗啦作响的牌桌上,电气灯吊得极矮,照得每个人的脸惨惨白有光。桌上的手你来我回,几次许世杰洗牌洗到我这儿,我缩回来又滑开来……他的手,于是游向陈碧清,两人你说我笑,倒像没以前那场恩怨。
方玉卿觑着眼瞧我,想说什么又没机会。一时招娣来递个热毛巾,一时阿兰又端了甜汤来润喉。电气灯通明的,在嘈杂的人声、牌声里,仿佛发出“嘶嘶”的灯鸣。我心里热哄哄的隔不开这些声响,热水洒算不得热,额际竟津津有汗,看桌上四人,连面目也花。一时,祥云楼送了饭菜来,红烧排骨、葱烧鲫鱼的香,时不时窜进里屋,他几个倒仿佛不觉,一手磕着瓜子儿,一手不停发牌,就听见陈碧清咯咯笑了,拖着我刚打出去的东风,一个劲儿嚷嚷,“落棋不悔,你这下可算输给我了。”
“哟,宛芳,你可放几回炮了。”方玉卿拿眼一瞟,瞅着许世杰笑,“都说这**失意情场得意,许少爷,宛芳今儿这样,可是你害的了。”
许世杰哈哈笑着,不时拿眼瞧我,嘴里应承道:“好说好说,只看你二位今天能赢多少?总不至于连我也输不起了。”
“哎哟,瞧许少爷这话说的。”陈碧清嗔了一句,向许世杰身旁一靠,笑道:“许少爷拔根汗毛么还比我们腰粗咧,牌桌上这点小钱,换作别人输不起,许少爷可是手里随便**就够我们吃一世了。”
许世杰拍了拍陈碧清扒在自己肩头的手,眯眼笑了。“陈先生这嘴可甜,比宛芳好呀。”
连方玉卿也有些看不过去,才要说时,“啪”一声响,我打出一张牌,淡淡道:“八条。”
桌上的人各是一惊,陈碧清抿嘴笑了,与许世杰附耳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哈哈一笑,手里牌起牌落,牌桌上又热闹起来。
“许少爷,你有了宛芳么万事大吉了,可不晓得外头的苦处呀。”
“陈先生的名号可是响当当咧,如今上海滩哪里还寻得着书寓呀,连我那些朋友都说要去瞧瞧,我忙拦住了……”
“呀,人家正愁没个人照应呢,许少爷不带人来玩也罢了,怎么还挡了我的票局呀。”
他两个说得起兴,方玉卿拿眼一瞥,嘀咕道:“呸,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
许世杰眼一斜,带笑不笑,“这猫狗么好歹还有个喜好,总好过油盐不进的爽快。”
我压着火,只顾埋头打牌,方玉卿见我不肯兜搭,自己也不好惹恼了许世杰,牌桌上一阵乱响,陈碧清说着又道:“我晓得的呀,我那里有什么好?人也不好、东西也不好,自然是留不住客人喽,这眼下,连烟也禁了……”她说时斜瞟许世杰一眼,许世杰只管在牌面上,含笑不语。
“从前虽说也禁烟么,一则管得不严,二则从前那些人我也认识几个。这眼瞧着旧货也没了,新货又接不上,客人来了没个玩意儿,光坐着吃饭谁坐得住呀。”
我心里噗通乱跳,与方玉卿交换了一个眼神,她鼻中一哧,摸着牌道:“那你可得抓紧了,这财神爷就在跟前儿呐。”
陈碧清倒乖觉,忙接口道:“我说沾了宛芳的光么,不是自家姐妹,我可还开这个口呀?”说得许世杰笑意更浓,她继又道:“再讲了,许少爷同宛芳两个天大的喜事,连我们也跟着高兴,宛芳守着这些年么,也算熬出头了。”
“你们两个的事别牵扯我。”我接了一句,看着许世杰冷笑,“财神爷在这儿呐?我还不晓得,你们快请了家去,倒让我腾地方出来静心。”
桌下,方玉卿连踹我几脚,目光在我同许世杰身上几个轮转,笑着圆场,“许少爷不晓得呀,这宛芳虽说同我们是姐妹,她么,才七、八岁上就有姐夫惯着,到十五岁,还是个清倌人,一朝出门就做了太太。不怕许少爷恼,袁少爷对宛芳么,那是捧在手里怕摔喽,含在嘴里怕化了,宠得这妮子呀任性得咧,怕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太太都比不上她,许少爷……”
话没讲完,我这里到底忍不住俯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桌上声音一时没了,片刻,方玉卿扶着我的肩头,笑道:“这才说着呢,你倒演上了。快别哭了,一会儿演成真的,许少爷该心疼了。”
不提那个人还好,一提他,身上也痛,心上也恨,半分假倒成十分真,拉着方玉卿呜咽道:“你们要来么,我们坐着好好说话,做什么提从前的事?”
方玉卿瞅了一眼许世杰,他手里捏着张牌,低眉搭眼,脸色却是不善。
“是我的不是了,又勾起你的伤心事,就是你也瞧瞧眼前人,倒别把许少爷一番心意冷落了。”
冷落?我只恨自己开不得口,昨夜那些事,光想想已是不堪,哪里还能找个人讲?苦都藏在心里,可恨到我这儿,这霸王倒成了好人,怎么好端端的我反而做了坏的。
“吃饭!”正哭得不可开交,许世杰把牌一推,站起来就走,到我跟前儿,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来,“吃饭吃饭!”
一腔委屈,被他这句话喝在半空,没处着落。不及我应承呢,许世杰一把抢了我的手,就往饭厅里带,这里一壁走还一壁喊着,“阿兰,去,拿些好酒来。”
“少爷……”阿兰怯生生的,瞧瞧我又瞧瞧许世杰,他么,一双细眼睛横着一瞪,唬得那丫头咚一声跪在地上唯唯应道:“太太喽,你不在么,她一个人抱着个酒瓶子,吃了烟又吃酒,招娣也劝不住。那天赵公子来了也不得几句好话,再来个什么秦老爷讨酒吃么,太太干脆把他骂到楼上去了。”阿兰说着说着干脆数落起我来,“我就说嘛,太太吃酒也好,总得给少爷留着点,总不好一个人全吃了的。”
话没完,陈碧清头一个捧腹大笑,指着我道:“宛芳,听见没,连丫头也晓得咧,你么,再贪吃也得想想是谁家的酒食呀。”
方玉卿憋了半天,这时候也忍不住噗一声笑起来,一指指在我额上,“你呀,演的戏也太真了些,害得我这里还瞎猜测,生怕你受了委屈,这么看起来,可还有什么不足的哟。”
许世杰面上一红,也跟着哈哈笑了,“快起来,倒让人笑话。”他向阿兰道:“酒么可值几个钱呐?既然太太喜欢,我这会儿就叫人送几箱葡萄酒来,下次太太要吃酒么,你们也别拦着,我倒瞧瞧是她能吃还是我能吃。”
我哭得越发厉害了,却无人能懂。方玉卿她们两个瞧着我直笑,招娣捧了热毛巾来,敷在我脸上,也跟着劝道:“王太太讲的是呀,太太别想着只有从前好,这人过日子,谁不是往高里去,我倒瞧着太太必定越过越好的,也让我们这些底下人跟着多些盼头。”
纵有百千张嘴也分辨不得,连墙上一夫的照片都冲我暖暖笑着。许世杰一把揽紧了我,附耳道:“昨天算我的不是,从今后要再犯么,你要打要杀随便你的。”
“谁要杀你……”我嗔了句,偏又落在旁人耳里,倒成了调笑,方玉卿挽着陈碧清的胳膊笑道:“你两个欢喜冤家,我们看不下去,等你们亲近够了再来,省得碍事。”
“对哟,许少爷,你可得记得宛芳的好,也别忘了让我们也沾些光呐。”陈碧清说着手上一比,做了个抽大烟的姿势。
许世杰一摆手,不以为然道:“那点东西算什么,改天我让人送过去,要没了么只管说就是。”
喜得陈碧清眉开眼笑,还要说,被方玉卿拉着就走,“你没瞧见宛芳的脸哟,都气得绿了,你再不识趣么,宛芳枕头边一句话,别讲福寿膏了,你那生意是做还是不做呀。”
两人说笑着走了,留下我同许世杰两个,面面相觑。他是满脸红光,听了阿兰的话,越发高兴起来,又是扶我坐了又是让菜,这边还没乱停当,那边又嚷嚷着叫招娣。
“少爷,什么事呀?”
“快叫医生来。”许世杰敞着嗓门道:“给太太瞧瞧,昨晚可闹伤了哪儿。”
想拦他都拦不住,我脸上飞红,心里却是一叹——只当他是真心吧,哪怕,这真心并非我日思夜想的那种,也总好过无,好过一个人强撑着,暴风骤雨,也不得细细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