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地也是白的,却只是风紧,不见落雨。秋意浓作冬寒,家家都烧起了热水汀,夜里闭着窗户睡觉,待醒来,雾气结成水珠,细细蒙了满窗。
总是天光不亮就醒,身边的人还在酣睡,昏暗的光线里,他的侧脸明暗起伏,眉头微微皱着,我醒了,他裹着被子翻一个身,依旧好睡。
有时,我看着许世杰的背影就会呆过去——总觉得不认识这人,偏又夜夜共眠,然而发生的如同一梦,而梦境反倒真实了。
梦里是我攀着一夫的脖颈,他晶亮的眸子里,有我痴痴的笑……有时,我独自坐在窗台,点一支烟,待那支烟燃尽了,天际发白,床上那个人还在梦中。窗户的水汽凝成珠子,一滴滴滑落,流成一股股小溪,密密的,又变成一幕水帘。
手指在上头划一下,跟着出来一道水印,划过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脸便仿佛出现在窗外,隔着虚空,朝我淡淡的笑。
往事如烟,轻轻绕过心头。我把脸贴过去,那张脸却滑开了,只剩下冰冷的玻璃,还有满玻璃的水汽,雾湿了脸,也雾湿了眼。
即便相思入骨,依旧不能将心头的人拥入怀中,而我,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软弱的人,只求一个温暖真实的怀抱,哪怕,哪怕这怀抱差强人意。
想到这儿,我又瞧向床上的人,他嘴里嘀咕了一句,扭着身子,将要醒了。还是……陌生。
揿灭了手上的烟头,无声无息打开门出去了,门吱哑轻阖那一刹,羽绒被弹动了一下,复又平静。
热水笼头全打开了,须臾,浴室满满的蒸汽,我躺在浴缸里,手上,握着一张旧照片——是一夫同我,各坐在S型圈椅的两边,照相的人捧了相机站在后头我也不知,听见一声喊,乍乍回头,十三少在笑,而我,满脸惊诧。那年,姐姐已病重卧床,十三少每来,日以继夜伴在姐姐床边,我好容易得了机会与他相处,他也累得无话,只好各坐一端,静静瞧他清瘦的脸,眼窝子,深深陷了进去。然而对镜那笑,却是谦和的,透着无尽宽容与极淡忧伤。
雾汽阵阵蒸腾上来,身上暖暖的发了层汗,眼里,也暖暖的若有湿意。我看着那帧照片,半晌,兀自笑了。照片握在左手,右手的火机持了许久,不曾点燃。
往事定格成这一帧帧照片,烧了一张又一张,待我瞧见那信封薄了,突然不舍起来,仿佛过去不是消失在光阴的另一头,而是被我亲手毁灭。可是,一夫,你还记得我吗?我紧紧抓住的,不过是个幻相,而你早已轮回到下世,循着自己的轨迹,开始另一段人生。
火机,凑在照片边缘,一双手握紧了,青筋浮起。耳边,是陈碧清的话,“宛芳,你要想活在过去么,干脆那时候就一枪把自己崩了,还全个名节,何苦现在来折腾自己,做给谁看?”
做给谁看?连我自己也糊涂,这样握着不放,究竟是做给谁看?陈碧清说着吐出几个烟圈,她的笑容在烟圈背后不断扩大,紫色的眼影弯作诡异的月色,陡然艳丽到……老相。
心里一惊,火机落入浴缸,那一瞬,这照片仿佛得以永存,我竟长长松了口气,向后躺着滑倒在浴缸里,满池水,摇曳着围上来,没顶无息。只有手上那张照片还高举出水,仿佛所有的人都死去,它还能独活。
“少爷起来了?”外头脚步,隔着水音,嗡嗡作响,不待我藏好照片,浴室门哗一下打开,白雾迅速从敞开的门溜出去,许世杰揉着眼皮子走过来,慌得我双手往浴缸里一按,连一片水响都不曾听见,那照片便被压在身子底下。
“你进来么也不关门的。”我斥了一句,许世杰蛮无所谓,坐在浴缸边上同我讲话。
“杜先生府上请了个戏班,我瞧那旦角也普通得紧,还不如本地那几个角儿呢。”
我随口应着,看他用手划着泡沫,忽然欺声上来道:“要不,改天咱两扮一出?也叫他们开开眼。你扮虞姬,我唱霸王。”他说着一抹不存在的须眉,细眼微瞪,长念道:“虞姬呀……”
“去,要扮你扮,我是不会唱的。”我推了他一把,他越发笑了,见我眉头皱起,又往后靠了靠,“得得得,我就讲我的脸孔不够大,再怎么请也请不动你,只好听人家讲讲你从前的风光罢咧。”
“从前什么风光?谁又在你耳边嚼舌?都是她们乱讲的。”我说着又道:“你要听戏么蛮好戏园子里包了场,省得整天只晓得在这里缠,我倒成戏子了,天天只好唱给你听。”
一溜话,不过怕他逼着我细说从前,整晚整晚不容我睡觉,从堂子里一直要讲到十三少,说起袁家种种,许世杰拍腿就骂。我坐在一旁,倒常常看得发愣——那些扎心的往事,他知道是属于我的吗?还是仿佛在听一出戏,戏里的人或是恼了或是笑了又或是悲伤,与他总是无关。
一愣神,许世杰喂喂叫着,满脸不高兴。“同你讲个话也讲不清,算了算了,我走了。”他说着就走,我顺势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到底是在家吃饭呢还是外头吃,说清楚了她们也好准备的,省得备了么又等着,不备么你又生些闲气。”
许世杰眉目一挑,斜睨着我笑,“你这算不算催我回家吃饭呐?许太太。”
我一愣,松了手,别过头也不瞧他满脸得意。太太还是那个太太,前头的姓儿却不一样,听着也是陌生,我开口,声音冷淡,“你要这么叫我也不过担个虚名儿,可别气着了什么姚小姐素小姐,也同你吵起来,我瞧你可还是个霸王样?”
他脸上由不得一沉,也跟着没了好声气,“都是过去的事儿,我不想你还常提来做什么?”
“这话只好说你自己,做什么只瞧见别人的错处,不瞧瞧自身呢。”我说着忍不住,一古脑倒出来,“我是清清白白,了无牵挂,你么,听见风响就是贼来。到你这里好了,前几日赵太太的宴,分明请了我,你为什么不许我去?自己倒生怕错了时间,早早就去候着了?”
“你……”许世杰一时气结,忍了许久,我瞧他脖颈了筋都浮起,只当他又要恼了,往后一缩,把身下的照片坐得更实了些。
半晌,许世杰哑着嗓子道:“罢罢罢,都不提可好?这数落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总归是我的错,下次你要去么,我亲自开车送你过去。”
我瞥了一眼,瞧见他目光落在我胸前,怔怔发呆。心里一恼,抬手挥起水珠子起来,溅得许世杰满身,他吃吃笑着又躲开了。这里才让开,那边又涎着脸凑过来,“脸都红了。”说时一双眸子透着邪光。“干脆今天我也不出门,就算请罪,在家陪你可好。”
“去去去,白耽误了功夫,最后还不是怪在我头上呀?我有几个身子经得起你打?”
水汽一阵阵上来,眼里便雾了一层,也瞧不清他的样子,许世杰一时无语,过了会儿才听见他叹得半声,硬着嗓门道:“过去的事总提它做什么,这往后可从来没动过你一个指头的,你倒老拿着错处不放。你可到处问问,自从同你在一处,我可还使从前的性子?”
“行了。”我在水里推了他一把,嗔道:“快去吧,待会儿没到晌午呢,你那些兄弟们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吵得人要死。你人么在家里,心在外头,话是讲得好听,在我这里坐不到下午就不耐烦了。”
这回,许世杰哈哈笑着在我脸颊上重重一吻,嚷嚷道:“那我去去就回,晚饭也别准备了,我让人来接你外头吃去。”
不等我答,他风风火火出去了,一转身,还是忘了关上浴室门。
才听见他出了大门,我急着从身下扯出那张照片,已经全花了,湿答答滴着墨黑的水,照片上的两个人,化作一摊印子,不能辨认。
不由苦笑,心里淡淡的,升起些寂寞……
有些事,任你怎么挽留都不能回头,我抱着十三少沉入这浴缸,再起身时,我也不是我,他也不复是他。就像记忆里的往事,大浪淘沙,把那些粗的难堪的都淘尽了,剩下的温婉,戳人心伤。
我扬了扬手,那张湿软的照片一滩的摊在地上,化了,也如化灰,了却那段回忆。
……
日子是滚锅里的菜肉馄饨,一不小心煮过了,烂作一锅。吃起来没什么味道,但营养估计也差不多。就是囫囵吞枣,你吃完整锅,吃得撑了,没滋味儿,心里依旧觉得不满足。但哪怕这样的日子,习惯了也居然适应下来,两个人,越发像一对夫妻,连斗嘴吵架落在旁人眼里也成了打情骂俏,连方玉卿也说,“你两个,要不要这么好哟,天天见的人,也有这许多话讲。”
好?我不过气他脾气又暴、话语也粗,三两句不如意,逮着个人就出气,连跟在身边的几个随从也是随时要躲的样子。这么着,我常拿话数落。分明是不入眼的,怎么又变作好了呢?私底下,连话语也多,总是讲不完的是是非非,一时说急了,少不得哭闹一场……可怎么,会比同十三少在一起时更多话呢?
连我也糊涂了,幸福的不快乐,而快乐的,未曾见幸福。
世事,原来不是我们想像中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