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兰做了火锅,铜炉子抬上来,里头的肉汤沸得直滚。许世杰夹了一箸菜,还没煮透就往嘴里塞,却也不见他烫,不过吃得两嘴,额上汗珠子便下来了。
“你这是有应酬呢?就赶紧去,别在这儿装模作样。”我笑着放下碗筷,他一怔,瞧我也没恼意,嘻嘻笑道:“是约了老王他们几个打牌呢,不过,不急不急。”
我是不急呀,他着实急呢,满头的汗,三番数次看墙上的钟。刚过六点罢了,他整个人魂不守舍,如坐针毡,吃了两口,涎着脸凑过来道:“我这几天手气正好,等我嬴了带好玩意儿给你。”
“哎哟,瞧少爷这话说得,倒像等着牌桌上那点钱呢。”旁边招娣接道:“少爷要有心么,有什么送不起的呀?”
“我倒是有心,就不晓得你们太太欢喜什么呀。”许世杰一拍桌子,扬声道:“好,既然这么讲么,我钱放下,由你们太太欢喜什么自己去买好了。”
他说着起身往衣架上的大衣内兜里掏出钱夹来,厚厚一叠往桌上一放,自个儿就势就往外头走,“我去去就回,你也别等着,自个儿先睡吧。”
话音没落,人已经在屋外头了。满锅滚沸,菜肉这时候才翻腾起来,我抬起碗,夹了一片裹着蛋液的肉片,放到嘴里,慢慢细嚼,直到落肚,尚不曾尝出其中滋味。
“太太……”招娣笑着挨近我,眉目全开。
“这是得了什么赏了,也值得笑成这样?”我回了她句,引得招娣越发笑,往我手里塞了件东西,“你瞧。”
一只黑色绒面首饰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块绿宝石吊缀,镶了铂金细边,那绿宝像潭水,幽幽的浮出深遂的光来,满眼润色。
“这个一定是少爷送给太太的了。”招娣眯着眼睛笑,那绿宝石映在她眼底,煜煜生辉。
“你哪里找来的,还不快放回去。”我笑着合上那只盒子,心里,也是一动。
“我晓得的呀,就是先拿来给太太高兴高兴。”招娣说着见阿兰进来,顺势把东西往衣兜里一藏,扬高音调道:“阿兰呐,去把柜子上的葡萄酒拿来,太太要喝酒。”
锅里沸着,心里泛出笑意,却是瞪了招娣一眼,雾汽后头,她方正的脸、粗大的五官,全变得柔和了。
那晚,我喝了整瓶葡萄酒,面红心跳,却是止不住一直在笑,笑得眼里都蕴着泪,开口想唱,却只是哑然。我的心空了,连同脑子一片空白。那里面没有爱,也没有恨,如同两个人相处,不过是相互依偎,没有纠葛。
想到这儿,由不得傻傻笑了一回,举起那支玻璃酒樽,对天一抬,语无伦次,“干杯!我的……一夫。”
忘不掉的从前呐,不过是折磨,但我舍不下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去,比眼下的平坦更让人留恋,更让人刻骨,更让人痛,并怀念着,一分一毫,都不愿放手……对,我要那了解的痛,不要这莫名其妙的爱。但如果那个人死了,那我宁愿连了解也不要,哪怕直坠入深渊,寂寞,铭心蚀骨。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眼下,只为少了那份懂得,我可以硬起心肠,一心抓紧财物。无心的人,会有人爱吗?我不信,连他对我的好,也不过是一时新鲜。
我哈哈笑着,又举杯朝向虚空,“干杯,许世杰。”
他两个都不会应我,一个是一身清净白骨,一个定在风月场里左右逢缘,灯红酒绿,歌舞昇平。
“干杯!”我冲自己笑,笑眼模糊里,阿兰躲在角落打量我。
“你也喝呀。”我招手唤她,她一个劲儿朝后躲,见我如同见怪物,嘴里直道:“吃酒要吃死人的,我不吃。”
对啊,吃多了醉死也好,我笑着倾倒高高的酒瓶,已然空了,杯里只留数滴,浓密的酒香胁裹上来。醉人何曾为佳酿?浅尝已是心迷离。
兀自叹息,那边招娣进来道:“太太,电话。”
我只当是许世杰呢,却是个女声,低低道:“宛芳,睡了没?”
“玉卿姐!”酒去了些,也还是借酒装疯,“来陪我吃酒呀。”
她像有心事,电话那头总是短暂沉默,又提着性子道:“晚了,你当我也像你那么有福气,人都顺着你。”
我咯咯直笑,手里还晃着那支空酒杯。“那你挂电话来做什么?”
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
“没什么呀,问问你,过几天姚芬妮办生日宴,你去不去呀?”
姚芬妮?我的脑子迅速转着,片刻,才想起赵之谨。控制不住的,又是一阵笑,“你又不是陈碧清,惦记着他们做什么?”
良久,那边嗯了半声,待我要问时,方玉卿提高半个音调道:“好了,我就是白问你一句,晚了,都休息吧。”说着就挂断了电话,话筒那头,“嘀”声长响,我一转身,贴在墙上,看对面的钟,指着11点。
“晚?这才刚刚开始呢。”我哈哈笑了,冲着话筒喊,“玉卿先生,有局票哟。”
还是“嘀嘀”的声音回应我,流光溢彩,只在从前。我说不出来的迷恋,尽管并不希望回到堂子里的时光。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睡倒在床上,也不晓得招娣她们又说了什么,我始终抱着那支空酒杯,喝光了,还是抱着不放。
一夜,好眠……
第二日,又变作寻常的日子——他要是晚饭后来了,一定一觉到天明;他若是白天就来,定然坐不到晚饭。然而无论他来或走,我都不甚挽留,哪怕他整天不出现,我也未见得坐立不安。
只是那块绿宝石,仿佛只是幻境,我再没见过,也几乎忘了。直到那天,姚芬妮作寿,他带我一道再次拜访赵府。我穿着银红色随身旗袍,外罩一件深色毛昵大衣,汽车停在赵府外,远远的,就瞧见赵之谨携了姚芬妮站在门口迎客。
那日阳光和旭,天空碧蓝。我站在梧桐树下,树叶落光,只余枝干,树桠纵横的阴影映在脸上,一时,瞧不清迎上来的姚芬妮。
许世杰一步跨上前,将我落了半米。我听他笑声爽朗,瞧着姚芬妮道:“表妹今天好精神。”
阳光一错,姚芬妮颈上带的佩饰直晃眼睛,我也跟上前道贺,于是,那潭碧水,跌落在眼睛里,反射着太阳的光,刺在我眼底,微微一漾,像那天一样——几乎绿得滴出水来。
“表哥怎么才来?里头人都到齐了的。”姚芬妮拉着许世杰的手,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把粉都盖过了,又招呼身后的我:“吴小姐也来了。”
我冲她笑笑,许久不曾听见这样称呼,只觉得陌生。
“表哥,你快来,一会儿要唱戏的,你说了今天要给我唱一出的。”
说着,他两个自往前走,许世杰的目光始终在姚芬妮脸上,走了几步,姚芬妮举起胸前的项链,两个人哈哈笑着,风一过,只余下的零碎的笑语,是许世杰在说:“不晓得你喜欢什么,这块绿宝石么是让人从印度寻来的,没什么好,给你戴着玩罢咧。”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随风一道,又化在风里。我竟诧异得收了脚步,看着那个微侧向姚芬妮的高大身影,怎么也不能把他同平日的许世杰联系在一起。
姚芬妮与许世杰一道,赵之谨又迎了我,待进了大厅,果然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我这里正寻方玉卿呢,倒瞧见王临安坐在沙发上,旁边陪着个女太太,却不是方玉卿,两人交头接耳,喜得王临安满脸肉颤,嘴边亮晶晶似有流涎。
我一愣,旁边赵之谨道:“是王老爷子的三姨太,你没见过。”
三姨太?从前都带方玉卿出来的,他前头几个姨太多少年不露面儿,难怪瞧着面生。心里疑惑,又不能问谁,随赵之谨一道往里走,周围纷扰都是宾客,错眼看去,也有相熟的,彼此打个招面,又匆匆而过。
许世杰彻底把我忘了,陪着姚芬妮,两人坐在窗边,有说有笑,一时台上唱起戏来,我晓得用不了多一会儿,他必定要上台凑回热闹,趁着赵之谨也忙,独自一人往露台去了。
天还是蓝,如洗如磨。厅里欢声笑语就在耳边,但不知怎么,觉得很静。梧桐的枯枝里藏着一个鸟窝,有雏鸟在窝里“啾啾”啼叫,成鸟忽而往返,扑翅声清晰可闻。
厅里开唱了,依依呀呀声中,夹杂着看客的叫好声,从玻璃门看进去,姚芬妮满脸带笑,利落的短发只到耳际,一双眼睛清澈干净,盛满那种轻松的快乐,就好象,好象许多年前的自己——不经世事,不历风雨。
我点了支烟,看着窝里的成鸟再一次飞向天空,在空拍翅贮留,须臾,双翅一拢往地上直扑,不待落地,又旋而转身向上,嘴里,已然叨着一只小虫。
不过眨眼瞬间,生死时刻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