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并不是不是逢年过节，顾家人竟来的这样齐，倒真是不常见。

    富丽堂皇的厅中，主位上自然是坐着顾振雄。

    顾振雄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上了许多，不似昨晚那般憔悴，仍旧是往常的模样，面上透着红光。他今日穿了件纯黑的粗布马褂，而非平日富家老爷细缎子面料的衣裳，看起来与那街头路人无异，透不出一点富贵气。然而他此番打扮倒是更显威风凛凛，霸气十足，仿佛当年混迹上海滩时的模样，颇有些实干家的做派。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上佳，虽面无表情，那布满皱纹的手不停捋着自己夹杂着些雪白的胡须，可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然而除了他自己，恐怕此处再无人有这般轻松了。

    邵雅琴今日看起来是似是细细的打扮了一番，银线绣纹的墨绿色的短袖旗袍，再配上耳垂上一副珍珠坠子，再搭上腕上的一只西洋小表，整个人都显得颇为贵气，十足的贵太太打扮。

    细细描过的柳眉成黛，眉尾微微上翘，与那丹凤明眸相得益彰。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脸上再略施粉黛，红晕团腮，皮肤便像是瓷人儿那般精致，再配上朱唇皓齿，哪里看的出已是这般年纪。

    可惜，邵雅琴如何精心打扮，对面却有位比她更美的女子，有些羞怯地坐在顾淑宁身旁。

    顾小曼缓缓而来，见了这女子倒是心中吓了一跳。

    本是顾家人要有事商议，如今却有个陌生女子出现。适才李管家也并未说明，顾小曼倒是有些措手不及，不知对方是何身份，如何称呼。不过她见这女子仿佛与自己一般年纪，正是好年华，虽无一丝贵气，可气质确实清新脱俗，与自己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心中添了几分好感。

    那女子见了顾小曼，虽也不知顾小曼姓甚名谁，但仍是站了起来，微微颔首又屈身行了个礼。她身着了件颇显身段月白色的宽半袖衣裳，露出了两节藕般细嫩雪白的胳膊，及腰的墨发随意挽起，配了一只简单的珠玉钗。她又故意留了一绺长发搭在左肩，墨发长垂，简直似那天池中的白莲，出淤泥而不染，让人看着便觉得心中清静。

    顾小曼见她行礼，颇是不好意思，但也不知她是谁，只得微微点头示意。

    再细细看她，还真是从像从画中走出的女子。白皙的皮肤与那乌黑的头发极为相称，眼角微扬，细眉轻描，都透露着温婉贤淑的模样。那小嘴微阖，像清晨刚摘下的樱桃一般，仿佛还挂着清香的露水似的，红里透着晶莹。再对视那双眸子，像湖水一般清澈，一眨一眨仿佛闪着光，就连顾小曼一个姑娘看了都觉得心动不已。

    “凌香，她是淑宁的侄女，你不必行此大礼。”

    顾振雄这浑厚的声音传出，在场的人皆都微微变色。只有邵雅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低头细细把玩着腕上的镯子。

    顾小曼正诧异着，只见凌香很是不好意思，一片红晕浮上脸颊，回身冲顾振雄谦逊道：“第一次见面，凌香便失了礼。”说罢又冲顾小曼微微一笑，羞怯地准备坐下。

    而这一瞬间，顾淑宁竟是微微起身，护了她一把，好似这凌香是极脆弱的一块美玉，一个不小心便会磕坏了一般。“哪有失礼，是礼太多了。”

    顾淑宁的声音温柔而有磁性，凌香更是脸上发了烧，忙低了头。

    而对面的邵雅琴怎会听不见，看不见？若是老爷子说话，她大可不去理会。可此时是她的丈夫，对着另一个女人，温柔地说着话。那温柔的语气，这么多年，顾淑宁只在她耳畔低低呢喃。而如今，却有了另一个女人。

    邵雅琴嘴角微微抽搐，眉头轻皱，纤细的手指暗暗地在桌角用力，随即又缓缓放开。她不再低头，也不看那比她年轻漂亮的凌香，只满心哀怨地望着顾淑宁，似有千言万语，确是有苦难言。而顾淑宁的眼神，只停留在了凌香身上。

    顾小曼颇感诧异，难道她是…

    这下，顾小曼心中猜了个七八分。不过虽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何身份底细，但见她举止得当，又长得这般清新脱俗，想来也不像是恶人。见大家都已坐好，似是只在等待着自己，便急匆匆地向顾振雄问了安，赶紧落了座。见远处的邵雅琴面孔有些僵硬，只是低头不语，可也能明显的看出她此时心中该是隐隐作痛。

    顾小曼的对面正是吴玉琼与顾淑云。顾淑云也是低头不语，不过自然不似邵雅琴那般勉强，只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顾淑云身旁的吴玉琼却一向不沉稳，简直是喜形于色。见顾小曼也来看这场热闹，巴不得要坐过去与她嚼舌一番似的。

    顾小曼注意到吴玉琼正冲她使着眼色，心中不解其意，略带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而吴玉琼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她：等着瞧吧，一场好戏呢。

    “嗯，人都齐了。老二，这是你的事，你来说。”顾振雄端起桌上的茶，咕咚一口咽了下去，等待着顾淑宁开口。

    一看便知顾淑宁仍在病中。昨日顾小曼虽未见到他，但听下人说来是病的不轻，脸色惨白的跟纸似的。而今日他的面色虽没有那样夸张，但仍是没什么血色，甚至有些发暗。

    不过相比前些日子，今日的顾淑宁显然不是那样颓废的样子了。只需看顾淑宁虽在病中，衣着打扮倒却是干净整齐，前几日下巴上也冒出的不少碎胡茬，今日却已刮的干干净净了。头发也是梳理的整整齐齐，虽然面色仍有些憔悴，也看不出什么欣喜之色，但他受了那样大的打击，如今这样也算是不易了。

    “是，父亲。”顾淑宁起身，先向顾振雄抱了个拳，好像江湖人的气派一般，不禁让顾小曼心中暗暗发笑。顾振雄看起来也颇为高兴，微微颔首，似是很满意的样子。

    顾淑宁回身，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有些失落的邵雅琴。他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凌香，这般性情温顺的女子便急忙起了身，脸早就红到了脖子根，只羞怯地低着头，手中攥着自己的帕子，站到了顾淑宁身旁。

    顾淑宁又扫了一眼邵雅琴，这下可是大家都看见了。但邵雅琴却当做没看见，只将眼神撇到别处，好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淑宁的眼神微有黯淡，随后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决定娶凌香为姨太太。终究是嫁入顾公馆，自然要跟大家打声招呼。”然而，顾淑宁此刻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叫那“父亲”一声那般底气十足了。

    虽然这事儿大家已都猜到了，不过等顾淑宁亲口说出来，人人脸上还都是挂着些诧异之色。吴玉琼与顾淑云正偷偷瞄着邵雅琴，小声地议论着什么。顾小曼也不自觉的看了眼邵雅琴，想来她此刻心中也定不是滋味。

    唯有顾振雄，仿佛这屋中没有邵雅琴这个人，亦或是认为她并没有干涉顾淑宁纳妾的权利一般，并未正眼看她。只是又喝了口茶，并不做声。

    虽说是他人之事，顾小曼心中却是颇有些忐忑。以后，顾公馆可有的是热闹了。不过，这事情也未必这样顺利。

    果不其然，说着热闹，热闹便来了。大概是受不住吴玉琼与顾淑云那般窃窃私语，邵雅琴终于偏头看了她们一眼，眼神中尽是清冷。那母女二人知趣地闭上了嘴，不过嘴角的笑仍是止不住。

    邵雅琴一向是爱面子的，这大家都知道。也许正因如此，那母女二人才偏偏愿意看她的热闹。而此刻，面子对邵雅琴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觉得，心很痛。

    缓缓起身，尽力压制了自己的情绪，仍如往常对顾淑宁那般温和的眼神。凌香见她起身还颇有些害怕，怯怯地退到了顾淑宁身后，低头行了个礼。

    “这是好事，恭喜二爷。”

    其实邵雅琴心中怎能不恨呢？然而，此刻面对着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丈夫，她怎能恨得起来？

    她心中无数次想要咒骂，想要质问，想要知道他为何短短半月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当年的海誓山盟，这么多年的恩爱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男人，终究是要三心二意的吗？

    近些日子，她仿佛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的冷漠的眼神，无端的挑衅，无情的言语，像是一把尖刀在剜着她的心。为了弥补当年的愧疚，以及顾淑宁对她的情意，她没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她知道这个男人最近太过劳累，她愿意尽力去体谅他，照顾他。

    然而他终究是走了。

    而今日，她却突然感觉如释重负般。因为这颗伤痕累累的心，今日终于被捅的成了千疮百孔，再无下刀的余地了。

    她仍是无法透出清冷的眼神，说出什么恶毒的话语。她心中的失落与绝望，只化作了一句淡淡的“恭喜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