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顾公馆已都在张灯结彩忙着顾淑宁的婚事,一时间热闹不已。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忙着布置着新房。
这下也算是松了口气,因为已经没人有心思再与顾小曼为难了。
如今北平的各大报社倒是精神得很,不停的载着顾小曼的画像。街旁的小报童虽然已经不再叫嚷着“顾小曼小姐将继承顾振雄全数家产”这过时的新闻,但这“顾小曼三字”倒是从不曾蠡口。这一阵子北平城闹得沸沸扬扬,也将这位名媛推向了风口浪尖。
顾小曼是足不出户,自然不晓得事情已是家喻户晓。而这时,一封来信,却重重地打击了顾小曼的心。
“吾友小曼:
许久不见,安否?得闻汝之身份,震惊不已。
八月十四,乃一吉日。魏三哥与我也要办喜事了,望你能来。
若贵人事忙,无妨。”
仍是叶晴的习惯,一张精致漂亮的小信笺,上面是她那娟秀的字体。然而这般生硬的语气,确实从未有过的。
自从回到顾公馆之后,虽然并没忘记这位昔日的好友,但是确实是无暇顾及她了。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这样久,想必她也是要担心的吧?
顾小曼不禁有些心中愧疚。自己生病,叶晴竟还苦求着何波找到了自己花枝胡同的顾宅。想来这些日子,她一定也去过不少次。想来还真是自己疏忽了她,只顾着与顾公馆这些人勾心斗角,却完全没有考虑她的感受。
也许,是该回去见见她了。
女一中仍是老样子。灰色的墙似乎有一种岁月的深沉,让人看来便心中安静。
现在北平已经无人不识顾小曼,身份自然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才刚刚下顾公馆的汽车,见那平时受了顾小曼不少恩惠的校长已带领着几个人远远的出来迎接了。
特意来这一趟,自然是要有个由头的,而这由头也就是办个退学手续。不过这种事情哪里需要劳她大驾亲自办理,所以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顾小曼便将这事儿交给了顾凌,独自漫步在这曾经待了两年的学校。
半透的**束腰洋装,斜戴的束带宽沿礼帽。这洋气的打扮,在这有些破旧的欧式教堂衬托下,相比于蓝衫黑裙的女学生,倒是另外一副绝美的风景。
可惜无论是她,亦或是这里粗布长衫的先生,都已经再不如往日。
刘延康还是那副老样子。厚厚的黑边眼镜,沉沉地压在鼻梁上。若是你认真看他的眼睛,定是会头脑发晕的。还是远远便有了那颇能感染人的书生气息,仿佛你见到这个人便像见到了那烟柳画桥,随即便能吟出一首词来。
那年老的先生已经实在不堪重负,身子不济,也再不能来教书了。而刘延康这位得意门生,竟也甘愿在这一座普通的女子中学继续做了教书先生。
“我从未料想你竟是顾公馆的小姐。”
曾经费了那么多心思劝解,只是生怕这颗难得苗子长歪。而他自己却从未料想到,这哪里是一位普通的女学生。即便再风吹日晒,风雨难测,终究是有一干人在旁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哪里会倒下呢?
“是与不是,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有什么要紧呢。”见刘延康态度这般冷漠,如此执着于自己的身份,顾小曼心中添了几许不满。
“并无不妥。只是若我早知你是这等身份,便也不说那许多痴语了。”
见刘延康这般死板,顾小曼便也将这层薄纸捅开了:“身份名头,早已是上天注定,你我又能奈何?何况若是先生只是气愤我出于自保而隐瞒了身份,那先生对自己的身份隐瞒了这样久,难道天下人也都要气愤吗?”
“你?”
刘延康一时语塞。他当然不曾料想,顾小曼早早便将他的身份看穿了。
由己及人,感同身受。己所不欲,那也勿施于人。
刘延康在不满这些只知玩闹的少爷小姐时,竟忘记了自己也是富商公子出身。难道少爷小姐,便注定了是那般只知贪图享乐之辈吗?话说到如此,他也没办法再对顾小曼生气什么了。毕竟,自己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世外无尘幽仙境,执桨着笠泛舟行。碧水涟漪青山映,叹问苍穹何孤影。”顾小曼轻抚帽檐,微微挡住了些阳光,最终默默的吟出了一首诗。
“你看了我的诗集?”刘延康脸上难掩喜色。自从那日顾小曼病后,便再没来过女一中。而这本托了叶晴送去的诗集,便也随之消失了。在得知顾小曼的身份后,他愿意为这诗集终究会落满尘埃,却不料顾小曼还真的看了。刘延康也不禁有些心中惭愧,只因顾小曼的身份而对她生出这许多误解,是否是自己太过迂腐?
“依我看来,孤不于形,而在心。知己本不难寻,是老师太在意其他。难道只有执桨着笠之人才配享受世外桃源之乐?”
顾小曼见他这般愣神,便又添上了这一句。
刘延康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随即又露出了笑容。自己心中所想,早已被这个年轻的女学生一眼看透了。比起自己被人看穿的窘迫,他到更是对顾小曼生了些许敬佩。
是啊,无论她的身份地位如何变化,却也仍是她。
“你总是一语中的,让我这个老师自惭形秽啊。”
顾小曼回身,嘴角亦是挂着微笑。阳光均匀的洒在了她俊俏的脸上,照映的那双眸子像一汪清水般。
她将诗集塞到刘延康手中,又莞尔一笑,轻声道:“老师说让我指点,我便誊写了一本。冒昧圈画了些文字,老师可以回去以后细细推敲,再做决定。”
刘延康怎料她如此有心,竟然还特意誊写了自己的诗集。他心中甚感愉悦,便一口答应下来。
短短几句,两人多日来的隔阂也算是结清了。阳光正好,二人并肩在长廊中漫步,路过一排排教室。
从窗外望去,屋内仍是那些蓝衣黑裙的女学生们。她们衣着朴素,脸上也甚少施什么粉黛,更别提什么名贵的珠宝首饰。她们心中都有着自己的理想,一遍遍吟诵着唐诗宋词,亦或是认认真真的做着摘记。
若说顾小曼如今是一朵艳压群芳的牡丹,那这些女孩子们便是那令人赏心悦目的向日葵。即便并不名贵,也不倾国倾城,然而却始终面对着阳光微笑着。她们与顾公馆的女子太不相同,也让顾小曼不禁触景伤情。
“叶晴最近如何?”
终于还是望到了那个身影。叶晴的齐刘海已经长长了些,只得从中分开,将碎发别到了耳后,露出光亮的额头。她的面色还是那般红润,脸上总是不自觉的带着笑意。眉毛像是微微描过了,更添了些成熟美丽。短短一段时间,她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纯真的小姑娘,全身透露着温婉的气质,更像是别人贤惠的妻子。
“你若想见她,我可以帮你叫她。”刘延康见顾小曼此刻有些心伤,也不禁心生爱怜。
同是出身豪门之人,怎会没有感同身受呢?荣华富贵随时都在手边,日夜享乐也无一不可。然而,最难的竟是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可以平平静静,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交上一两个知心的挚友。这般的违心生活,实在令人为难,这也是为何刘延康干脆远走他乡。更何况,顾小曼还是个女孩子。
“不了,别打扰她上课了。”顾小曼想起叶晴昔日的关心,眼眶有些红肿。她又何尝不想能够好好的看看她,再听听她那甜美的声音呢?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已是顾公馆的大小姐。千万双眼睛盯着自己,即便此刻风平浪静,也未免他人无人再来为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若真的叫出了叶晴,难免日后为她带了许多麻烦。而今日所来能够远远的望上她一眼,默默的给予祝福,顾小曼也算是心安了。
“最近回了顾公馆,是非不断吧?”顾小曼不宜久留,刘延康也只得匆匆地陪着她往门口走。
“你是过来人,岂会不知道这里边的蹊跷?”顾小曼微微苦笑,摇头无奈道。
“嗯。看你的气色有些不好,该好好休息。时常出来走走,舒缓一下。”
说到这,顾小曼倒是突然想起一事:“曾经记得,你说有个诗会活动,还叫过我。但我那时不宜轻易出面,不知是怎么安排的?”
顾小曼倒是不怕给刘延康添麻烦。毕竟他出身豪门,完全能理解自己的苦衷,更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刘延康听闻她问起此事,高兴不已:“是每个周末,在盛鸿茶楼的雅间。大家都拿出自己的近日的新作相互品评一翻,亦或是即兴的吟诗作对。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看看,以你的才华定会让那些诗友大吃一惊的。”刘延康兴奋道。
“倒不一定是我的作品让他们吃惊罢。不过我现在可是人尽皆知的富小姐,可以光明正大的包了你们的酒菜钱,冲这点你们也该欢迎我入会才是。”
刘延康不禁失笑:“看来我们这些穷酸文人也有翻身做雅士之日了,不必再因一盘瓜子钱而扫了兴致。”
“你在说笑,”顾小曼扑哧一笑,“你是穷酸文人,那也是你自己所选。如今却还抱怨,真是没趣得很。”说着这话,便已走到了门口。“我也该走了,”顾小曼停身道,“我过几日大概会去诗会与你们聚聚,还请你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