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问的虽轻,可是这一字字却像锤子一般,重重地打在了李管家心上。
李管家微微吸了口凉气,只是一笑,脸上丝毫看不出慌张,仍是平日那般镇定自若:“二奶奶今日病了,不便前来。医生已经去了,二爷也不必太过挂心。”
“她病了?”
这一声,语调便明显的提高了。
一旁的凌香,自然是听了个清楚。除了邵雅琴,他口中的“她”还能有谁呢?
凌香虽然出身卑微,也不算是饱读诗书,可并不代表她心胸狭窄,不明是非。她生活在那烟花之地,终日不得外出,反而想法更加简单,仍是古时女子的那一套,哪里知道现在的女人早已不屑于那三从四德。凌香每日只知悉心伺候客人,为了让客人满意,又从小学习了琴棋书画,一样样不说精通,倒也都能让人过眼。无事便在屋中缝衣刺绣,做做针线活,只作消遣。
说来可笑,她过的日子倒才像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家小姐。
虽然人在风尘中,为了生计不得不委曲求全,做出些不得已也不体面的事情。然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心中却是明明白白,该懂的礼数也并不亚于大家小姐。所以自从进了顾公馆那日起,即便与邵雅琴并未见上几面,可凡是见上了都必要恭恭敬敬的行礼,绝不坏了规矩。
所以她虽对顾淑宁动了真情,却也知道嫉妒乃是女子大忌。何况她更心知自己的身份并不光彩,能给顾淑宁做姨太太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进了顾公馆后,邵雅琴并未为难过自己,顾淑宁也对她颇为疼爱,现在还要明媒正娶,场面办的这样气派,她此刻自然是满心幸福的。
然而在成亲当天,自己的男人心中所想却是她人,怎能没有一丝心酸呢?凌香轻咬下唇,心中只暗暗告诉自己,邵雅琴是正房太太,顾淑宁关心她也是理所应当。然而却仍止不住委屈上涌,酸了鼻子。幸而有大红的盖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也遮住了身旁的顾淑宁。
凌香看不到,自然是好的,因为此刻的顾淑宁已然转身欲走。
“二爷,”李管家眼疾手快抓住了顾淑宁的衣袖,瘦骨嶙峋的右手上青筋凸起,像是刻了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也不再是一贯的慈祥和气,而是异常坚定,像是命令一般,“拜了堂之后,您可以去看看二奶奶。”
李管家的言外之意便是,这堂必须要拜。
顾淑宁不得不再正视自己的心中所想了。他微微偏头,望了眼被大红盖头遮住的凌香瘦弱的身子,心中愧疚不已。凌香是个好姑娘,顾淑宁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自己真的爱她吗?
顾淑宁可怜凌香的身世,想让她能不再卖笑接客,受迫于人。他也感动于凌香这般温柔体贴,对自己这些日子的悉心照顾。可以说没有凌香,也许自己现在仍是颓废不已,每日酗酒作乐,混混沌沌。
然而自己真的爱她吗?
他只知道自己带凌香回到顾公馆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只在望着邵雅琴是何反应。他恨这个女人,他不得不恨这个女人。这么多年来,自己都只有她一个妻子,然而她竟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顾淑宁不得不承认,那日在看到邵雅琴眼神中的哀伤时,自己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喜悦。这更加刺激了他的神经,之后便加倍疼爱温柔可人的凌香,而对与邵雅琴,则是弃之如敝屣。有多少个夜晚,顾淑宁甚至听到了邵雅琴在屋中暗暗哭泣,可他却从未出来看过一眼。
可是他的心在哪里呢?在邵雅琴的身上!雅琴病重,顾淑宁此刻再也无心进行什么婚礼了。可是若他走了,凌香怎么办呢?
顾淑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各种念头塞满,再也没有一丝余地,马上就要破裂了一般。可是他又觉得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早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二爷,拜堂吧。”李管家见顾淑宁此刻有些愣神,仿佛不知所措。便决定趁热打铁,先将喜事办成。
“一拜天地!”
不等顾淑宁反应,李管家已是提了嗓子,卖力的喊出了第一声。而这堂上的宾客,无一不是来顾公馆沾喜气的,听的李管家这一嗓子自然都是要起哄道贺的。
凌香已经微微屈身,鞠了一躬。
顾淑宁微微皱眉,面上带着些沮丧。他的心情已经没有了丝毫成亲的喜悦,反而像是被阴霾罩住了一般,压抑得很。然而他余光望了望身旁的凌香,也心知这个女子无辜,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把她独自扔在这成亲的礼堂上。要顾及凌香的颜面,更要估计整个顾公馆的颜面。
顾淑宁只得深吸了一口气,装作无事,也微微屈身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李管家第二嗓喊得更为利落,顾淑宁又小心翼翼地搀着凌香回了身,向顾振雄行礼。
“哎,你看,二爷对新姨奶奶还真好,这位姨奶奶有福气啊!”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姑娘的声音。
又有一位微微年老的妇人答话道:“你看她走路的姿势,又轻又稳的,一看便是个大户小姐呢。没准来顾公馆做姨奶奶,还是屈了人家姑娘。”
“唉,这可不是,”有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听说出身并不太好。”
“出身好不好的,顾家二爷偏偏就看上了,又能如何?”
“不过,这顾家二奶奶,可不是位省油的灯,”一个女人提高了声调,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这新姨奶奶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呢。”
折腾了这小半天,这满屋子穿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心思早已不在那顾淑宁与凌香身上,只顾着仨俩扎堆地聊天解闷,以作消遣。
顾小曼听闻她们这般腔调,微微一笑,只作不觉。她们哪里会不识得身旁的顾小曼,分明是看见了她才这般肆无忌惮的聊着,恨不得顾小曼过来反驳,再透些什么秘事,添了她们嚼舌的调料。
“夫妻对拜!”
两个新人头对头,各自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免得撞到对方。顾小曼正对着凌香,虽看不见她的脸,然而当她弯腰下去的那一刻,不禁心中还是有所触动。
若说喜事,顾小曼倒是没少幻想过自己与张沐晨的喜事。
无论是中式或是西式,顾小曼都已经幻想了遍,实在不知哪个更佳。顾小曼是喜好古典的,若能办一场中式婚礼,自然是颇为有趣的。头上顶着几颗浑圆珠子的凤冠,每一根金簪都插得紧实,便像那公主出嫁一般。再披上那一针一线绣着金色凤凰的的大红霞帔,拖着长长的后摆,每一步都需走得稳当,颇显气质。最好这礼堂和洞房中连电灯都没有,全部换上金纹雕饰的红烛,火光一闪一跃照映在脸上,岂不美哉?
不过这中式婚礼有太多繁文缛节,忌讳这又忌讳那,实在是让顾小曼有些厌烦。不过转念想想那西洋婚礼的白色婚纱,也一点不亚于那大红喜服。洁白无暇,那样美丽的下摆,衬得新娘仿佛云中仙女一般。想必是个女孩子,都会心中向往的。那婚礼不必办的这样隆重,哪怕只请些亲近的人来便好。当然,有顾振雄在,当然是不能实现的。
不过说到底,无论是中式也好,西式也罢,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在就好了。
顾小曼一想到张沐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心中便是小鹿乱撞。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也算是很多年了。此刻见着顾淑宁与凌香正在夫妻对拜,顾小曼倒是极为好奇等到她的喜事时,面对着自己的大红盖头,亦或是直对着自己的双眼,沐晨该是怎样一种神情。
念及此,顾小曼没忍住笑出了声。
“傻乐什么呢?”一旁的方静琬见顾小曼出了神,脸上还傻呵呵的挂着笑容,微微奇怪。不过转头望见这新人正在拜堂,又见顾小曼脸上微微染了红晕,不禁玩心大发,“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触景生情,在想晨少爷对不对!”
方静琬的声音又尖又细,此刻又不收敛,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羞得顾小曼脸上烧了个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急忙反驳着,“哎,你说什么呢!”
顾小曼还是少女,脸红起来自然是可爱。方静琬又是一向喜欢开玩笑,为的就是看别人窘迫的样子,此刻见顾小曼这般,她自然是心满意足。不过终究这样多人在,又并不亲近,那许多闺中的话在这里自然是说不得。
方静琬也不得不微微收敛了些,“好了,好了。不过,咱们晨少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小曼听得这话,微一撅嘴。因为张沐晨信中所说的归期也就该是这几日了,可是不知怎么,竟是迟迟未归。自己这几日也接连的派人去张府打听,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如此一来,顾小曼不禁心中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