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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怪谈收集者(三)
    日头落山后,天色变暗。宝禾先生凑着油灯的火光写起他的日记。后来,把灯笼外侧的障子门打开,屋内才稍稍亮堂了些,勉强可以看清文字。蜡烛的光会比油灯的光要亮上些许,不过价钱太贵,说是要节省着用。



    入夜,青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会有这种人……”



    “要是长大变成他这副样子……”



    “你父母一定感到很失望吧。”



    村民的话在耳畔挥之不去。青年心里有些茫然,却不知应该同谁倾诉。宝禾先生原本是个好人选,要是别的事情青年肯定愿意同他说,只是这件事……旅店老板看上去也不是一个好的诉说对象。至于村民,他们把自己害得还不够惨吗?索性,就到那水雾的彼岸去瞧瞧吧。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在那儿,他们一定能给出好的建议。就算回不来也没有关系,反正也没有人会为自己难过,即使是宝禾先生应该也能很快找到新的旅伴吧,自己刚好可以和眼前这个可恶的世界彻底告别。



    青年悄悄钻出被窝,小心不去吵醒宝禾先生,灯笼也没提便向着温泉动身了。



    青年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间的小径上,唯恐跌倒。密密成排的翠竹好似牢狱的栅栏,要将他封锁在这里。温泉的气味越来越浓,片刻后,水雾便染白了四周。青年越过怪石嶙峋的山坡,来到泉水的所在。



    脱掉衣服,青年把足尖探进泉中,那柔滑的触感,令人适意。周遭与头天晚上一样,因雾气笼罩什么也望不见。视线下方该有的竹林,背后的山崖,也统统消隐在雾瘴之后。青年将身子彻底泡进了泉中,眼前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一小片泉水。



    不知不觉间,昏暗的感觉消失了。与其说是月光照亮了水雾,倒不如说是水雾本身仿佛泛着白光。青年觉得自己被一种陶陶然的幸福感包裹着,仿佛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



    耳边传来一阵咳嗽声,青年赶忙回身,果不其然,远处浮现出一个身影。这一定是父亲!除此之外,零零星星又有几道身影出现在池中。青年此刻已不感畏惧。这些都是他熟识的人、思念的人,他想要靠近他们。



    “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在离青年远远的地方,有个女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雾瘴遮蔽下,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容,不过她确确实实就在那里。



    “我也想到你们大家待的地方去啊。”青年笑道,只是声音里微微带着丝哭腔。



    “不行哦,仔仔现在还不能到这边来!”



    “可是,我好想见你们,想看一看我曾经熟悉的容颜。”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皮!你一旦来到这边,就再也回不去了啊!”



    “那又如何?”



    其他人影好似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全都纹丝不动。青年发现其中有个弯腰驼背的身影,从慢吞吞的行动上来看,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的奶奶;又听见远处传来女子抽抽搭搭的哭声,啊,他那个在大户人家做丫鬟的姐姐总是喜欢那样啜泣。



    “仔仔,你为什么想要到这边来呢?”



    “因为这边没有一件开心的事。”



    “你还年轻,往后说不定会有哦。”



    “谁知道呢?再说了,也还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现在在追随一位先生,可是这趟旅行之后我们便要分道扬镳。然后,几个月、几年过去,随着日子的流逝,先生会慢慢开始将我忘却。而我,即使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只能任由记忆变得模糊……”



    “那也没办法呀!因为你们都还活着嘛。每一天,新的记忆都会逐渐增加。往后一定也是。你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事物,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你所说的那位先生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可我不能忍受这种感觉!母亲,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先生永远记住我?”



    “那就在旅行中制造一些难忘的经历吧……好啦,你快些回去吧。天快亮了哦。还有人在等你呢。”



    “有人等待?”



    “那个人,从刚才起,就一直盼着仔仔赶快回去呢。该不会是我儿媳妇吧?”



    青年感觉母亲好像在对面笑了一下,随后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雾霭的深处。



    “难忘的经历……吗?”青年喃喃道,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青年朝着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涉过去。当看见泉池的边沿时,伴随初升的朝阳,吹起了阵阵晨风,刮散了四周的雾气。温泉又恢复成原来的大小,人影也都不见了。视线下方,是一片宽广的竹林,背后是一面崖壁。在衣服的旁边,坐着宝禾先生。他一看见青年,就半打着哈欠说:“你回来啦?”



    “嗯,先生的旅程还未结束,我怎么能先行一步呢?”



    宝禾先生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青年穿好衣服后,回到旅店。宝禾先生说要洗个晨浴,于是留在了温泉。青年想起旅店的伙食,决定从老板那里借只锅子,自己动手做早饭。



    出了村子后又继续旅行了四、五天,青年和宝禾先生二人便抵达了原本目的地的温泉。青年有些奇怪,当初明明只剩半日的路程便可抵达目的地,就算是迷路也不过是走了半天多,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路程?但看到宝禾先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青年也就把疑问埋在了心底。八成是绕远路了吧,他这么对自己解释。



    二人的目的地虽然名不见经传,但风光明媚,气候宜人,山坡上处处蒸腾着氤氲的水汽,朝向天空袅袅升起,四下弥漫着硫磺的气味。还有人提着装满温泉蛋的竹篮随处叫卖。可以预见,不久之后这里必定会成为一处温泉胜地。



    宝禾先生打算在此处多停留段时间,轮流投宿几间温泉旅馆。目的是为了挨家考察当地旅馆的素质,以便日后将结果写进《旅中书》中。对于那些为选择住宿之处而烦恼的客人,这样的记载可谓求之不得。



    他们在第一家旅馆住了一晚,接着第二家也住了一晚,正准备要住第三家时,却听青年如此说道:“先生,从今晚开始,请让我单独睡别的房间吧。”



    “可是,那样就必须得交两份房钱了啊。”



    “您可以从我的报酬里扣……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您的身边了。”



    “无法忍受?这是为何?”



    宝禾先生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但却察觉自不久前,青年的态度举止就有些怪异:打一早醒来,青年就一副心绪不佳的模样;吃饭时也变得寡言少语;即使两人待在同一房间里,他也总是坐得远远的,绝不与自己目光交会;跟他讲话,他便眉头紧皱地瞪过来;就寝前的百物语也不再讲了。虽然自己还一如既往地认真搜集各种怪谈,可刚要开讲,青年就已背过身去入睡了。



    “原因就在于你掉头发!”



    这回答真是出乎意料。



    “我,我,一直被你的掉发所困扰,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同你待在一起了!”



    宝禾先生捂着一头长发,困惑不已,真想不到自己掉发已经严重到了让青年抓狂的地步。哦不,话说回来,说忍受不了掉发什么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掉下的头发总往我这边飘,烦死了!”



    宝禾先生面带尴尬地听了一堆牢骚,关于青年如何深受其掉发所害。例如:青年回到房里时,感觉手上粘着什么东西,细瞧之下,是些黑色的长发。他自己头发没这么长,于是立刻明白来自于宝禾先生。起初他还不以为意,可渐渐越来越烦心。掉落的长发经风一吹,总往他这里飘。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粘满了他的棉被。温泉入浴时,水面上也往往浮着一层,净往他的皮肤上粘。即便是冲澡,明明往桶里汲水时特意撇开了池中的落发,可将水淋头浇下后,耳朵、肩膀上还是莫名其妙地挂满了长发,丝丝缕缕粘得他全身都是。这种事一再发生,青年才终于忍无可忍了。



    “可我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说呢。我掉发果真这么严重吗……那些骚扰到你的落发,当真是从我头上掉下来的?”



    宝禾先生握着自己的长发,向青年追问,不愿接受掉发这么不堪的状况。



    “当然是了。不是你的,那会是谁的?看嘛,你瞧这根。你掉的头发就是这样飘过来挂我身上的。”



    不知何时,青年的指头上缠着一根头发。他气哼哼地将它摘下来。细细长长的发丝,与其说来自于男人,不如说更像是女人的。然而这实在没可能。睡觉时,房门一向是紧闭的。房中只有两名大男人,怎会出现女人的落发?而温泉的男澡池里,会有女人的头发飘过来吗?与其如此设想,倒不如考虑是从同样拥有一头长发的宝禾先生头上掉落的更加合情合理。



    “是,是吗……我明白了……那就没办法了。”



    青年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瞪着宝禾先生。宝禾先生觉得两人若继续在一间屋里相处下去,恐怕青年拎刀宰了自己的心都有。不得已宝禾先生只得答应了他,在投宿下一家旅馆时,单独为青年安排了一间房。



    到了旅店,宝禾先生被领至一间单人房,将行李卸下后便坐下来摊开双脚休息。



    自己的掉发当真有那么严重吗?宝禾先生一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考虑要不要把头发剪短一些。



    吃过晚饭后,宝禾先生为了不影响他人,将头发挽成一个髻并且确定没有碎发掉落后才到温泉池中去泡澡,顺便跟结识的老人打听些怪谈鬼话。不知从何时起,宝禾先生对于记录那些流传各地的离奇故事、民间传说,兴趣愈来愈浓。他发现即使是同一则故事,因为地域不同,情节往往也会有微妙的出入。宝禾先生觉得或许可以在《旅中书》里对此加以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