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梦。
天亮后,宝禾先生一面在庭院中散步,一面对旅馆的舒适度进行考察。裹挟着硫磺气味的暖风让人心旷神怡,山脚下腾的起袅袅水雾飘散在空中。四周草木葳蕤、绿意葱茏,到处散发着勃勃的生机。回到旅馆,房里已摆好早餐,正自享用时,门开了,青年走了进来。
“先生!”
青年大叫一声。闻声的一刹那,宝禾先生不禁想象:难道说自己的落发远远被风吹进了他的房间?看他这副怒气冲天的样子,莫不是要杀了我吧?可青年神情怪异,脸色发青。
“那些头发……那些头发……究竟是……”
青年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再用恨恨的眼神瞪着宝禾先生。
“那些,或许不是先生您的落发……”
“发生了什么事吗?”
“先生,昨晚我为了防止您的落发飘进房里,特意将门啊窗啊的缝隙都密封起来才去睡的。”
“你可真是……”
宝禾先生有些无语。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从旅馆主人那儿讨了些糊门的纸条,拿饭粒从房间内侧将它门贴了起来。”
青年一脸惊恐之色,讲起了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一切。
终于得到一间单人房的他,将门窗的缝隙全部糊严之后,想到如此一来,先生的落发也应该不会再来烦扰自己了吧,便心情愉快地钻进了被窝。
“可是到了早间,我睁眼一看……”
在一种令人不适的触感之中,青年自睡梦醒了过来,刚从被窝里抽出手臂,想要揉揉眼睛,却见指尖缠满了黑色的长发。他一声惨叫,掀开棉被,只见被窝里也散落着一缕缕乱发。
“起先我也怀疑过先生。以为是您恶趣味,夜里偷偷溜进我的房间,把头发撒在我的周围。可瞧那些纸条,并没有被剥落过的迹象。若有人进过我房间的话,它们应该都会被撕掉才对。由于它们贴在房间内侧,所以也不可能是出了房间之后再重新粘好的。既然没有任何人出入过我的房间,那也就是说,落发并不是先生您的。”
“太好了!那就不是我的掉发了!”
比起证实了自己的无辜,宝禾先生更开心的是得知自己的头发健康无事。
“我还担心,将来会不会变成光头呢!”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那些头发如果不是先生您的,那他们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爬出被窝后,青年继续被落发烦扰着。刚想换衣服,却发现不知何时衣服内侧也粘了一层长发;仔细瞅瞅,原来地板上也落满了长发,如同长满杂草一般,即使统统收集起来扔出房去,过一会儿也仍然会出现,真应了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在方才,我在吃早饭时,才刚一扭脸,竟然连筷子上都缠上了头发。感觉就像待在女人的房间里似的。又像房里有个女人,紧紧黏着我,不肯离开我身边半步……话说回来,先生您的房间里不会冒出头发来吗?”
“完全不会啊。不过,这事儿听起来,倒像是你最爱讲的怪谈故事嘛!”
“先生,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最近遇到的怪事儿已经够多了,我虽然喜欢讲怪谈故事,但是并不想成为怪谈故事的主角!”青年恼怒道。
“你有什么印象吗?是从何时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宝禾先生一问,青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就是从那里离开之后......不对,那时先生跟我在一起啊。除非……”
“想到了是什么吗?”
“不……并没有。”
朋友看着青年这副憔悴的样子不由得想到了此时生病在家的刘子安,不免有些心疼,宽慰着他,提议说不管怎样,总之先去泡个澡,化解一下两人之前的心结。
“好。我这就去收拾一下。”
青年站起身,走出了房间。宝禾先生松了口气,朝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不经意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了几根长长的落发。宝禾先生将之小心捏起,仔细端详。看起来极像自己的头发,但又有决定性的差异特征。宝禾先生的头发乌黑亮泽,美丽到连女人都忍不住回头多望一眼,而手中的那些,宛如死人的毛发,黯淡而没有生气。
接下来在温泉里,青年依然为落发所扰,满脸嫌恶地不停将指间缠绕的死发摘下来扔掉。到了傍晚,四处弥漫着雾气的温泉笼罩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之中。宝禾先生拉着心情烦闷的青年外出散步,在当地一家著名的小吃店里消磨时间。望着路边嬉耍的孩童,青年也稍稍缓和了愁郁的心情,开始讲起了久违的恐怖故事。正讲到兴头上时……
“啊!”
青年忽然痛苦地捂住了脸。
“怎么了?”
宝禾先生担忧地扶着他的肩。
“没事儿,好像是灰尘迷了眼……”
青年开始揉起眼睛。一旁玩耍的孩童迎着金色的斜阳跑着、笑着、闹着,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喂,你那是……”
宝禾先生发现青年的眼眶边冒出一根黑线。
“你别动。”
宝禾先生捏住线头,往外一扯,竟然“咝咝”地从青年眼球与眼窝间的缝隙里牵出一根又细又长的头发,不禁叹为观止。夕阳照耀下,那根从眼眶边缘钻出来的黑发,在青年的脸颊上打下了一线阴影。已完全拔出的发丝,微微濡湿,直直地垂落下来。青年惊恐地瞪着它,嘴唇微微颤动,站起身,走出店外,将方才吃下肚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我在上一个温泉之地捡到了一把老旧的发梳。”
回到旅馆,青年讲起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旅店的小二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晚餐,可二人此刻却没有半点儿食欲。
“发梳?”
“是的。那天晚上我在去温泉的路上,发现地上掉了一把发梳。半圆形,看上去旧旧的,不过表面雕刻的花饰却很漂亮。”
“可你之前并未提过此事。”
“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这种事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你们怎么都……他这样,你也这样。”
“先生,您说的那个他指谁?”
“他啊,是长期以来一直同我四处旅行的同行者,不久前也是因为捡了不该捡的东西而惹上麻烦,差点连命都搭进去……对了,你是踩了一脚之后才拾起来的吗?”
由于发梳是用来装点头部的饰物,因此古人认为发梳里往往宿有物主的魂魄。拾起地上掉落的发梳,就意味着拾起了痛苦和死亡。古时候的人,在捡发梳的时候,都会先将它踩上一脚。
青年摇了摇头,道:“那把梳子,雕饰十分精美,我情不自禁就将它据为己有。先生,日日纠缠我的那些头发,定然跟我窃占的那把梳子有关。您……会责骂我吗?”
宝禾先生并没有仔细听青年的话,嗯嗯啊啊地胡乱应和着,皱着眉思索着应对之计。
青年见宝禾先生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苦笑了一下,便摇摇晃晃地起身,拉开门,走出了房间。宝禾先生心想,可能是内急吧,便没有喊住他。但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回来。难道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误会虽已澄清,但两人目前依旧是分房而睡的。
咔哒,咔哒,木门颤颤作响。宝禾先生直起身子,侧耳细听。
紧接着,走廊上响起什么人奔跑的骚动声。
“客官!请您不要这样!”
小二的叫喊声远远传来。
宝禾先生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旅馆的庭院里,什么东西正在燃烧。有人在那儿点了一堆火,焚烧四处收集来的落叶。在红色火焰的映照下,青年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恍惚而陶醉。他将一柄半圆形的发梳投进了火堆之中。发梳看上去颇为古旧,梳齿上缠满了黑发。那发缕,在火焰的炙烤下,很快便冒起白烟,紧接着化为灰烬。发梳表面也被火焰燎得黢黑,看样子是不能再用了。
旅馆里的人恐怕如此烧火会殃及房屋,忙用木桶汲了水赶来灭火。然而,当他们看见青年那怪异的举止之后,便不由得愣了,不敢再上前半步。
青年眼底映着熊熊火光,吃吃地笑个不停。
“先生,我这个人最喜欢听恐怖故事。已过世的家母,见我不肯好好睡觉,总会在我耳边说些怪谈鬼话。我还记得,她的脸凑在我的耳畔,气息拂来,逗得我痒酥酥的感觉。啊,先生,我当时就想,如果以后我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一起躺在床上,讲鬼故事听……每次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准备起身时,她的长发就会垂落下来,掠过我的鼻尖……我喜欢的人啊,一定也有一头美丽的长发。”
青年烧完火,坐在门框上,凝视着幽暗的夜色,口中絮絮而语。
他的举动惹恼了店家,宝禾先生再三协商,旅店老板才勉强同意让他们明早再离开。
由房间挪出来的油灯,以微弱的光亮照出了周围景物的轮廓。飞虫汇聚过来,在两人的身边盘旋,而后又重新潜进了黑暗。
“先生,请您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人听吧。”
“这个故事?”
“就是我被头发纠缠的故事。这难道不是一则出色的怪谈吗?”
“啊,的确。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故事。”
“不会忘记吗……那真是太好了。”
言罢,青年嘴角忽浮起一抹惨笑,站起身来,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宝禾先生见他走了便也回了房,熄灭了油灯。
那柄发梳,已经彻底烧成了黑炭。不过青年大概也能因此安心地睡个好觉吧。希望明日一切都能恢复平静。宝禾先生如此思忖着,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宝禾先生醒来后立刻动手拾掇行装。按照昨晚的约定,旅店不提供早饭,直接请他们走人。然而等了半晌都不见青年露面。若是走得太晚,惹恼了店家,那可就吃不消了。宝禾先生决定到青年的房里去瞧瞧。
来到屋前,宝禾先生敲了敲房门,朝门内喊道:“喂——!”
没有回音。又喊了许多声,结果依然。宝禾先生道了声“打扰”便推开门步入房内,只见青年用棉被蒙着脸,仍在呼呼大睡。
“喂!还不起来吗?”
宝禾先生有些恼了,走近前去,揭开棉被。他平日里一向还算冷静,可此时此刻,竟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动弹不得。
棉被之下,那青年两眼翻白,两手掐着自己的脖颈,看情形是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此刻他早已断气,全身僵硬,嘴角垂着长长的黑发。不是一根两根,无数的头发从口中漫溢而出,将他的嘴巴塞得满满的,甚至连齿隙间、舌根部也全都缠裹着头发。
宝禾先生喊来旅馆的人,当着一大群瞧热闹的围观者,想要扯出青年口中的头发,谁知竟绵绵不绝,陆续从他身体里扯出一大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