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景之作能写坏人的手笔,能写坏人的心态,长此以往心态浮躁,神圣的创作活动便会渐渐沦为机械的制作。就像匠人那样,尽管心灵手巧,能弄出仿真的花朵,但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的鲜花……唐老师,你应当知道这一点的,对艺术,我们得珍惜它,珍惜艺术,就是珍惜自己,珍惜读者……曲如坤又一次拽了拽张至穹的衣角,示意他赶快停止,意思传达到就适可而止了,但张至穹依然故我地不去理睬,甚至有些激动地提高了音量。
唐仿古连连应诺,看得出神态极为尴尬。
唐老师,像你写的那首所谓自由诗,干脆就写成广告词算了,为何要把它弄成那个样子呢,矫揉造作,虚虚假假,我读过后,真,真为你写那东西而心里难受哩……
唐仿古的脸又一阵红了,他被张至穹说得无地自容了
曲如坤想制止张至穹说下去,她真不忍心看此时唐仿古的难受的表情,她心里埋怨张至穹也太直率了,弄得唐老师有些下不来台,因为还当着她这个初见面的陌生人么,文人是很要面子的,何况是上了年纪的文化人呢……曲如坤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出来。
是哩,是哩,以后尽少写这类东西,这实在是人情文章,无法推脱呢。还是小张说得对,一针见血,诗不同于其他,好就是好,孬就是孬,马虎不得的。唐仿古说罢,很虚心地接受了张至穹的意见,脸上的表情却一时恢复不到原来的平静。
老两口执意要留他们二人吃饭,说曲姑娘第一次到家里,必须吃顿便饭,张至穹见推脱不了,就和曲如坤留下吃了一顿饭。
朝回走的路上,曲如坤就有些埋怨张至穹说,我真替唐老师难为情,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你不该一直朝他说下去,有时候,该鼓励的,就得鼓励几句的,唐老师也很不容易……
张至穹很奇怪地看着她,不解地说,你让我说那几首诗写得好?
倒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以换一种口吻,避重就轻么,不能否定得一无是处,他能写出来,有那点精神,就非常可贵了,何况人家是受人之托!唐老师再三说过的,这种诗文,能写到那个程度,就很不错了,你咋能用一把尺子来衡量呢?曲如坤在陈述她的理由。
张至穹听罢又激动了,正因为唐老师年岁大了,才要珍惜精力,写一些好东西,写一些心性的东西,不能为了应酬和应景胡乱浪费自己,应酬的东西多了,就十分可怕,今天这个公司出版面,写文明礼貌,赶明儿那个单位又举办比赛写体育内容,又会有其他机关让写计划生育、公共卫生、扫黄打非、修路筑桥、扶贫捐款,不一而足,试试看,能写出好东西么?艺术就是艺术,而不是应酬!文革中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永远演不出恢弘的经典大戏,而让毕加索、梵高天天给电影院和各种公司们画个广告画、宣传画,也画不出他们艺术大师的成就——如坤,你咋能那么说!
问题是唐老师并没有把古诗词创作作为一种生命的需求,他写作品是点缀一下业余生活,使即将退休后的日子更丰富更充实一些,即使写出今天我们看到的诗词,作为他本人也是非常兴奋的,因为这给他带来了乐趣,当然还有其他人情方面的承诺和利益什么的,让你提提意见,是他的一种客套,说白了让美言几句以助其兴的,你就真不会美言几句么?认真要看什么地方。
曲如坤毫没妥协之意。
真正的艺术家不是政客可以口是心非颠倒黑白,真正的诗人不是奸商可以玩弄手段斤斤计较……,我记得一位作家写过这样一段话:诗歌,绝不应当成为任何统治者装饰禿头的假发,遮盖黄脸的胭脂,粉刷宫廷的油漆点缀宝座的浮雕;绝不应当成为任何统治者束缚人们的锁链,啖食人肉的餐巾,打击异己的棍棒,杀害无辜的绞索。艺术只应该成为发现病菌的显微镜,揭露黑暗的探照灯,抵抗压迫的机关枪,反对剥削的冲锋号,铲平阶级的推土机,扫除垃圾的铁扫帚;只应当成为作者喷发悲愤的胡笳,倾吐愁哀的箫管,追求明媚的翅膀,探索真理的浮槎,建设精神的瓦刀,寻找家园的眼睛,挥发感觉的色彩,感悟生命的触须,流泻情绪的唢呐,抒发情怀的竹笛……它绝对容不得虚假,看不得矫揉,更反对……张至穹投入地说着,有些神经质地脸对了七月的天空,他看到了旷远的天幕上浮游着几朵白云,他的心渐渐地开阔起来。
他没听到曲如坤说话,此时曲如坤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她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13
故乡之行,使张至弯与曲如坤得到了心灵的净化。感受农村,感受农民沉重如山的命运,使他们的灵魂震撼巨大。张至穹有新的作品在酝酿了。曲如坤更加理解了他。
当卧虎山以凝重自信的姿态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张至穹兴奋地对曲如坤说,坤坤,前面不远就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
曲如坤看到张至穹的神态是前所未有的亢奋,多日来黄的面容被这由衷的兴奋之火燃烧得一片红润绚丽。她不知道故土之于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诱惑与刺激!乡土是一块发面,它膨胀着张至穹的情绪。
他的欢愉感染了曲如坤,便注视那一片青幽的山冈。山冈酷似一只爬卧的老虎,安详沉静,却姿态雄美,一条泉水从山腰淌下来,潺潺缓缓,在山下汪泊成一个潭,那是他常说给她的黄鹿泉……山之下,泉之侧,是大片大片翠绿的庄稼。这山、这水、这土,滋生着他不绝如缕的灵感,幻化成二百余万字的洋洋文字,诞生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生动的形像……
曲如坤活泼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只有他们两人的阡陌土路上,她像一只雪白纯洁的小兔,蹦跳甚至撒欢,采一束路边的花草儿,她嗅着,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气息仿佛氳氤在
她的四周。在城市,她能回忆起她在乡村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却一点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今天,面临山水田畴,嗅着山野花草,童年的气息童年的感觉一下子全回来啦……
因要到乡下,曲如坤穿了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日本真丝宽松白衬衣,再加一头齐脖颈的齐齐的剪乌发,这身装扮使她像一个单纯清丽的女大学生或刚刚参加工作的学校女教师。要走乡村土路,她特意穿了一对编索带的露趾坡跟凉鞋,怡达轻松,便捷实用,走在或宽或窄凹凸不平的村路上,轻快利落,又美观又大方。
他们是中午时分走到村里的,早在村外的土路上,曲如坤就十分惊讶地指着前面的一大团蠕动的绿禾说,你看,那是什么呀一顺着她的手指,张至穹看到村路上山也似的一团儿浓绿朝前缓慢而吃力地滚动着——这是乡村的一道风景,这风景之于他久违得快要陌生了。在幼时在少年时代,夏日里村路上常常滚动着这一大团深绿,小山一般不慌不忙却执著柔韧地朝前移去……那是村民山汉们在背着一大捆远远超过自己体重的山草或是树枝荆棘。做完地里的活计,再割一大捆猪吃羊吃牲口吃的野草或者一大捆晒干后能烧柴禾的圪剌、荆棘、山野树枝。村路上就处处点缀了这样的绿山。张至穹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父老乡亲们依然如故,黄黄的村路上依然活动着这庞大的绿山。
这么多的柴草,人能背得动?天哪!
曲如坤惊讶地说罢,加快步子走前去,她想看看背草人是怎样的一个大力士。
张至穹笑笑,也加快步子跟她走了前去。
那是一大捆青油油又布满锋利针刺的酸枣藤条,背“绿”人在庞大藤条的压迫之下,腰身深深弓着,干痛干瘪的脑袋似乎挨着了路面。
小爸——
突然,张至穹对背“绿”人大叫了一声。
绿山停止了移动,从高高的藤捆下面,探出一张汗涔涔的脸来,接着,走出一个弓腰且瘦小的五十多岁的汉子。
小爸,是我。
张至穹又叫;
哦,是至穹,你?你们几时回来的,刚回来么?
小爸大惊,他没想到忽然见到了自己的侄子。
坤坤,这是小爸,我常给你说起的小爸。
小爸——
如坤叫了一句,她没想到自己追赶的是至穹的小叔。前几年她就看过至穹写的一篇散文《我的小爸》,她没想到小爸这么苍老这么弱小。
小爸很卑琐地站立着,看一眼曲如坤,知道这就是他的侄子媳妇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是一个实在又非常木讷的人。
张至穹在如坤面前有些逞强,又真心想替小爸背一段路的心思,说:小爸,让我背回去吧!
这使不得,又沉又扎,你背不动,怕弄脏了衣服。小爸没说完,张至穹就从他肩上取下垫肩,走到绿山下面伸出的那一条锄把下。
嗨——
仅仅能扛得藤条们动一下,并没有离开地面,哪里扛得动。
小爸接着扛起来,边走边和他们拉呱……
身强力壮高大结实的小妈用一腔热忱和一锅香喷喷的绕汤面迎接了他们。
如坤看着小妈麻利地收拾家里,动作快速地熬猪食、喂猪,给老院里喂养的黄牛添草加料,最后又用一把破旧却依然锋利的菜刀,把小爸背回的藤条们砍成一枝一枝的碎条儿,先让家里的那两只山羊去啃绿绿的青叶儿……
而小爸则吸着烟,和至穹说一些家里、地里的农活,聊一些村里的人和事。
三爸和三妈听说他们回来,就引了他俩过去,要他俩住在他们新盖就的北房里。小爸家人多,房子破旧窄小,三爸家刚盖就了五间新房,他们两就到了三爸家里。
三爸比小爸强壮一些,光景也相对好了一点,特别是新盖起了五间瓦房,三爸笑起来就很有些底气。三爸却苍得让至穹惊奇,他四方盘子的大脸庞上纹路就像新盖的房屋上的瓦棱一样周密而对称。五十五岁,三爸却是一个实际意义上的老人了,每每从他说话间歇悠长而嘹亮的咳嗽声里,张至穹仿佛又听到了他少年时代无数次听到爷爷的那苍老而延宕的颇具特色的咳嗽声。
整个下午三爸的院子里像逢会,乡亲们三三两两七七八八络绎不绝。三十五岁的张至穹说了一个电影明星一样的美人媳妇,认识张至穹的人不能不来饱饱眼福。
人家真像画儿上的人;
咋就能长得恁好看呀;
到底是城里人,真不一样,不光好看,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就好看得多哩,看人家的气……气质,对气质,咱村的俊妞就没法比。一准能当电影演员;
众人的谈论,不时传到曲如坤耳朵里,她的心发慌,脸也发烫,但她既热情又矜持,落落大方又十分得体地回答众婆娘的问话。
这就是不同于城市的乡村。她想,心里热热的。
晚饭后同三爸三妈小爸小妈以及堂弟堂妹说了一会话,三妈就要给他们在新房的西屋里收拾床被。
张至穹说,三爸三妈,别忙啦,我们就住在西边的那孔窗里。
什么?一家人很奇怪。老土窑是爷爷在世时常住的地方,冬暖夏凉,平时三爸住着,因为它紧靠着牛圈驴圈,喂牲口方便,三爸平时就住在那里。新房盖起后,三爸刚刚搬过来。
我回来,一半是为了看看你们,另一半就是为了在老土窑里住几天呢!
张至穹固执地说。
—家人都知道穹儿的脾气,都知道他的性格,不然三千五岁的人了为何才刚刚有了媳妇。
好咧好咧,就依了你吧——
这回三爸和小爸一块到老土窑里给他们收拾了一下,弄好了褥子和干净床单。
刚好前几天和新房一块拉好了电线,一盏小小的电灯泡把土窑照得一片昏黄。
要没有电灯,我就想点上过去的那盏麻油灯呢!
张至穹笑着说。
三爸嘿嘿地笑了,亏你还能想起它来,早不知丢到哪儿去啦。平时没电了,就点一只蜡烛,煤油灯也早已不用,现时已没地方去打煤油啦,说罢在窑后燃起一根艾蒿草绳。
艾蒿草是一种野草,割回来拧成绳状,晒干,复日在窑屋里燃起,烟味麻酥,能薰肿蚊蝇的嘴巴,也能把蛇竭薰跑。
此时土窑里弥漫了深深的好闻的艾蒿的气味。
听说至穹回来啦,哟哟,可真成稀客啦,一年半载的,也见不上一面,还领回一个大美人——
土院里随着夜风荡起一个女人响亮的嗓音,话音未落,一个细高个子中年女人麻利地进了屋子,脸上是那种乡村女性常有的黑黝黝的红亮。
张至穹一时怔住了。
是桂花么,桂花就在村南住着。
三爸的提醒,使张至穹想起儿时常在一块玩耍的那个活泼可爱的邻居桂花。
真是贵人多忘事呢,成了城市人,就想不起我们乡下佬啦。
桂花把一竹篮红红的鲜桃放在炕沿上,说,苹果还没成熟,葡萄还青着哩,果园里只有桃子熟啦,就请城里客人尝个鲜吧,说罢呵呵笑开来。笑着,还不忘抓了几个,给曲如坤递去。
桂花和她的男人早在前七八年就栽了几亩苹果,是村里早有收益的果农之一,现在发展到了十余苗,苹果的品种也多了起来。三爸就是在她的鼓励指导下栽了三四亩苹果树的。
张至穹看着细高利落的桂花,想起了儿时她要一辆大汽车的彩礼,心里不禁一笑。桂花此时正拉着曲如坤的手,说着一些女人们之间的问候,时间不长她便要走,说夜里要给果园烧水,苹果正是长肉的日子,水跟不上会受影响的,并让张至穹和曲如坤明天中午到她家吃饭。张至穹见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桂花笑了笑,风风火火地去了她的果园。
这女人能干得很,苹果下来时,除了批发出去外,零头都是她走乡上镇赶着车去卖呢。
三爸抽着烟,悠悠地赞叹道。
说话间又进来两个人,是至穹幼时的好友门立户和他的婆娘孙小胖。
孙小胖是上小学时给张至穹吃牲口豆饼的那个小胖女。不知是她胖乎乎的身材贏得了门立户的青睐,还是,还是那些年香喷喷的牲口豆饼喂乖了门立户。长得身材修长又白白净净的门立户,早在上初中时就是学校文艺队的骨干人物。门立户在宣传队里会吹唢呐会拉二胡,还学会了手风琴,按理说是一个人才了,孙小胖从那会起就看上了门立户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富有心计使她频频接触门立户,终于在二十多岁那年成了好事。门立户却身骨懒散更不善做庄稼,孙小胖又接连生了几个男娃娃,光景就过得凄凄惶惶。开放搞活之后门立户仗了自己的吹拉弹唱,就干起了婚丧嫁娶的吹鼓手的营生,倒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光景刚有了一点点起色,盼着能生一个女孩的门立户两口子又添了一个小子,成了罚款户,日子依然窘迫。
立户你坐会就行啦,至穹他们走了远路累了呢,得早些歇息哩。
三妈直爽地对他两口这么说着,然后离开了。
门立户散淡地笑一笑,对了三妈的背影说:三婶放你的心,我们误不了他俩晚上的亲热的,声音响响的,说得曲如坤红了脸。
话題也是散散的,说过去的同学,如今的下落,谁的光景滋润了,谁交了好运气,谁谁近年大发了一笔,谁又死了婆娘谁娶了个姑娘……话题就辽阔了许多。
好你个门立户哩,前后生了四个儿子,你的门户不愁没人顶立哟!
张至穹同他打趣。
就这,还想要个女娃呢!
孙小胖不知是嗔是怨,娇娇地看男人一眼。
男娃女娃不一样么?
曲如坤问一句。
门立户不经意地说,自古一个样样,生下男娃日人哩,生下女娃人日哩,就这么回事呀一
看你放屁不分场合,说的那是人话么!
孙小胖责怪自己的汉子,骂他一句,自个倒乐乐地笑了。门立户也笑了,笑声中有拥有四个儿子的由衷的骄傲……似乎有了个儿子,在各个方面都占有着便宜……
夜风凉下来,话题却稠稠的,直到停了电,门立户和孙小胖才离开。
穹哥,孙小胖要是一直给你豆饼吃,说不准你会吃成她丈夫的,现在,也儿女成群了,曲如坤打趣说;
坤坤,你揶揄我,看我不收拾你——
张至穹一把抱住曲如坤,还没容她说话,就吻住了她的嘴,这是回到乡村的第一次长吻。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土窑里,窗纸滤出了朦胧的碎银,使小土窑有着一种别样的景致。才十点钟,乡村里就一片幽静起来,白日劳作的乡亲们在停电后的蒙蒙夜色里早已入睡,远处几声狗儿的吠叫悠扬而平和。庄稼的香甜气息随夜风一阵阵扑进土窑里,人便感到格外清爽和精神。
躺在一面宽大的土炕上,他俩紧紧相拥,凉爽宁静的气氛是城里决然没有的,身心愉悦中就感到拥有对方的珍贵和幸福。十点钟,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对于平时熬惯夜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得入睡,白天行走的劳累在此时的宁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乡村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无论多浮躁的心态,在这种纯真幽静里都会陶冶得淡泊下来。你说是么,坤坤?张至穹问;枕着张至穹的胳膊,曲如坤赞同地说,是的,在乡村,人和大自然能更直接更真诚地对话,能更真实准确地获取创作的第一手材料,无论物质的,无论精神的……
抚摸着曲如坤光洁柔凉的肌肤,他的手,在她丰腴饱满的臀部久久逗留,他很激动地搂紧她,说,坤坤,我真想在乡村永远住下去,我真有些害怕城市,咱俩一块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养儿育女……
曲如坤却没能转过弯来。
我想在乡村长期住下来,我想了很长时间,不是心血来潮,今天,想和你商量商董。张至穹强调了一下。
这一想法太突兀了,我没思想准备,这恐怕不行吧,有许多不便呢,平时偶尔回来,住一段日子可以,长期在乡村。曲如坤欲言又止。
我想可以的,我可以通过省作家协会和地市宣传部的通融与安排,到故乡这个乡政府当个挂职副乡长,以体验生活为主,长期住下来。
一段时间可以,甚至一二年都行,长期住怎么能行?为什么不行?我原来就是一本土作家么?岂能离开自己的文学之根?
本土作家不能一直泡在本土之上,一直泡着,视野就狭窄了,外面世界的鲜活之风吹不到身上,缺少文化的碰撞,最终不可能成为气候!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曲如坤坚决反对张至穹长期住在乡下,她说平阳这座城市就够小了,就够滞重了,文化人在这个内陆省份的偏远小城里就够苦闷苦恼缺乏文化交流而井底之蛙了,如果再背上铺盖蜗居到一个小小山村里,那无异于作茧自缚,明珠暗投……
张至穹激动地举了许多例子,如柳青、路遥、贾平凹、陈忠实,曲如坤又一一给予驳斥,各自为政,互不相让,小土窑里的气氛一时给僵住了。
至穹,你太固执了,你不能一叶障目。
曲如坤显然有些生气;
如坤,我倒觉得你十分偏激,不能理解我此时的心境……张至穹居然提高了音量,像吵架。
曲如坤还想说什么,但她终究忍住了,叹一口气,说睡吧。
她转过身去了。
张至穹文思如浦,好作品接连而生。想到张至穹近二百万字的作品出来,却没有一本小说集子,曲如坤想求助南方书商白光绎。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至穹在家吧!
一声很高亢的嗓音在小院里响过,一米八五的高海平已走进了张至穹的小屋里。
那时候秋日的一抹阳光很温和地关照着古旧的老屋,老屋墙壁上的那两幅水彩画里的草丛,正明净在慈祥的光线里。
早在从家乡回城之后,他就要写这篇令他冲动不已的散文,曲如坤劝他说,稍微冷静一下吧,太浓烈了,怕导致另一种极端。他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便延长了两个月才操笔写就了这篇东西。
速度快得连他也吃惊,仅仅两天时间,就挥洒完毕了。对于他来讲这两天像走过了漫长的人生经历,走过了乡村和田野艰涩忙碌密不透风的人生四季。
曲如坤是这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看完张至穹密密麻麻不太讲究的甚或有些潦草的文稿,她笑了,眼睛湿湿地蒙了一层薄泪,她是被张至穹那种土地之子的真诚情绪感动了,被他那种为昔日父辈为当代同辈农民的命运而歌而泣的创作动机感染了,他的投入像老农进人土地,用自己的触须一双脚双手来感受土地的温热冷暖,来承载四季的丰获歉收。她忽然想到张至穹要求长期居住乡村的那种土地情绪,她是不是应给予一种理解和支持。
高海平是请他俩来吃饭的,他还没说出邀请的话来,张至穹就让他来当这一篇文章的第二个读者了,并说,自己的文章,尤其是刚刚写出来,总看不出其中的毛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让你这个行家里手散文作家一看,定能评判个是是非非,长长短短来。
张至穹虔诚地递上他的文稿,他就是这种性格,不问来客有无要事,有无时间,我行我素地按着自己的意愿办事。
高海平深知朋友的性情,抬头看一下钟表,觉得时间还行,就先把邀请的话捺下来,拿了文稿去看。如坤给他沏了一杯热茶。
他俩交往的多年来就是这样,相互看看新写的文稿,直言不讳的态度。
那时候张至穹已看过高海平新写就的组散文,有他不甚满意的《女儿问题》和《带女儿回家》系列,这类东西细腻有余而力度不足,属于小女人散文的范畴,作者的目光停留在儿女亲情和家庭伦理之上,张至穹曾坦言他不喜欢此类文章的;还有一类是带有杂文性质的社会政治的针砭散文,如《官位》、《官说》和《钱这东西》、《也说跳舞》,张至穹对此类也有异议,感到火暴有余而文学味不足。最令张至穹欣慰和赞赏的是高海平一系列乡土散文《乡村意识》和《乡人后代》以及《香云嫂》等等让他赞赏有加,他认为那是吕梁山一样凝重厚实的作品,质朴如山,厚道如山,文章之内有大山一样丰富的蕴藏。不雕琢不粉饰不矫情不卖弄不做作,即使语言略有粗糙之感,也与文气相协一气,浑然奔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