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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游离的行者
    “我总在‘大众的宠儿’和‘世界的逃兵’之间转换角色。庆幸的是,我不再为此挣扎——无论处于哪种状态,重要的是快乐和精彩。这宝贵的内心安宁,正是时间的赋予。”



    这段感性而不失清醒的文字,出自周轶君的博客。“大众的宠儿”和“世界的逃兵”两个标签,看似矛盾,用在周轶君身上,那是再恰当不过。



    东南西北人



    从上海开始,一步步走来,北京,开罗,加沙,香港……这些年,周轶君足迹所及,遍布全球各地。她做过通讯社记者、主持人、观察员,在小剧场里看话剧、听摇滚乐,在地中海的灿烂千阳下漫步,在导弹的轰炸声中入睡,在残垣断壁和死尸旁工作……从新华社到凤凰卫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安稳过。



    走过东南西北,“我就是个东南西北人”。



    周轶君本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举手投足间有上海女人的韵味。历经几年的风霜之后,如今脸上逐渐现出一种奇异的组合表情:眼睛里闪过的是孩童样的天真,表情却已经是个妩媚的女人了。多年相似的是,有一种气质始终像雾一样环绕着她,是游离的味道。



    “出来的上海人跟没有出来的上海人不一样,本身想出来的人和本身不想出来的人又是两种人。”



    1993年。周轶君读高中。低年级时,有人自北而来,对沪地的高中生说起北大燕园的故事。从此,北京,在这个小女生心中扎了根。艾敬一曲《我的1997》四处传唱时,她给篡改成“1994,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北京啦!”那时候,站在上海的旧式公寓下,从底层仰头上望,一户户晾衣服的四方铁架,叠成梯形,她感觉自己如同压在雷锋塔下的千年白蛇,出走的意愿也就那时萌生吧。



    高中毕业,正逢上海高考制度改革,北大、清华、人大都不在周轶君报考范围内。奈何心中发向北京的列车已经启动,志愿书上第一栏,周轶君毫不迟疑,全填上了北京的大学,。除了高旷澄净的北地天空有着致命的诱惑,还有一个梦想埋藏在她心中,除了去北京可以实现,别无二地。拿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通知书,梦想向她奔来。



    1994年。北京的天很蓝,东郊多艳阳晴空。周轶君下了火车,第一件事是买了一本北京俚语,北京话那股懒洋洋的儿化音特别迷人,她一学不可收拾。从小就有语言天赋,深懂不同民族的语言有不同的风情,千姿百态的语言,千姿百态的世界。初次接触阿拉伯语,轻巧怪异不知所云,带着兴味,她俯下身子埋头苦学,那时还没料到尔后竟与这门语言有这么大的缘分。



    1998年,周轶君大学毕业,进了新华社,终日与“稿”为伍。北京让她着迷,可“不安分”仍在体内发酵着。少年时代的梦想,口中吐就的异国语言,她等着上路那一天。2002年,机会降临,周轶君终于踏上巴以冲突正酣的加沙战场,一时悲喜交加。



    两年后,从加沙回来。一番抉择之下,离开新华社,她到了香港凤凰卫视。冥冥中的巧合,她到凤凰卫视,任职新闻采编部特稿组,与她离开新华社时的部门名称一字不差。



    北京,开罗,加沙,香港,相距万里的几个地方,她沿着未知的轨迹挨个停留。



    “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能做到”



    毕业时,班上4个人有条件报考外交部,周轶君是其中之一。部级单位,机会非常好,同学们都好生羡慕,周轶君看上去却并不为之所动。毕业前,老师拿来摄像机,要每个人对镜头说说将来的打算,轮到她时,老师直接说:“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你要当战地记者”。这就是她埋藏多年的心愿——要去考新华社。为这个梦想,周轶君愿意放弃任何旁枝斜出的诱惑。多年之后,在一次返回母校的讲座中,看着下面同她当年一样年纪的学弟学妹亮闪闪的眼睛,周轶君泄露了当时的心理,“上大学时,我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想当战地记者。那是怎样一件战天斗地、令人兴奋的事情!猜想,那时候,我也是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罗伯特·卡帕(RobertCapa),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早在高中时候就是她的偶像了。在枪林弹雨中,他用血肉之躯去换取莱卡相机里的一格格底片,看他的照片仿佛可以听到子弹疾飞、隆隆的炮弹声响,每一帧都是人类愚蠢行为的明证,“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这句话曾无数次让周轶君在暗夜里血液沸腾。可是后来,等她自己成为战地记者,她在讲座中,时常提醒那些“闪亮眼睛”的大学生们,卡帕伟大之处,不是他踩了地雷,而是他生前拍了很多好照片。



    所以,大学毕业,利器在手,到施展天下的时候了,她怎么会放弃呢?为了这个梦想,哪怕顽固得接近无理,她也要继续下去。“我觉得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能做到”,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各方面都去投一把注,广撒网、碰运气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她一路走到底,死也不回头了。



    开始,周轶君认定新华社的国际部。新华社传回消息,不要女生,就算第一名也不要。后来她屡次三番亲自去问,招生的人头都大了,说了不要女生,这女孩怎么还来。最后,精诚所至,他们让她去对外部试一下。对外部对她很感兴趣,只招了一个人,就是她。



    事后想想,她自己都觉得冲动,万一新华社考不上呢?怎么就那么孤注一掷呢?但好多时候,不孤注一掷也不行,倒应了那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一篇报道,坐在牛街清真寺,看着采访回来的一堆东西,几个小时不知道怎么写。后来在别人的帮助下,一字一句学着写,慢慢地也像模像样了。



    之后还去过埃及一年。留学回来,轮到她可以驻外了。领导照顾,让她去突尼斯,虽然环境好,可还不是她心中所想。发酵几年的梦想,此时已深沉如酒,寡淡的白水如何能满足她?听到加沙分社有空缺,刚好也没人愿去,她主动请缨,上面却不肯批准。她写信,写了长长的一封信交给社长,社长转到了人事局局长。消息反馈回来,局长要见她,要看看这小女子的固执所在。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周轶君忐忑起来,感觉凶多吉少。见了面,局长带着笑意望她,讲了个故事。之前有记者驻在那里,局长去看他,一个大老爷们,当着局长的面,眼泪都流下来了,那地方,不仅危险,而且艰苦,更重要的是,常年一个人生活,闷啊。听到局长的故事,周轶君放下悬着的一颗心,信心来了。“对于男性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爆发力,女性更多的是一种韧性和耐力,我是去呆两年,不是两个礼拜,耐力比爆发力更重要”。听完,局长只说了一句话,“姑娘你去吧”,10分钟,判定了这个女孩正是需要的那一个。



    时间流逝,阅历增长,今天的周轶君会说,我开始接受,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原地找回我的牙”



    “曾以为在加沙两年只是生命中的一段拼打,后来才知道没有日子不留痕迹。无论在哪里,什么时候,只要加沙的场景在电视上、照片里闪过,我总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来。”



    凤凰摄影师们跟周轶君开玩笑,说她去加沙采访是回“老家”,每一个角落都那么熟悉。在那里,她见过了战火,见过了鲜血,见过了泪水,虽说回来几年了,却怎么也忘不了。



    在加沙的时候,周轶君最喜欢一个故事,叫“原地找回我的牙”。一位CNN的女摄影记者被派往萨拉热窝进行战地采访,在那里,已经有多名记者丧生。六个星期后的一天清早,一颗子弹击穿车玻璃,正好击中她的脸部,几乎掀掉了她的半边脸——颧骨被打得粉碎,牙齿没有了,舌头也被打断了。送到诊所时,大夫们直摇头,认为她不行了。经过二十多次手术后,她又奇迹般地回到了工作岗位。这时的她,下颌仍无感觉,脸部还留着弹片。但很快,她要求重返萨拉热窝。这个女记者幽默地说,说不定我还能在那里找回我的牙齿。她甚至想认识一下当初袭击她的枪手。有人问:见到那个枪手后怎么办?她说,我会请他喝一杯,问他几个问题,比方说当时距离有多远。



    这个故事,残忍得接近不真实,却是所有战地记者的处境和心声。回来之后,有人问过周轶君,你还想去加沙吗?周轶君回答,我还会去,我对那里有牵挂。



    离上帝最近



    刚到加沙,CNN的记者给周轶君上了战地记者第一课,“坦克车向你开过来,人群朝你跑来的时候,这个画面是最好的,这是第一。第二,如果坦克车手故意要打你的话,你怎么躲都躲不过去。在武装冲突中,记者是不会被当做攻击目标的,你可以拍照片,你可以离他非常近;坦克手不介意的。只要你旁边没有巴勒斯坦人,你不乱,他就让你拍。当然,如果你身边没有见证人的话,他也会开枪。”一点一点,之后,周轶君学会了如何既能拍摄到第一手资料,又能保住自己的命,比如走的时候走之字形(让坦克手没法瞄准),举起手中的相机,让坦克手对自己没有戒心。



    以色列空袭,发射的导弹要一个一个数出来,这是周轶君最常做的事情。住的地方,玻璃因外面炸弹爆炸震得乱颤,窗外火光冲天,第一次数的时候,心惊胆颤数出了8个,第二天,看同行的稿子是12个,估计是害怕,数到第8个就已经晕了。



    炸弹离她最近的一次,就在楼下。那次,中国驻巴勒斯坦办事处工作人员请她吃羊肉。刚吃完放下碗筷,外面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窗口一片火光,地板一直在晃,所有人立刻趴在地上。4次爆炸之后,武装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声、重型机关枪扫射的声音接踵而至。爆炸结束后,周轶君赶回自己的办公室,炸弹的落点就在她的窗户下,刚才吃羊肉的地方,离办公室只有200米。这几乎是周轶君在加沙的工作经历中最容易的一次,不用出办公室,就拍到了现场照片。



    在战地,女记者是稀有动物,无论是国际媒体圈里还是巴勒斯坦当地都非常少见。由于加沙环境恶劣,西方媒体的办公室都设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周轶君曾是唯一常驻加沙的外国记者。



    去难民营采访,即使她穿了袍子,那些男孩子看到一个外国女人独自出来也觉得非常好奇。她在前面走,后面能跟着几十个孩子。开始不断朝她丢小石头,试探一下反应,她不予理睬时,他们改丢大石头,结果就把她砸伤。比起石头,更可怕的是不长眼睛的子弹和弹片,在加沙活动的记者们人手一个头盔、一件避弹衣。战地的状况变化不定,并不意味着穿得越多越安全。2002年,CNN一名记者拍巴勒斯坦人向以色列坦克扔石头的场面,因为他穿着避弹衣,人们就躲在他背后拿他当盾牌,结果他被以色列人打中受了重伤。



    在以色列时,很少会坐公共汽车。难得一次搭公车,分外紧张,小心翼翼挨个给这些人“相面”,看有没有潜在的人体炸弹。曾经有次跟朋友一块儿坐车,在车上碰到熟人,周轶君请朋友用希伯莱语代问那个熟人“是否害怕乘车”,朋友很不屑地哼哼几声,意思是,不要问人家这种问题。不过很快,他郑重地对周轶君讲,“你害怕吗?以色列人每天每时都要面对这种情形!”



    “爆炸背后人性的东西”



    “真正动人的故事是在前线稍后一点的地方,要做爆炸背后人性的东西。”在加沙的两年,炮火、枪击、炸弹,带来的恐惧都是暂时的,永恒的还是日常的生活。恒常生活中累积出的善恶,善恶中彰显出的力量,恰恰是最不能忘记的。任何人都不愿意拿危险当炫耀的资本,可不得不直面这一切时,除了需要勇气,还需要一种力量。有人说,面对苦难和挫折,你要抬起头来,笑对它,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今后会好起来的。希望是不幸者的第二灵魂。向往美好的未来,是困难时最好的自我安慰。在多难而漫长的人生路上,我们需要一颗健康的心,需要绚烂的笑容。苦难是一所没人愿意上的大学,但从那里毕业的,都是强者。



    为了采访“爆炸背后人性的东西”,她来到距离以色列定居点最近的一户巴勒斯坦人家,全家十多口人,只有一张床。当晚这张珍贵的床让给了她,其余人全部睡在地上。这个什么家具都没有的家里,最安全的地方是厕所,那一晚,全家往厕所里跑了好几次。透过窗台,周轶君可以看见以色列的巡逻坦克正通过他们的门前。



    随后她又去了另一户以色列家庭,仅隔一条边线,这户人家的生活与巴勒斯坦人有着天壤之别,房子很新很漂亮,安全措施很严密,像一个世外桃源。可是,这个家庭连一个巴勒斯坦人都没有真正见过,却把对方想象成为魔鬼。毗邻的人,相互不见面、不了解,却将仇恨的根系越扎越深。回国之后,她多次提起,只有你真正经历过那样的一段生活,战争、流血、死亡,不再只是电视、报纸上的影像和图片,而是就发生在你面前的真实,那一刻,你会发现其实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生命、人道,才是你付出所有的努力想要达到的最底线。



    那次周轶君停车在马路边上,迎面走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央她买他的糖。匆忙之中顾不得这个孩子,她继续打电话,许久才发现,孩子在马路边上哭起来。俯身询问得知,这个孩子一天一笔生意也没有做成,父亲失业了,妈妈常年卧病,兄弟六人在加沙不同的角落卖糖、卖报纸。孩子还告诉周轶君,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喝过牛奶,更不要说吃肉什么的了。听了这个,她于心不忍,把他的糖全买了,后来楼下的警卫都笑话她。隔了一段时间,在另外一个地方,周轶君又碰到这个孩子,告诉他她可以买他的糖,他却说出了一句话,让她肃然起敬。他说我不是乞丐,你不用这样对我。之后再遇到他,周轶君会给他买一些奶粉,她说你可以上学。他说家里比较穷,虽然是义务教育,但是他们要收书本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有一天周轶君在马路边的时候,另一个孩子跑来告诉她,他上学去了。那一刻周轶君眼泪差点掉下来。



    新华社驻加沙的办公室特别大,周轶君一个人住198平米,因为巴勒斯坦人全是大家庭,找不到小房子。她有两个卧室加一个大客厅,经常一个月都不会走到客厅里去,客厅的钟停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忙的时候不觉得,一闲下来,孤独就钻进心里了。她不是一个很恋家的人,但有一年中秋她特别想家。“我的窗户对着地中海,我就冲着大海叫妈妈。”但这种时刻太少了,两年里她几乎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孤独。强烈的使命感能帮人克服厌倦,要像生活本身一样活下去,还需要一份谦卑的态度。周轶君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她在阳台上种了很多薄荷,学中东人煮红茶的时候就摘几片放进去,为自己营造点小情调。空袭一过,她会开着大吉普车去海边。加沙什么工业也没有,天非常蓝,没有人的地中海宁静而美丽。她觉得自己独霸了这片天地,这辈子都不会在其他地方看到这样的美景了。



    进了凤凰卫视后,巴以冲突仍然是她报道的重点之一,几乎每年都要往返一次。每当同事听说她要去加沙,都会逗她:“你又要回家了吧?”像个仪式一样,一回到加沙,周轶君就会开着当年的大吉普到曾经居住的公寓楼下转一圈。



    “当年的门卫还在那里,而且没有忘记我,我的车子离得还很远,他就叫喊着我的名字。一个地方待久了,即使加沙这样的地方你也会产生感情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第一次被派驻加沙时才26岁,作为一个记者,很年轻的时候就来到一个全世界最热点的地方,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同时,作为一个人,年纪轻轻开始目睹生与死的较量,就像一颗种子种下去,慢慢发芽抽枝,将会汇聚成一股怎样的力量!



    做一个真正的记者,做一个真正的人



    英国小说家毛姆说,对于有些人而言,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在本乡本土的陌生感,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远方,才是故乡。



    战场上死亡的威胁令人拥有前所未有的强烈存在感,重回故国,过客的影子又清晰地浮现上来。周轶君要继续走。《诗经》里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旧,人不如新。时间只是单程火车,有去无回,有的只是现在这一点。到凤凰卫视,是此刻生命中的机缘。



    决定下离开新华社,去凤凰之后,许多原来的同事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



    “我不认为,一夜成名会给人带来成功。我相信,一个人在努力工作,取得成功之后,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为他从中得到正确的思想,它包含着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他也因此能理解别人的错误,能赞赏别人的成就……我希望在将来,首先是我的思想,其次是我的眼光,可以触动社会,也许你认为我有点想入非非,我希望保留我的自由。”摄影师ErnstHass的话,周轶君拿来回答那些疑问,此行目的——做一个真正的记者,做一个真正的人。



    “从通讯记者转做凤凰人,由图文思维转做影像观察,足迹从中东荡至天下——讲故事的手段改变,看世界的心灵依然载欣载奔。”在相对特别的位置看世界,这是凤凰卫视能给予周轶君的自由和位置。



    到凤凰之后,她又有了多次机会回加沙。也去过伊拉克,依旧在飞来飞去,在记录,在分享,只是做新闻的方式,从文字和照片变成活动的影像。在凤凰最重要的成长,是她完成了从中东记者到国际新闻记者、时事记者的转型。除了伊拉克,阿富汗,以色列,埃及,巴林,她还出色完成了朝韩冲突、泰国总理专访、二十国集团峰会、瑞士达沃斯论坛,乃至汶川地震、新疆骚乱、台湾选举的报导。



    忙碌起来时,她是一贯的有条不紊。除了做“指哪打哪”的记者,同时还任“纵观全局”的新闻编辑;大事发生时,作为资深记者,她会客串新闻直播中的评论员;同时,多次走上主播台,主持新闻深度报道节目。因为主持《凤凰观察》,周轶君还尝试了一个新的身份—时事观察员,每天从纵横交错的国际资讯中剥丝抽茧,识别一条条新闻间的关系,判断哪些会成为焦点;继而调查新闻的前因后果,整理新闻发展的趋势。



    从通讯社记者转作凤凰观察员,在凤凰的日子也四年有余,“大事发生我在场”,经历多年的新闻职业生涯,她开始思考自己所从事的这份事业的意义。



    “我们每天做动态的新闻,很多人说有什么意义呢,你今天做完了,明天就是一张废纸。包括做战地记者,我很好的朋友说,你们那是去看人打群架的,管我什么事啊。”



    “其实我觉得很多时候你做的事情是在做积累。记者工作的意义不是在一开始你就能去发现它,而是慢慢的,你就会有一种能力,发现一个问题,回答一个问题,推动解决一个问题,”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做新闻、做记者,永远不是一个功利的过程,而是类似一个聚水成涓的过程。一个事件本身,相对于浩渺无垠的时间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无数的事件无数次的累积之后,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便从中而来。做新闻,最大的价值也就在这里。



    非典型文艺女青年



    常有人笑她是文艺青年,周轶君不置可否,感情跟血液融为一体,她需要的是一个发泄口,至于表现在外的形式,文艺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零敲碎打的时间里,采访归来的夜深人静,她打开博客,涂抹一些感性而跳跃的文字,有时通宵伏案,直到东方即白。她懂得一旦偷懒,经历便再也没办法复活。从加沙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一如既往。



    “今天,在结束旅途的纷乱之后,终于推开自家房门,知道吗,我竟忽然感觉一脚迈进坟墓。大概那一天来临时,人就是这种感觉——旅程结束,进一个房子休息。但这感觉一点也不恐怖,甚至有些欣慰。”



    “我也蛮享受含雨欲滴的天气,好像蜷缩在一粒灰蓝色的大水球中,稳稳妥妥。也只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忆旧友,心间无限温暖。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几个人,你在他们面前,可以放声大笑,也可以潸然泪下。想到这点,我就心满意足。”



    从加沙回来,周轶君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月,2005年,《离上帝最近:女记者的中东故事》一书出版了。



    “冰冷的新闻稿背后,还有更多所见、所闻、所想,新闻稿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方式,让人们更好地去了解,我们的同类,那样生活着。



    “最重要的是在巴以地区,这个传说中‘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人性的善与恶,格外分明。这本书,是战地见闻,更是人性的镜子。写巴以的特殊性,更写人类的共性。去那里之前,我只知道他们爱,他们恨;亲身体验之后,才看到了为何爱,为何恨。‘为何’背后,是人性的多层面。”



    书的《后记》有一段话:“无法坦然面对他们的眼神。记者总是从别人身上榨取故事,然后走掉。我总有穿上裙子、看到正常生活在彼岸的一天,他们还继续他们的冲突,他们的故事……”



    除了文字,还有影像。周轶君喜欢摄影,水平很不错。时间过去之后,若要重温,照片是最鲜活的。周轶君的照片,捕捉一些细微的光影律动,不经意露出时间、生命的变迁。光怪陆离的影像中,总带着隔离的味道。



    性格多面体



    闲暇之余,她用做菜犒赏自己。英谚所谓“烹饪是唯一可以不让艺术家饿肚子的艺术”,周轶君常挂在嘴边。厨房是书房之外,她最爱待的地方。切切弄弄,蒸蒸煮煮,还要记得“统筹安排”,仪式感十足。她幽默地调侃自己,要调理,一是写字,二是烧菜,大概可以通向龙应台说的“素颜修行”。因为这个趣好,博客上常常记录“妙手偶得”的过程。



    “剩了一顿‘芝士炒饭’的料,妙手偶得,用‘浙绍南乳’替换芝士,仍跟黄油炒,再添一味素鸭。盐都免了,颜色更加喜人,口感愈发缠绵。这道菜是从一不相识的上海美眉blog上看来的。她年轻可人,早早结婚生子,看得出很得先生疼爱。可她却给这道洋葱青椒胡萝卜方腿香肠的‘十全大补’起名‘什么都有,也会有被厌弃的一天,我们都要有这个准备。’常怀千岁忧啊,小小年纪。腐乳换芝士,多了一星幽默,不知道能不能破了她心里的谶。如果要转行,我想当个素食厨子。不开私房菜,开电影《海鸥食堂》里的那种平民小馆。名字就叫‘相见欢’。”



    知己难得,无酒不欢,偶尔素手调“羹”,调一杯“自由古巴”与朋友分享。有人写周轶君,说她是一个想成为喜剧演员的记者,举出她一个段子。有一次在北京,她和《生活》杂志的一帮人在鼓楼大街张旺胡同“床”酒吧,有其他朋友要过来,打周轶君的电话问她酒吧叫什么名字,她对着电话大声说:“叫chuang!”,乐坏一干千杯知己。



    博客里也有记录,“终于见到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圣经的希伯莱语才子孟振华。热烈地讨论他在以黎战争期间的前线见闻,讨论我们两年前在msn中聊过巴拉克+阿巴斯的组合,是否能开创巴以新局面……那天,虽然因为忘记带钥匙,把自己反锁在门外一下午,但心里还是美美的,非常满足。”她是率性无为的。



    周轶君常说自己幽默。见惯了悲喜之后,幽默何尝不是一种豁达。“我很无厘头的,真的,我觉得自己就是周星驰的妹妹,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一个喜剧演员,因为我觉得自己很有喜剧天分。”她常这样与人诉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周轶君解嘲,也有“矫情”的一面。说是“矫情”,毋宁说在为心灵搭筑的一点自由空间。看戏剧流泪,看电影流泪,参加葬礼流泪,听到某句话、体验到某种感情也流泪。在加沙的时候,周轶君看戏剧《警察乐队来访时》,讲埃及亚历山大警察交响乐团到以色列演出,意外迷路在荒郊,埃及人与以色列人的心灵碰撞。看到埃及警察摘下帽子,盖住以色列餐馆里一张“六日战争”照片,座中泣下,唯周轶君也。



    “每次参加葬礼都想流泪,不是因为死者,而是葬礼上的活人:绝望而盲目地呼喊口号。最动情的一次是听说特拉维夫发生自杀爆炸,而前一天,我第一次去那个城市。写了一篇《为生者哭泣》。还有一次从拉姆安拉出来,一个巴勒斯坦老太太抓住我的腕子反复喊:犹太人把我们欺负苦啦!当时我就‘迎风流泪’了。你看,我不但为巴勒斯坦人,也为以色列人流眼泪,所以有的人说我‘亲巴’,有的人给我扣上‘亲以’的帽子,其实我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体验人在战争状态下的情感。政治层面上的是非是另一个问题。”



    平淡是真



    回归平实感情。多年的奔波,周轶君心觉亏欠的,还是父母。从当初报考大学义无反顾选择北上,到行走战场,回国之后,又到了香港,常见不能相见,亏欠良多,着实心愧。国内工作的日子还好,在加沙做战地记者时,工作多久,他们就承受多久的折磨。一直以来,只好用“善意的谎言”遮慌。以色列发生爆炸时,就说自己在加沙;加沙遭到轰炸,就说自己在耶路撒冷。后来,父母渐渐习惯了,周轶君才敢“实话实说”。父母不愿见她到处乱跑,但给了她选择的自由,让她感恩无限。



    幸运的是,爱过人,也被爱过,现在仍然爱,也被爱着。



    从战场回来,作为“战地玫瑰”,周轶君出名了。相比名声,她说自己更看重的是“作品”。相比畅销,她更更看重的是“自己满意否”。相比“自己满意”,她更看重的是,对他人、对时间有没有意义。为什么六年前出版第一本书之后没有趁热打铁接着出?她回答,因为没有“自己满意”的东西。更因为还在思考,什么才是对他人、对时间有意义的东西。她补充说,“当然,这么想,也许是我把自己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