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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央的眼珠儿一转,笑着点了点玉髓儿的额头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这样多话,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说什么要绣娘, 你还是惦记让母后派女史过来是不是?”
玉髓儿的小聪明被姬央戳穿, 她索性笑道:“公主聪慧, 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是玉髓儿第二次提及女史了,姬央不是听不进人言的主子, 她问道:“是遇到什么事了么,玉髓儿?”
玉髓儿沉默片刻才道:“奴婢人微言轻,阅历又少, 见识也不如那些女史大人,就怕照顾不好公主。”
其实后面都是废话,唯有“人微言轻”四字才是重点, 姬央是何等人,在不被情0爱障目的时候,一点就通,一通就明,她点了点头道:“那你去磨墨,我给母后写信, 让安王叔替我带回去。”
写完信之后, 时辰还早, 姬央是个闲不住的人,加之重光堂里玉髓儿她们在整理箱笼, 姬央索性带着珍珠儿去了大嫂裴氏的院子。
裴氏自然是料不到, 安乐公主会去她那儿串门子, 所以她依然如往常一般在佛堂里念经颂福。
姬央去到裴氏的院子时,那守门的丫头见着她,立即猜出了她的身份,忙不迭地行了礼。
“大嫂可在屋里?”姬央问道。
“回公主,大少夫人在佛堂念经。”柴丫见姬央抬步就往里走,立即忐忑地跟了上去,也不知该不该说,万一惹怒了安乐公主,她也吃不消,幸亏她眼尖地看到了大娘子身边的翠华,赶紧喊道:“翠华姐姐。”
那翠华听见人喊她,转身往这边一瞧,自然就看见了姬央,也赶紧跪下请安。
柴丫道:“翠华姐姐,公主是来寻大少夫人的。”
裴氏在佛堂时,等闲是不许人打搅的,她觉得那是对佛祖不敬,尤其是在大郎死后,她更是痴迷佛事,府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习惯,便是戚母在她早晨和下午诵经的时间也不会找她。
可是安乐公主是天子之女,她若是要见裴氏,裴氏也不得不出来,翠华她们自然是要维护自家主子的,也亏得翠华伶俐,她躬着身领着姬央往堂屋走去,又冲着柴丫使了个眼色。
那柴丫也是个机灵的,姬央刚坐下,就听见一串急切的脚步身响起。
“公主金安。”来人正是裴氏的女儿,沈家大娘子沈薇。
那翠华和柴丫虽然机灵,可姬央从她们的眼神交流中已经猜到了裴氏诵经时大约不喜欢人打扰,其实她也只是过来看看而已,裴氏年岁比她大上不少,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可说的。
而大娘子沈薇今年已经十六,比姬央还大上一岁,年龄相仿的两人在一起,话题自然多一些。
沈薇已经订过亲,是徐州东海太守的长子,婚期定在明年,也就是永安二十六年的春天,她这会儿正跟着裴氏学管家,还要抽空绣自己的嫁衣。
姬央一听便来了兴趣,“能不能让我看看?”
沈薇自然不能拒绝,便邀了姬央去她的房间。沈薇的嫁衣一点儿也不华丽,等闲的布料罢了,不过她的针线非常好,绣的蝶恋花,那蝴蝶简直活了一般,看得姬央连连赞叹。
“这袖口和领口若是用玫瑰金线绣一串蔷薇,颜色一下就亮了,晚上行昏礼时,在烛光下一定好看。”姬央道,否则沈薇的针线功夫再好,这嫁衣也不亮眼。
沈家自然不是用不起玫瑰金线,只是一直坚持俭朴持家,所以沈薇的嫁衣并未用金线。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小姑娘,又是一辈子只一次的事情,难免向往。沈度和姬央成亲时,沈薇曾远远地见过姬央华丽的嫁衣,在月色和烛光下,莹莹发光,漂亮极了。
尽管如此,沈薇还是摇了摇头,见她这般,姬央已经猜出缘故来,裴氏礼佛,喜欢素净,她自己穿的衣服还是布衫。
“不过这样也非常漂亮了,你的女红实在是好,用了金丝线说不定反而喧宾夺主了。”姬央又将话拉了回来。
沈薇暗叹姬央的心思灵慧,她没想到安乐公主居然是这般模样,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两个人说起话来,姬央又问她平日做什么消遣等等。
不一会儿,裴氏诵完了经,自然有丫头告诉她安乐公主过来了,她便也到了沈薇的屋里。
姬央站起身道:“大嫂。”眼见裴氏就要行礼,她赶紧扶住裴氏道:“大嫂,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若是每次见面都要这样行礼,岂不见外,而且我是最不耐烦这些的呢。”
那裴氏还要行礼,姬央只好由得她,待裴氏行了礼,姬央又起身向她福了福身,裴氏要拦她,却被她闪过,只听她嘻嘻笑道:“大嫂,刚才咱们叙了君臣之礼,这会儿总要让我行弟妹对嫂嫂之礼,咱们今后大约每次见面都要这样跪来拜去了。”
裴氏拧不过姬央,只得作罢。
姬央又让珍珠儿将一本黄绢裹着的佛经捧给了裴氏,“大嫂,这是上回西域僧人送给我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我自己是不念的,大嫂事佛至诚,这书在你手里,才免得埋没。”
裴氏本不愿同姬央多来往,可是她这本书实在是送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便也就含笑收下了。姬央的这片心意,她也算是收了。堂堂安乐公主,还费心打听她一个孀居妇人的喜好,也是诚意十足。
姬央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大嫂,我还要去五嫂那儿,就不多坐了。”姬央转头看了看沈薇,她和裴氏虽然无甚话说,但同沈薇却还聊得来,她又是个喜欢跟人玩儿的性子,便对裴氏求道:“大嫂,能不能让大娘子陪我去五嫂那儿坐坐,我同五嫂不熟,如今厚着脸皮去打扰她,我怕……”
姬央既然开了口,裴氏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恰沈薇也是在院子里关得有些闷了,便也欣然前往。
只裴氏看着姬央的背影不知在发什么神,不过显然这位安乐公主的确和众人想象中的都不同,而裴氏对她的观感则是,说话做事未免太直率了一些。不过也可以想象,苏皇后的独女,万般娇惯着长大,谁也不敢给她气受,宫里又被苏皇后清扫得那般干净,她身边又没有勾心斗角,自然养出了一副率直的性子。
五少夫人祝氏的院子离裴氏的院子不远,姬央和沈薇二人走了不多时,转过游廊,从虚掩着的后门进了祝娴月的院子。
安乐公主进门,动静自然小不了,处处都是问安声,祝娴月听了也从东厢走了出来向姬央行礼。
彼此之间自然又是一番推让,不过祝娴月明显比裴氏通透,一个屋檐下的妯娌,也没有动不动就磕头的礼儿,所以推让几番后,便也由着姬央唤她为“五嫂”。
“五嫂刚才在练字么?”姬央问道。
“六婶怎么知道?”沈薇惊讶地问。
“我闻着墨香了。”姬央得意地笑道。
沈薇看着姬央红润粉嫩的脸颊,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眼角弯弯,唇角弯弯,叫人看了心情也忍不住跟着好起来。
大抵,美人都是能蛊惑人的情绪的吧。
既然说到了字,姬央和沈薇便拥着祝娴月去了她的书房。
祝娴月的书房布置得十分雅致,没有什么金石古董,也没有什么珍玉玩石,摆放的都是不值价的东西,但却胜在精致,比如一个竹雕东山报捷图的笔筒,刀法细腻,人物栩栩,就叫姬央爱不释手。
摆设普通,然而墙上挂着的却是价值连城的前朝大家的书画,姬央看着上头的钤印,心道:祝氏真不愧是有名的才女。
祝家是诗书传家的名门,历代都有女子入宫为女官,深受宫中贵人的敬爱,而眼前这位祝娴月是祝家本支的嫡女,模样虽然只能叫做清秀,但腹有诗书气自华,瞧着别有一股娴静淑雅之气,叫人一见而心生好感。
姬央和沈薇走到祝娴月的书案前,见上面铺着白纸,写着“孤光照还没,转益伤离别”,应该只是半阙未完的诗。
“五婶的字越发好了,怪不得连六叔都赞五婶的字清丽洒脱。”大娘子道。
祝娴月微微一笑,对大娘子的赞叹十分淡然。
倒是姬央看了之后,微微凝了凝神,踌躇着该不该直言,不过她的性子就是藏不住话的,“的确清丽,五嫂的小楷想必定然是一绝,不过写大字,就失之柔婉了。”
“郎君要跟我一起用早膳吗?”姬央又道。
“你自己吃吧。”沈度转身就往外走。
姬央追上去两步拉着沈度的袖口又问道:“等下我去钓鱼,郎君要一起吗?”
“用过早饭就该拔营了。”沈度回过头抽出自己的袖子道。
姬央赶紧说:“我吃饭很快的,钓鱼也很快,我还想跟你比赛来着。”
沈度没理会姬央。
等拔营离开的时候,姬央抱着一个瓦罐到沈度跟前炫耀,“郎君,你看我钓上来的鱼。”
沈度拨空扫了一眼,却见里面有好几条大鱼,最小的也有七、八两重,“都是你钓的?”沈度有些不信,姬央钓鱼的时间据他观察应该不超过一炷香的功夫。
姬央点点头,“还钓上来了一条大的呢,我送给那渔翁了,他可高兴坏了,说是很久没见到过那么大的鱼了呢。”姬央连买的竹筏和鸬鹚都送给那老头了,他能不高兴坏吗?
“这几条留下来晚上给你熬汤好不好?”姬央期盼地看着沈度,这就是邀请他一起用晚膳的意思了。
沈度只淡淡地道:“再说吧。”
虽说沈度对她如此冷淡,但姬央似乎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她身体里有着苏后的血脉,下意识对那种轻易就拜倒在她们石榴裙下的男人都有些轻视。
沈度一行沿着大陆泽往南去巨鹿,巨鹿与中州的广平郡相临。中州之民最苦,天子脚下,横征暴敛更甚,劳役繁重,壮丁去了十之五六。如是,昏君妖后依然不知收敛,为防中州之民外迁,更是沿途设置重重关卡。
饶是这样,依旧有那活不出去的百姓翻身越岭,躲避官兵追杀,从大陆泽西南端凫水进入冀州境内,再沿泽往东行,希望能找到一安身之所。
只是冀州田亩匮乏,当地老百姓虽然同情这些人,却也没人肯分地给这些流民,所以他们只能一路前行。
姬央她们虽然一路也能零星看见几个拖家带口的流民,但毕竟是少数,哪知在傍晚时分,却看见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沿泽而行。
那些人里多是老弱妇孺,神情麻木地拖着腿走着,甚至连小婴儿都没有哭声,大概是饿得昏睡了过去。
姬央坐在马车里,看见沈度下马在问那些流民去向。
“主公,如此大波的流民进来,中州不可能不知,朝中早有旨意,这些人要悉数赶返,咱们现在既然还没和中州撕破脸,这些人又都是老弱病残……”说话的人是沈度的军师祭酒刘询,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人只会浪费粮食,没有壮丁的流民对冀州而言并无多大益处。
如今天下苦难,冀州也不是世外桃源,只不过比他处略好一些罢了。
“去请公主下来。”沈度转头对侍卫道。
刘询不过转念一想就猜到了沈度的打算,心里暗道一声好,到底是主公看得长远。
姬央走到沈度身边,只听他道:“公主,这些流民都是从中州逃难而来,但是中州有严旨,不许各州郡接受这些流民,必须悉数赶返……”
那流民里有个山羊胡子的老头,似乎还有些见识,一听沈度叫姬央为公主,立马就跪了下来。能被称为公主的必定是天子之女,而冀州之内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苏后的爱女安乐公主。
老赵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姬央跟前,见他一跪其他人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小的给公主磕头,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求公主开恩,我们这些人都是走投无路才流浪到此的,再没力气回去了。家中田地都被人占了,我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求公主开恩。”老赵头的头就直直地磕在面前的小石头上,一点儿也不避让,不过三、两下就已经见血。
老赵头的身后,所有人都开始高呼,“求公主开恩、求公主开恩。”
姬央手足无措地去扶老赵头,“老人家快起来吧,有话慢慢说,别磕坏了头。”那老赵头怎么肯起来,姬央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情,不由拿眼去求沈度,沈度却只是直直看着她并不开口。
“郎君,冀州可能安置老人家他们?”姬央出声问道。
“公主有旨,岂敢不尊。”沈度道。
“那就让他们留下来吧。”姬央道,这些人已经饿得皮包骨了,哪里还有力气往回走,即使姬央知道这是为势所迫,也不得不妥协,因为于心不忍。
沈度颔首,转头对军师祭酒刘询道:“分一队人马拿我的手令带他们回信阳,让葛通想法安置他们。”
“是。”刘询应道。那葛通和刘询皆是沈度的军师,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那老赵头涕泗横流地又一个劲儿地给姬央和沈度磕头,沈度上前扶起老赵头道:“安心在冀州住下吧。老人家的儿子是为守护咱们王土而战死的,若是不能安顿好你们,就对不起那些勇士的鲜血。”
沈度倒是会收买人心,一句话就让这些丧子、丧夫、丧父的流民热泪盈眶。
实际上沈度和葛通早就商议好了这些流民的安置之法,中州的旨意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但能借由姬央之口堵住中州官员之嘴,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虽说有了安置之法,但这些人已经是强弩之末,饿得东歪西倒的,要从此处走到信阳却是艰难,姬央立时想起了自己买的那些米糕、蜜饯,岂不正好给他们,还免得放坏了。
“把我买的那些米糕给他们吧?”姬央看向沈度道。
沈度点了点头。
姬央似乎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赶紧叫玉髓儿领了侍卫去将马车拉过来。
姬央先是从车里拿出一包一包的米糕,也不论多寡地一股脑儿往老赵头手里塞,直到沈度轻轻咳嗽一声。
姬央抬起头看向沈度,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沈度也不说话,姬央只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儿门道,她举目往四周看去,只见所有人都仿佛饿狼一般盯着老赵头手里的米糕。
这些人饿太久了,一点儿米糕就足以让他们杀人抢夺,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仅仅是为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也会让做母亲的变成饿狼的。
那老赵头也是个人物,要不然也当不得这群人的领头人,他将米糕还了些给姬央,“够了够了,我家这几口也要不了太多,公主还是分给别人吧。”
其实那点儿米糕老赵头一个人就能吃下,更不提还有他那两个媳妇和三个孩子。
姬央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老赵头,知道自己是思虑不周了,可这也怪不得安乐公主,她可没有过这些经验。
姬央往后一退,让玉髓儿扶着她往马车上一站,她不过略略眺望了几息就重新跳下马车,对玉髓儿道:“按人头发,每个大人半包米糕,小孩半包桃片并半包蜜饯。”
玉髓儿应了是,让侍卫将那些流民规制好,一个一个排队,然后大声喊着,“不要挤,一个一个来,都有都有。”
说来也是神奇,姬央那半车吃的,到最后居然刚好发够,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刘询是一路看着的,心里只暗自称奇,所谓御民之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他不知道姬央是怎么做到均分的,若说是凑巧,未免也太难了。
沈度问姬央道:“你不是说那些蓝花布要留作纪念吗?怎么又分给了那些孩子?”
姬央郁郁不乐地道:“我看那襁褓中的婴儿连一件衣裳都没有,眼看就要入冬了,就想让他们能做件衣裳穿。那些布给大人也不够分,给那些小婴儿倒是勉强够了,早知道当初该多买些才是。”
沈度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买再多,也不如他们自己能自给自足。”
“郎君说的是,可是这些流民要安置下来,总是需要土地的,我沿途看来也不见无主之地,他们可要怎么安置啊?”姬央已经开始为这些流民发愁了。
沈度道:“没有无主之地,开垦新地便是,还可以北上幽州,那里有大片土地待垦,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生计。”
姬央拊掌称善,不由又问沈度,“中州之民真的是无以为生了吗?”
所谓疏不间亲,沈度自然不能当着姬央说天子苏后的坏话,何况她与中州还有书信往来,是以只淡淡道:“天灾**,总有不好的年景。”
其实姬央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愿去深想,听沈度这般说,立即笑了起来,“嗯,但愿明年是个丰收年,再没有流离失所的百姓。”
沈度敷衍地笑了笑,心里却想即使风调雨顺,中州之民也没有活路,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壮丁几乎凋敝,哪里还有人种地。
姬央的郁郁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在破庙扎营时,她已经兴致高涨地开始给沈度熬鱼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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