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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醍醐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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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你听说过那位信阳侯的事情吗?”姬央问玉髓儿道, 在宫里时, 她一点儿也不敢打听沈度的事情,母后因为她即将远嫁已经很伤心了,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桩赐婚半个字。

    玉髓儿点了点头, 那是公主要嫁的人,她自然要下细去打听,不过她们都身在宫中, 所能知的也有限,“听说信阳侯前头有一位夫人,出身范阳云家,育有一子。”

    “还有呢,他这个人怎么样?”姬央毕竟只有十五岁,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而沈度又将是她的夫婿,她自然关心。

    “听说信阳侯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拜北地硕儒闵皓为师, 闵老曾望而心叹, 曰:世皆晦暗,独其轩轩。”玉髓儿向前倾身, 低声道:“其实皇后娘娘为公主选定这桩亲事前,也曾让人暗中去过冀州相看, 娘娘问信阳侯如何, 那人道:冀侯, 人之水镜,见之若披云雾而睹青天。”

    看到他就像拨开云雾见到了青天?

    姬央忍不住问怀疑道:“天下有这等好的男儿,便无一点儿不足?”

    玉髓儿面有难言之色,可是她也知道,隐瞒下去反而对公主不利,索性和盘托出叫公主心里有个底才是。

    “自然也有不足的。”玉髓儿吞吞吐吐道:“都说信阳侯性喜渔色,家中绝色姬妾无算。”

    “这却也算不得什么。”姬央生在宫里,他父皇后宫佳丽虽说没有三千,三百肯定是足足的,是以她对“姬妾无算”这几个字并无特别感慨。

    “是呢,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好色的。他若是见了公主,那些庸脂俗粉自然再看不进眼里的。”玉髓儿拍马道。

    姬央却不再答话,玉髓儿也不敢再多说,别看这位公主平日里活泼烂漫,可她沉静下来时,却又叫人看不清她的所思所想。

    安乐公主的车驾一路平安地行到了中州和冀州交界处的漳水畔,穿过山谷就可渡水,信阳侯府的人就在对面的九侯城等着迎亲。

    “加快步伐,快速通过。”此次负责护送姬央的虎贲军建威将军李鹤高声督促护驾人马赶紧通过山谷。

    此处乃中州和冀州交界处,惯来悍匪出没,都是被逼得没有生路的黎民占山为王,中州朝廷拿他们没有办法,而这些人也聪明,丝毫不敢渡河去冀州境内犯事,因此冀州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管闲事。

    尽管李鹤已经足够小心,并处处提防,然而运气实在不佳,行至密林处,从林中冲出密密匝匝好几百土匪来,二话不说,提刀就砍。

    虽然苏皇后为安乐公主挑选的护卫都是虎贲军中的精英,可一来悍匪彪悍,二来人多势众,实在非那两百虎贲军所能对付。

    虎贲军死的死,逃的逃,亏得那李鹤忠心,领了十来个士兵拼命护着姬央和她那几个宫女奔出重围,否则只怕堂堂安乐公主,未来的冀侯夫人,就得留在山里成为某个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了。

    李鹤领着姬央一路往东逃去,不敢直接渡河,反而东行上山,藏入密林中,不见土匪追来,这才停下来歇了歇。

    李鹤看向安乐公主几人,那几个宫女早吓得花容失色,鬓斜钗堕,汗渍污了香粉,看起来颇为滑稽。

    李鹤再看向白纱蒙面的安乐公主,没想到娇娇弱弱的皇家公主,一路跑下来丝毫没有喊苦喊累,也不用人搀扶,此刻虽然娇喘嘘嘘,但比之那几个宫女,可算得上丝毫不堕皇家公主的姿仪了。

    李鹤走到姬央面前单膝跪下,“公主,卑职护驾不力还请公主责罚。”

    “李将军请起,此次若非将军拼死护住安乐,恐怕安乐早已是刀下亡魂。待安乐到冀州后,定然会写信给父皇,请他褒奖将军。”姬央虚扶了李鹤起身。

    李鹤本就是作态,只因宫中贵人惯来如此,他若不先请罪,到后来指不定就要被他们倒打一耙。不过瞧来这位安乐公主并非常人,李鹤听得出她言语中的诚恳,又继续道:“依卑职看,刚才那些悍匪并非寻常,恐怕他们当中暗藏凉人,就是为了阻止公主出降,如今我们不能直接渡过漳水同冀州人马接上,只能先朝东翻过这座山,再想法子渡水。”

    “一切皆依将军所言。”其实姬央也看出了那些悍匪的不寻常,通常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打劫的都是过往商旅,哪里有胆子敢动朝廷的车驾,何况还是公主出降的队伍。

    “那请公主稍事休息,然后我们要尽快启程。”李鹤说完便走到一边戍卫,他远远地偷望安乐,只见她那唤作玉髓儿的宫女用树叶掬了山泉给她,她微微掀起白纱,露出一段修长嫩白,莹如玉璧的颈子,还有曲线漂亮得惊人的优美下巴。

    落日的余晖透过树叶洒在姬央的脸上,衬得她的肌肤几乎晶莹透明,李鹤也见过不少贵族美女,却没有一人,仅仅是一个下巴,就能如此扣人心弦的。再忆起刚才那一管冰泉润翠石,明珠落玉盘的声音,李鹤忽然有些理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当今天子了。

    稍作休息,李鹤就不得不催着姬央启程,“那些人恐怕不会死心,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

    连夜赶路,火把都不敢点,借着些微的月色,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爬山。

    玉髓儿要上前搀扶姬央,却被她拒绝了,杵着李鹤给她削的木棍往前走,后面三个宫女,虽然也有木棍,但是爬起山来气喘吁吁,摇摇欲坠,反而比姬央这位安乐公主还娇弱。

    一路走走停停,主要是为了照顾几个女子,到晨曦微露的时候,姬央一行才终于翻过了山垭。

    玉髓儿几个到最后已经歪歪倒倒,唯有姬央,走到最后,甚至干脆连木棍也扔了,提着裙角,一路走到崖边,惊叹地看着太阳从天边升起。

    先是一小团金橘色的霞光,继而一轮柔和而并不刺眼的红日开始慢慢露出,最后光芒万丈,姬央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可是她依然笑得很快活,她还没有在这样高的地方看过日出呢,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壮阔。

    尽管露水打湿了她的鞋袜,裙摆上也被草木汁液染上了一层薄绿,还黏着些草根,但是在李鹤看来,那个在山垭口上迎着阳光站立的少女,周身就像镀上了神光一般,让人痴迷向往。

    李鹤甚至都舍不得出声打破这眼前宁谧的一幕,只是他职责在身,不得不又催促姬央她们继续赶路,玉髓儿忍不住抱怨道:“李将军,难道就不能多歇一会儿吗?我们大家实在走不动了。”

    李鹤向姬央看去,姬央对着玉髓儿轻声道:“玉髓儿,李将军是为了我们好,万一那些悍匪追过来,他们比我们熟悉山林,到时候咱们就跑不了了。”

    公主发了话,玉髓儿只得咬了咬牙,和其他几个宫女一起互相搀扶着继续上路。

    “我远远望见,山下有个茶寮,到了那儿咱们再休息。”李鹤道。

    玉髓儿等人一听有茶寮,仿佛望梅止渴,顿时也来了精神,她们已经一昼夜都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下山的路好走一些,紧赶慢赶,姬央等人终于在午后赶到了茶寮。

    茶寮简陋无比,只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守着,一日也等不到两、三个客人。

    茶碗暗黄,茶垢淤积,还有不少缺口,玉髓儿等人虽然是宫人,但何尝受过这等苦,烂着一张脸实在喝不下去。

    姬央却是无所谓,不是不嫌脏,只是她见李鹤等将士一口就将热茶喝了下去,她便也不沾碗沿地喝了几口。

    茶是极差,但水却是上好的山泉,热气腾腾的茶水将赶路的辛劳驱除了一些。

    只要一静下来,李鹤就忍不住又往姬央看去,只见她丝毫没有疲态,行姿坐态无不优雅端仪。再看玉髓儿几个,虽然极力端着,可是一看就是努力装出来的,不像安乐公主,仿佛一切的美好都融入了她的骨血,一言一态,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看起来也令人赏心悦目。

    而最让李鹤倾心的却是安乐公主处变不惊的气度。悍匪出现的时候,李鹤虽然在姬央身上看到了短暂的惊慌,但后来她一直表现得非常冷静,身上丝毫没有一般贵女的娇柔之气,反过来还去安慰身边的侍女,着实替李鹤他们省了不少麻烦。

    而那些宫女并不因为表现得娇气就叫人觉得尊贵,反而一句苦也不曾叫过的安乐公主,一看便知道她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不是不娇弱,却硬是撑着一股气,丝毫不堕皇家公主的风仪。

    李鹤从不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今日他不得不承认天家气度,的确非凡。

    旋即李鹤又不由想,若自己是皇帝,大约也会像当今天子一样,倾尽所有,只为捧在她面前,博她一笑。思及此,少不得连对妖后苏姜的恶感都去了不少。

    没过多久,李鹤派出去寻船的兵丁回来禀到船已找好。

    姬央跟着李鹤去到水边,那船是当地渔民用来捕鱼的小舟,状如树叶,她只在画里见过。

    “公主,这船一次只能载三人,卑职先护送公主过去吧。”李鹤道。

    “我还要玉髓儿。”姬央指了指身边的侍女,李鹤点了点头,笑了笑,安乐公主毕竟年纪小,还是个女孩儿的心性。

    李鹤先跳上船,朝姬央伸出手,他心里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姬央却像是不在乎尊卑之别一般,将手递到了李鹤的手心里,借着他的力道轻轻一跳就上了船。

    身体轻盈得像只蝴蝶。

    李鹤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烧得他的心、肝、肺都滚烫了起来,心如擂鼓,他紧张地看向四周,生怕别人听见他的心跳声,而泄露了他不该有的绮思。李鹤断然没想到自己一个血战沙场的男儿,竟然会因为一只柔荑给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姬央可不知道李鹤心里的这一番纠结,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坐在被风一吹就像要翻的小舟上,眺望远处的山水,心里想着,嫁得远也挺好的,至少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还有眼前悠然淡泊的景色就是宫里没法儿想象的。

    还挺有趣的,姬央的嘴角微微翘起。刺激!好玩!

    这是千真万确娇宠大的公主,连危险都拿来当有趣,只因为她从来就没意识到,她真的会死。

    船至河中,姬央兴致来了,忍不住摸了摸腰上挂着的玉箫,此情此景,此山此水,不能歌一曲,实在有些遗憾。

    “李将军,此次多谢你舍命相护,安乐无以为谢,就为将军吹奏一曲吧。”姬央看着李鹤道,“只是不知会不会引来追兵?”

    李鹤痴痴地看着姬央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湖光山色也不及她眼波潋滟的美目,心里想着,便是有再多的追兵来,只要他的命在,他就断然会护她周全。而他又何其有幸,能得佳人独奏一曲呢?

    “多谢公主。”李鹤有些激动地道,“此处已是无妨,渡过漳水就是冀州的地界,那些人不敢追过来的。”

    姬央闻言,解下腰上的玉箫,对着漳水,徐徐吹奏起来。

    同祁北媛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何乐珠心里忍不住好笑,这祁氏平日里仗着一张脸和微微看得的身世,谱儿摆得极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冀侯夫人呢。

    今晨祁北媛还特地挑了一件淡雅的衣服,美其名曰,不能夺了主母的风头,现在可好,她便是把所有的首饰都挂上,怕也夺不走安乐公主的风采,岂不是自打耳光,何乐珠想到这儿就更忍不住笑。

    那柳瑟瑟偷偷看了一眼座上的安乐公主,自己同她就好比萤虫皓月,便是嫉妒之心都升不起来,只有仰望的份儿。她虽自幼便知道自己生得好,可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天底下竟然还有能美成这般的人物,怨不得老天都舍不得磋磨她,不仅让她投生在最尊贵的天子之家,如今又让她嫁给了侯爷为妻。

    只可怜柳瑟瑟自己,祖上也是名门,但后来犯了事,后世子孙竟然流落教坊,她虽然也有所倚仗,但在安乐公主面前便也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这些姬妾的心思姬央都没心思理会,喝了她们敬的茶,又赏了她们物什,便将她们打发了。

    唯有阮氏不肯走,低着头道:“妾伺候公主进膳。”

    阮家女的名头,姬央也听过,如今虽然稍显没落,但到底还是名门大族,十分讲究礼仪。姬央看了一眼沈度,据她所知,沈家无论是戚母还是薛夫人都没有叫侍妾随侍的习惯。

    阮韵微微垂着眼皮打量姬央,但她这样的闺秀早就练就了不着痕迹打量人的本事。

    这位安乐公主的容貌之盛实在也出乎阮韵的预料,叫人见了只有叹服,完全升不起争强之心,若是安乐换个身份,怕这天下男儿都只有拜倒在她裙下的份儿。只可惜错投在了苏姜那妖后的肚子里。

    阮韵她比祁北媛和柳瑟瑟等人又不同,她是阮家嫡出的女儿,虽说幼年失怙,但阮家毕竟是百年士族,阮氏跟着伯父伯母一家长大,从小受的教养毕竟不同,那些个姬妾羡慕、仰望这位安乐公主,她却只有叹息的心。

    不过说到底,安乐公主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如今又能嫁给沈郎为妻,这一生也不枉费了。

    当初阮韵听说祖父将她许给了冀州沈度为妾时也大为震惊,她们这样的女儿岂会给人做妾,何况她也算得上是阮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女儿,家中姐妹无人能望其项背。

    不过阮韵毕竟识大体,也知道如今天下将乱,人人自危,她家虽然是陈留大族,可也须附翼豪阀。阮家铁了心要依附沈家,但当时云氏还在,只能被迫为妾。

    那时阮韵怀着满腹的委屈嫁入沈家,一见沈度,那满腹的委屈瞬间就消散无踪,美人自古爱英雄,她能嫁给此等郎君,也算是无憾了,心道,祖父毕竟还是疼爱她的。

    阮韵嫁入沈府已经三年,在沈府也算得上是婆母喜爱,众妯娌也并不看轻她,日子过得还算舒服。可就在安乐公主嫁进来的前几个月,薛夫人忽然让她帮她管家,阮韵便知道,府上的两位夫人只怕是需要利用她这枚棋子。

    戚母想用她来制衡安乐公主,阮韵就不得不挑起这副担子。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她主母,若她耍起横来,阮韵的身份也不是她的对手,因而表面上还得好生伺候着。

    不过今日见着安乐,阮韵的心不由一松,她观安乐,目明神清,虽有些娇娇气,但天真烂漫,并不是传闻中苏皇后那般毒妇。这种人只要掌握到她的脾性,控制于鼓掌,却也不是难事。

    却说阮韵自求留下,沈度见姬央拿眼神询问他,便道:“让她留下吧。”

    阮家女需要名声,也得维持名声。

    姬央只能点点头,她自然是不喜欢阮氏在一旁的,害得她想和沈度说些私房话也不便,只是木已成舟,她都有些后悔去看沈度了,她原本以为他会和自己一般想法。

    重光堂的西次间已经摆好了早饭,野菜饼、汤饼、粟米粥。

    沈度和姬央入座,阮韵跪在转角处伺候二人进食。

    沈度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扫了一眼姬央,安乐公主在宫里吃的自然不是这些,但是这般入乡随俗,未免也太刻意了一些。

    “公主府不是设了厨房么,你喜欢吃什么,叫人做就是了。”沈度见姬央小口小口地吃着汤饼,瞧着都替她难受。

    其实姬央虽然吃得小口,但是胃口并不差,俗话说山珍海味吃多了,这些家常的菜她吃起来反而新鲜,何况那两日跟着李鹤奔逃,肚子饿得咕咕叫,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又岂会再有诸多挑剔。

    姬央听了沈度的话,怕他误会自己吃不得苦,赶紧道:“这些我都喜欢,只是我吃饭吃得慢些而已。”细嚼慢咽,才是养身之道。

    姬央的确用得慢,沈度四碗饭已经下肚,姬央才堪堪吃完那一碗汤饼。因是新婚夫妻第一日一起用饭,沈度便是再不耐烦也只能忍耐,他看着姬央用完汤饼,还就着粟米粥用了几片野菜饼,心下也略为惊奇于她的食量。

    一旁的阮氏也被姬央的好胃口给惊到了。其实姬央还不算饱,她只是察觉出沈度已有些不耐,吃得六分饱就搁了筷子。

    沈度不再多说,起身由阮氏伺候着整理了衣袍就要去外院。

    姬央也赶紧站了起来,“六郎。”

    沈度转过头来看着姬央,姬央的话张口欲出,却在看见阮氏的时候顿了顿,那阮氏也是个自觉的,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姬央这才走到沈度跟前,红着脸有些忐忑地问道:“六郎,你晚上回来用饭吗?”

    沈度还没答话,只是一个眼神扫回来,就叫姬央的心抖了抖,仿佛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妇人一般。但凡有志气的男子,又有谁会常在后院厮混。

    姬央自知有愧,她不过是心中想和沈度多一些时间亲近而已,譬如她父皇、母后就是因为起坐一起,因而才会感情日笃的。

    半晌后,待沈度已经踏出了门,姬央才听得他的声音道:“晚上,我尽量回来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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