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暗,李尚杰拖着疲软乏惫的身躯从武王府的偏门走出,早已大汗淋漓,宽松的华服长袍被汗水浸湿,紧紧的贴在微微隆起的肚腩之上,稍显滑稽。谁也不知道在武王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才能让这位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如此狼狈不堪。
李尚杰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镇定的松了松身上的华服长袍,然后朝着西方望去,在他面前,除了燕州繁华的街道以及熙攘的人群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眼里却充满着愤恨、不甘、委屈、无奈以及仇恨,沉默许久,又失落的吐了口浊气,一边摇头一边走向等待他的马车。
马车飞快的离开燕州,与城内过往的行人并无两样,可是马车内的胖乎乎的中年知府却感伤道:“云州要变天了。”
……
偌大的王府正厅,只有两人。
武良闭眼养神,身前案几上杂乱的放着一堆政务辞呈,最上方乃是‘西平府十年账务奏疏’。
与武王赶车的老车夫恭敬而又随意的站在一旁,同样的闭着眼睛。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中年王爷突然拿起那本西平府奏疏,仔细批阅,时而皱眉,时而哀叹,好几次拿起朱笔想做批注,又有所担忧的放下,最终叹道:
“大汉建朝四百余年,看似民强国盛,实则内忧外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稍有不慎,大厦将倾。秦项两家虎视眈眈,南边戎狄凶狠残暴,虽有南宫厚镇守,一时平安无事,但那些与南宫家沆瀣一气的老家伙们,一个个安于现状,主和不战,如此下去,我大汉最为骁勇善战的南疆边军,迟早有一天锐气尽失,到那时,莫说戎狄能攻下南疆,一路北上占领中州也未为可知。”
武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老车夫倾诉。
“西地近二十年,前十年战乱,民生寥落,百废待兴,后十年,我奋发图强,欲将西地打造成一个没有污秽的清净之地,谁知那刘破虏也被权势心计所迷,玷污了他的名姓,空有雄心壮志,却无半点血气方刚,燕州城若不是我在把持,估计与那乌烟瘴气的云州没什么两样。他刘破虏当真以为,在西地扶持一个狗腿子便能限制我?”
至此,老车夫才睁开眼睛,神情平静,笑呵呵的露出了两颗泛黄的门牙,事不关己的笑道:“王爷,老奴不懂官场政事,也不能为王爷分忧解难,实在该死。可老奴行车大半辈子,也明白一些道理,这官场其实跟驭马差不多,马不听话,抽一鞭子就好了,再不听,给点马草引诱,倘若那马儿听话了,便啥事都没有,要是那马儿还是性情桀骜,不能为我所用,杀了便是,还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马肉,何乐而不为?”
武良双眼发亮,散出一道寒芒,抄起朱笔,在奏疏上划下一个大大的红叉,之后,又陷入沉思,茫然道:“先生所言极是,但我如此行事,岂不是又将许牧推上了风口浪尖?”
老车夫想起那个曾经将他置于华云轩,一声不吭就走了的少年,怒向胆边生,笑道:“公子如今修为尽失,没有机缘巧合,再向武道攀爬可谓难于登天,更何况身边也只有一个秦家小丫头,成不了大事。要是公子就此作罢,倒也相安无事,可偏偏,公子极具抱负,那些明面上不爽公子的真小人,忌惮于王爷和周天院,不会对公子出手,怕就怕暗地里的伪君子,背后随便捅一刀,可是要见红的。”
武良眼露杀机。
真小人可恨,伪君子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知道谁是伪君子,却不知道他何时下手。
武良无奈道:“先生的意思是,不要让许牧上位?”
陈姓老车夫笑呵呵道:“开弓哪有回头箭的?”
……
通天府,知人间,达阴世,谓之三通。
古稀七庆,更多七七岁月,三通足足活了五百三十九岁。
被儒家奉为孔圣人之后,当世第一的大儒,现居何方,云游何处,仙鹤几时,无人得知。
二十年前,这位长命的大儒一语惊起东海三丈水,收下十个弟子,传授一套《捭阖》之后,从人间蒸发。
三通最后一次发声,是在十年前。
萧子何心术不正,逐出师门。
秦昭阳说的真切,许牧满肚子的疑惑。
譬如院长都没能活到五百岁,三通怎能活到五百岁,难不成是真仙?若三通真是仙人,按照院长所说,十年前天府与人间通道关闭,仙人在人间是待不下去的,莫非三通十年前就死了?
当然,许牧没有将这些疑惑说出来,因为他觉得三通即使还活着,与他也没有多大关系,倒是现在酒楼当中的萧子何十分棘手。
三个人安静的待在原地,许牧也没有重新去点燃油灯,所以酒楼依然是一片黑暗。
三个人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另外两人在想什么。
“小庙留不下大佛,先生还是离去吧?”
许牧淡淡出声,他是真的不想留下萧子何。
那边萧子何权当没听见,继续道:“西门有千户,倘若侯爷以此为根基,收赋税,造私兵,不出一年,侯爷便能吃下云州四府,成为封疆大吏。而武王待侯爷如同亲生,燕州自然不在话下。届时,侯爷拥两州八府,二十万雄兵,对阵西域重兵九阁,最少六成胜算,侯爷难道不想赌一赌?”
许牧低估了眼前的书生,他没想到,萧子何的野心竟有如此之大。
心动归心动,许牧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可惜先生的雄图霸业,小子无能为力。”
不撞南墙不回头,萧子何吼道:“侯爷不就想三年后踏平月华吗,为何现在却不敢做?侯爷要是掌控了西地两州八府,召集八百天燕轻而易举。”
若是灯火通透,萧子何会发现许牧对他有多么大的杀心。
秦昭阳惊讶道:“你是如何得知八百天燕的?”
萧子何不理会将他甩出门外的秦昭阳,继续展现着他的宏图抱负:“只要侯爷开口,在下万死不辞。”
许牧很欣赏萧子何的才能,萧子何要真的是三通的弟子,学习了《捭阖》之术,那么他刚才所说,最起码有八分真实。可不知道为什么,许牧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书生,或许因为刚才萧子何骗了他一坛酒吧。
书生多迂腐,儒士多诳人。
春秋乱世,因为儒士随意的一句,多少人成了亡魂?
进入月华,拿回挂在月华城头上的天燕玉牌,这是许牧到死都要做的事,可他不想,因为他的私心,让西地无辜的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萧先生请回吧,刚才我就说过,我帮不了先生,因为在先生来前,西门侯许牧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而我叫做燕牧。所以说,先生的宏图霸业,我无能为力。”
许牧平静的话语让萧子何瞬间暴躁起来,在黑暗的酒楼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不停地捶胸顿足,惨声道:“为何会这样,难道真的天欺我萧子何?”
声音悲痛欲绝,何极凄惨。
许牧生不出半点怜悯之心,反倒是笑道:“欺人者,天必欺之。”
秦昭阳毕竟是个女子,情感丰富,想的也多,“萧子何,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要是你,不若去参加大考,先拿个功名,总比碌碌无为强吧?”
萧子何不说话,沉默的瘫坐在地上。
许牧想到什么,问道:“先生有才志不假,但先生所作所为,我却不齿,先生为达目的,誓必要和你的同门陆贞争个你死我活,甚至还要拿天下人作为垫脚石,我实在想不通,先生到底为何?”
萧子何苦笑一声,“我说为了芷儿,你会信吗?当年我在赵家发过誓,此生非芷儿不娶,如果芷儿不答应,我也就没有必要去履行我的诺言,但是只要芷儿愿意,我必须负责。再者,我被逐出师门,与陆贞有关,若不是当年他的诬陷,我不会如此。男人岂能有仇不报?”
许牧半信半疑,“当真是为了女人?”
“他人我不敢说,但我萧子何重情义。”
许牧微微动容,心底五味杂陈,他开始有点佩服萧子何。
“为何找我?”
“你能够让我实现抱负。”
“我若答应你,凭着这一身布衣,三年内果真能够掌控西地?”
“可以。”
许牧暗自震惊,“最后一个问题,若你的女人对你说,杀了我便嫁给你,你会不会杀我?”
“不会,萧子何只做自己答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