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侯府仪门至马车这一路,朱氏一直面色铁青,搭在小丫鬟胳膊上的手骨节泛着白,尖利的指甲直刺进去,掐得那丫鬟腕子上一圈青紫,险些没疼出眼泪来。
待到上得马车,厢门阖拢,眼前的光线陡然变暗,朱氏这才赤红着一双眼,抬手抓起案上的茶盏,用力朝地下掼去。
然而,那预想中的脆响,却并未如期而至。
原来,那车中铺得极厚的地毡,茶盏甫一落地,立时骨碌碌滚去角落,连个响儿都没发出来。
朱氏气得险些倒仰,只觉那地毡也欺到了头上来,咬牙切齿抄起另一只茶盏,鼓目左右顾视,旋即对准木案,恶狠狠一掷。
“砰”,盏裂茶翻、汤汁四溅,总算教她听见响儿了。
朱氏却犹自不解气,直眉瞪眼抢过一旁的茶壶,高高举起,还要再砸,被潘氏死命拦下了。
开玩笑,这车厢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万一那碎瓷溅上了身,再划破了哪里,那就真成笑话儿了。
潘氏完全能够想象出外头的人会怎生议论,什么“东平郡王府婆媳出门吊唁,双双破相而归”啦,什么“王府婆媳大打出手,各自挂彩”啦等诸如此类。
这种风头,潘氏表示她根本不想出。
好在朱氏方才已然砸了一只茶盏,一口恶气出了大半,人也清醒了几分,知晓再闹下去亦是无益,遂半推半就丢开了茶壶。
潘氏着速将东西归置好,又掏出帕子,将朱氏袖口沾上的茶水拭净。
这个过程中,朱氏僵立如石,唯鼻孔歙动,“呼哧呼哧”喘着大气。
欺人太甚
真真欺人太甚
望向那满案的碎瓷,朱氏觉得整张脸都在抽疼。
这碎的哪里是瓷片
那就是她的面皮啊
那狗父子俩问都没她问一声,顾自就把亲事相看起来了,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她
他们就这么瞧不上她这个正经主母
一念及此,那支撑着朱氏的力量登时轰然倒榻,她身子一歪,朝旁便倒。
“母亲小心”潘氏轻呼一声,眼疾手快将大迎枕塞在了朱氏脑后,才免去了她撞头之险。
而饶是如此,潘氏亦吓得白了脸,生恐婆母当真气出个好歹来,忙抚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一面柔声相劝
“母亲且先别急着恼,说不得这事儿有因由呢,还是回去问清楚了再做道理,万莫平白气坏了身子。”
朱氏情知这话在理,只此时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半倚着迎枕在那儿哼哼,鼻孔里还在往外喷热气,直吹得潘氏恨不能把呼吸也给摒住。
直倒了小半刻的气儿,朱氏才终是缓过来几分。
潘氏见状,忙殷勤奉上热茶,朱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那冲上脑门儿的怒火,至此终是渐渐熄灭、转冷,到最后,化作了腔子里的一口凉气。
好险
捧住茶盏,汲取着掌中传来的些微暖意,朱氏竭力抑住灵魂深处的颤抖,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刻,她终是完全、彻底地,清醒了。
于是,后怕得不行。
还好那贱徐玠没在跟前。
她战战兢兢地想着,怨毒地,同时亦是惊惧地,省去了腹内那几千字的诅咒与痛骂。
随后举起茶盏,再喝了一口茶。
温暖的茶汁由喉入腹,却并不能令化散她骨子里的寒冷,反令她生出绝望之感。
一刹儿的功夫,她想到了大表兄齐思远沧桑到可恶的脸,想到了那枚肮脏的旧玉珮,想到了竹园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朱氏用力闭紧了眼。
那是她平生最大的危机,是她不愿回顾、却又总会思及的难雪之耻,更是她的命门、死穴。
而此刻,她这一条命,便捏在徐玠的手中。
你教她如何不心有余悸
还是太急躁了。
朱氏颤巍巍搁下茶盏,一面深刻地自我反悔,一面将之前种种重又过了一遍,旋即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她是一直忍到上了车才发作的,身边除了潘氏,便只有跟车的向妈妈能听到些动静。
潘氏本就是自己人,向妈妈更是难得的忠仆,只要她二人闭上嘴,则今日之事徐玠便不会知晓。
如此一想,朱氏的面色终于不那么惨白了。
潘氏在旁瞧着,也暗自念了句佛。
只要婆母别在她面前闹腾,她就知足了。
一路煎熬着回了府,一俟下车,潘氏立时托辞告退。
朱氏本就满腹忧思,亦未作挽留,二人在垂花门分作两路,各回各屋。
踏上通往宁萱堂的青石板路,朱氏眉心深锁,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要不要遣人去外书房问一声
自然,她是绝敢置喙徐玠的婚事的。
只平江伯夫人向她道喜之时,不知有多少人在旁瞧见了,若是不闻不问,似乎也说不过去。
再者说,她就算想撂开手,亦是不成,因她乃是徐玠的嫡母,于情于理,徐玠的婚事总要在她跟前走个过场,这是怎样也绕不开的。
那么,是问一声好呢,还是等等再看。
朱氏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便在此时,妈妈忽地走近前,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葛管事来了。”
朱氏陡然惊醒,抬头望去,便见那无边丝雨中,宁萱堂的院门已然在望,而大管事葛福荣正领着两个小厮,快步朝这里走来。
“他来作甚”朱氏嘴唇嚅动着,面上有着转瞬即逝的阴沉。
自打葛福荣家的一去不返,葛家夫妇在她心里便挂了名。
恶名。
若掰开揉碎了说,那就是“好一对狡赖阴险、奴大欺主的狗公母”。
这就是朱氏对葛福荣夫妇的考语。
也正因此,每每瞧见葛福荣,朱氏打从心底里觉得腻味。
“奴才见过王妃。”葛福荣老远便躬腰行礼,姿态恭谨、神情持重,似是根本没瞧见朱氏变幻的面色。
“哟,今儿这是吹的哪里的风,竟把葛大管事给吹来了,真是稀罕得紧。”朱氏不阴不阳地说道,半边眉毛挑得老高。
葛福荣家半垂着眼睛,面色纹风不动,只转身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只朱漆托盘,高举过顶“回王妃的话,王爷差奴才给王妃送东西来了。”
朱氏冷眼看着她,并不说话,一旁的向妈妈见状,忙提步上前接过托盘,又客气地向葛福荣一笑“劳您亲跑了一趟。”
葛福荣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复又躬腰一礼“启禀王妃,王爷还让奴才给王妃带句话,请王妃瞧完了东西,再遣人回句话,王爷今儿下晌都在外书房。”
朱氏拿眼角刮了他一下,淡声道“知道了,下去罢。”
葛福荣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再行一礼,便退了下去。
朱氏看了看向妈妈手中托盘,却见其上盖着块大红绣金线织锦,也不知藏着什么。
“又搞什么鬼。”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便带着人回了屋。
进屋后,她先换了身家常衣裙,方遣开众人,将托盘拿去西次间,挑开红锦,取出底下盖着的一枚大红信封。
当那抹艳红映入眼帘时,她已然猜出,这信多半与徐玠的婚事有关,想来是写着女方门户之类的。
这倒也省得她再叫人去问了。
朱氏阴着脸,挑开了信封。
数息后,西次间儿便传出了“噗哧”一声轻笑。
这毫不掩饰的、响亮的笑声,正出自朱氏。
目注着眼前的红笺,朱氏直憋得脸孔紫涨,到底还是没憋住那喷薄而出的笑意。
“噗噗噗噗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由低而高、从轻变重,朱氏按着肚子,一任红笺飘落在地,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却仍旧收束不住那喷发的笑意。
快要笑死她了好吗
寂静的庭院中,满院婢仆尽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变了脸,便连素来沉稳的向妈妈,亦显出了一丝讶色。
朱氏这笑声,听着可不大正常。
迟疑片刻,向妈妈一咬牙,小心地挑开门帘,跨进了屋中。
“宫宫女儿竟是个宫女儿”朱氏笑得几乎岔了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向妈妈听的。
这一刻,她并未察觉向妈妈脚下那一息的停顿,管自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抹着眼泪,笑得整张脸都在扭曲。
“我给妈妈说个笑笑话儿,那贱种要娶娶的竟是个宫宫女儿,你瞧瞧这上头写的写的哈哈哈”
好容易说完了这句话,朱氏再度大笑,拍腿顿足,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下骈。
向妈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上前,拾起飘落的红笺,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陪笑道“主子这不是寒碜奴婢么奴婢又不识字,哪儿瞧得出上头写了什么啊。”
将纸笺轻轻搁在案上,她转去一旁倒茶,口中柔声道“主子可累不累,先喝口茶歇着可好”
说着又朝外呶嘴。
朱氏亦知自己有点儿过了,只那笑意压根儿憋不住。
向妈妈便又细细劝了几句,终是劝住了她,将她扶回椅中坐了下来。
朱氏收了笑,取出帕子拭去眼泪,复又捧起来茶盏漱了漱口,思及方才笺中所见,忽又想笑,忙拿帕子掩唇,冲向妈妈招了招手。
向妈妈忙凑了过去,朱氏便一脸神秘地道“妈妈可知五郎说定了谁家的亲事”
“奴婢不知。”向妈妈适时露出茫然的神情。
朱氏“啪”地一拍大腿,笑道“我告诉你吧,五郎说的是定国公府才认下的那个闺女,听说叫什么红药的。那丫头我见过,那就是个宫女,是个奴婢哦嗬嗬嗬”
她努力将溢出的笑又憋了回去,五官再度扭曲起来。
向妈妈低垂的眼中闪过一抹光,口中陪笑道“哎哟,五爷原来说的是那位顾姑娘啊”
她拖长了余音,似有若无地扫了朱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那咱们五爷岂不是亏了么那位顾姑娘哪里配得”
“配得我说配得”不待她说完,朱氏立时打断了她,故作正色地道“我瞧着他两个当真很配,配得很,天造地设就该是一对儿。”
言至此,朱氏再一次“噗噗噗”地笑出了声,面上有着掩不去的快意“一个妓生子,还能指望娶什么名门之女不成配个奴婢老婆不正合适”
轻飘飘地说罢这话,朱氏转眸看了向妈妈一眼。
向妈妈会意,忙笑着凑趣儿“哎呀可不是么王妃这一说,奴婢也觉着这门亲事倒是门当户对地。”
“这才对么。”朱氏满意了。
徐玠挑的这个媳妇,她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原先她便没想、亦不敢,在徐玠的婚事上做手脚。
如今看来,她岂止不该阻挠,简直就该尽全力促成这对“神仙眷侣”才是。
这事够她笑一辈子的了。
她更是十分乐意有这样一个当过宫女的五儿媳。
于是,王爷没多久就收到了朱氏派人递来的话,表示她对这门亲事十分赞成,且自告奋勇要亲去国公府提亲。
东平郡王对此自是乐见。
他倒是没觉着徐玠讨个做过宫女的媳妇有什么不好。
事实上,他认为这门亲事很不错。
以东平郡王府的门第,最好所有姻亲皆出自寒门或庶民,如此,这富贵尊荣才能长长久久地维系下去。
自这一日起,东平郡王府五公子与定国公府二姑娘的婚事,便正式摆上了桌面儿。
议亲的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一应问名、纳吉、纳征等诸事,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便已完成,放眼整个玉京城,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快的了婚事了。
若换作以往,这门亲事必定惹来无数议论。
一个是郡王府庶子,一个是国公爷才认下的义女,徐玠与红药的身份,本就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若细究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只是,建昭十六年的春天,热闹事一桩接着一桩,反将此事给盖住了。而这其中最大的热闹,自然首推太后娘娘的千秋寿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