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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黄牛
    “啊……”

    我无力地叹一口气,舒缓舒缓郁结的心情,大半月都泡在急诊的夜班里,心情像是吃了巧克力味的屎一样,说不出是好还是坏。

    晚上八点,苦逼的我套上我棕色的绒袄子从寝室出发,赶公交,往医院去,路上买了个煎饼,拎着准备到了医院再吃。

    刚进急诊大厅,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在抢救室门口,抢救室的门紧闭着。

    “什么情况?”我既见怪不怪又难免抱怨两句。

    人声鼎沸,急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人生悲剧。

    医院的保安大爷们也在一边围观,我心里想着离上班还有一会儿,我还能坐着把煎饼吃了,我索性就上楼把白大褂拿下来放在楼下的“茶水间”(一个供我们吃饭,给病人开死亡证明的办公室),想想美好的夜晚要从一杯热饮开始,便赶着时间的小尾巴,跑出去在小吃摊上买了一杯热茶,愉快地坐在茶水间兴冲冲地就着热腾腾的茶吃煎饼。

    我翻看手机,哎呀,刚出去买喝的时间搞得长了,还有二十分钟不到就上班了,我赶紧套上白大褂,再坐下来继续吃。

    正吃着,我们急诊的王医生突然推门进来,搞得我好不尴尬。

    我低着头提溜着我的饼,端着我的茶,心知肚明地走出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就是急诊大厅,除了两排病人家属坐的候诊椅就没有座位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边吃边喝,一边再漠然地瞧着堵着抢救室门在闹事的人们,闹事的女子哭天抢地,穿着冬天居家的棉睡衣,睡衣上面有很多泥迹,她一会儿大跳,一会儿又坐在地上骂,嚎啕着、愤怒着。

    “大爷,怎么回事儿啊?”隔着我旁边一个座位上坐着个保安大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反正就是死了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两个人是一家的,大人是小孩的爸爸,四十多岁,小孩才两三岁。”大爷小声对我说。

    我这才能在女子口齿不清中听出来她在骂什么,骂天骂地、骂命运,骂他怎么能丢下她一个人生活,她该怎么办,骂为什么要带走他们才两岁的儿子……

    骂医院怎么这么无能,怎么没能救你们回来,骂庸医害了你们……

    “那两个人,听说是在抢救室断气的,听他们讲,送来的时候还有气,进去之后就断气了……”大爷对我耳语道。

    听到之后,别说我怂,不用你说,我特么就是怂,我悄摸地脱掉白大褂,故作自然地把白大褂窝窝坐在屁股底下,低头不敢语,生怕他们看到我穿着白大褂按着我就打。

    与我无关,别打我,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得(好吧,就是因为害怕被打),可口的煎饼也变得哽噎在喉难以咽下,战战兢兢地吃完饼子,一个闪身,悄摸地溜到抢救室的后门,回头看了一下四周,还好没人,悄咪咪地进去,套上白大褂,进了抢救室。

    太平间的大叔已经推车过来收尸了,确实看着都让人惋惜,父子同亡,一个家庭就剩孤零零的一个女人,这该怎么活啊……

    当大叔推着运尸车从抢救室开门出去的那一瞬,女人扑上去,无力地摇头哭喊着,你不能走!你不能就丢下我一个人……埋怨着,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把小孩带走?他才两岁!你怎么这样?你带我走吧,我也不想一个人活着!……

    我看着都心痛,但这都是命数。

    生与死是生命的两个极端,我们都处于这两极端之间,已经出生,准备着赴死,生死之间,有的时候很匆匆,七情不带,也别怨亡故人的绝情了,他曾经以为你们之间相处的时光还能有很久,撒手人寰,不过是一念间的长短。

    能说爱的时候,不要顾忌你的表露是不是太过于炽热甚至都不符合你平时的形象,依仗着你们来日方长,别傻了,生活啊,是最高深莫测的剧作家,它说不定就会给你的人生来上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啊,一定要让你爱的人知道感受到你的爱,别等到空遗恨的时候才去后悔没来得及好好爱谁。

    宁愿溺爱心爱的人,也不要给生活描绘悲剧的机会。

    三月末,夜里也不是那么刺骨的冷了,送走苦命的父子二人之后,120送过来一个食物过敏的男子。

    我想,很多人都知道药物过敏,食物过敏里面也就知道酒精过敏、海鲜过敏,今天晚上这个男子也长了我的见识。

    他满脸通红,身上也是通红的,嘴唇略微发肿,表情略有痛苦,“男同志,你是怎么搞的你自己清楚吗?”我拍拍他的肩膀问道。

    他点点头:“清楚……”口齿不清。

    “那你跟我说你是怎么搞的?”说实话,光这样看,我确实是看不出什么端倪,除了嘴肿、皮肤发红,我诊断不出来。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对……小麦面粉……过敏……不过那都是很小的时候,我妈跟我……说……我不能吃小麦面……我以为这么多年了,应该不过敏了,我刚就吃了一口饺子……就这样了……”

    我听到这个理由我都……对小麦面过敏,这得多少东西都不能吃了?!

    然后他就被急诊留观了,夜里,任哪个科病房都不愿轻易收病人,何况一个食物过敏的病人,只能急诊留观了。

    大概凌晨两三点,120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一会儿要送过来一个异物窒息的男人,还有气,但是很微弱。

    我们对120口中的“很微弱”很是鄙夷,有的时候他们说“很微弱”其实已经断气很久了,有的时候的“很微弱”吧,就是屁事都没有,好得很。

    我们还是把呼吸机和气管插管准备好了,我远远地听见了120嘹亮的号角,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推着平车到门口,接病人。

    从门帘缝隙钻进来的风已经没有那么冰凉了,单薄的白大褂似乎终于起到了它保暖的作用,120停稳,像往常一样,从车厢里推下来病人,当120的后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看到躺在车内的男人身形的一刹那,我的脑子像是被劈到了一样,什么情况?

    我爸?

    逗我?!

    我立马丢下平车,冲进车里,黑色的拉链棉服、西服裤、大腹便便的体态、个子不高、寸头,看上去是一副体面的劳动人民的样子,我的心都揪紧了,那一段时间,意识和认知仿佛坠入了梦境,不存在于现实中。

    我这是在梦里还是在妄想里,定然是打了个盹,别逗我!

    我伸出手把男人的脸从对侧转过来,肥肥的脸巴子,粗糙略黑的皮肤,太像我老爸了,吓得我都快缺氧了。

    转过来的那一瞬间,我的理智就恢复上线了,长叹一口:“我靠……”妈的吓我,怎么跟我老爸体型看上去那么像,吓得死我了。

    坐在120里面的急救大叔,看我猛地冲上来,就为说一句“我靠”,搞得他哭笑不得,“咋啦?小姑娘?”说着便赶紧把他推下来,直接移到抢救室的复苏床上。

    王医生拿着喉镜等着120把人放好,上手插管,“我靠,根本不能插,里面全是呕吐物,整个气管都是!”“把吸痰管给我。”

    120说他是聚会上酒喝多了,然后趴在桌上睡着了,等到别人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心电图已经一条直线了。”叶子老师说道。

    其实这就是酒喝多了,然后吐了,又把自己吐的东西误吸入气管,就是呛着了,“送去拍一个胸部的ct吧。”王医生的意思显然就是放弃抢救了,“通知家属吧,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胸部ct显示肺部气管都是堵的都是呕吐物。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嘴里插着气管插管,身体随着心肺复苏按压机的按压而一上一下起伏着,他耷拉在床边的粗糙的手僵持着一个姿势不动,眼睑微睁。

    你说,他知道自己是被呕吐物呛死的吗?你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他无论是从体形还是衣服,和我老爸都太像了,我心里阵阵后怕,因为我家老头也喜欢喝酒喝到烂醉……

    就在这个时候120又送来一个老太,是环卫工人,外伤,说是扫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在小拐角倒车的私家车挤到路边停的自行车上弄伤的。

    老太被送来的时候,自行车龙头的手柄是戳进下体,120拿钳子剪掉了自行车,所以,老太下面带着一截自行车龙头。

    带着老太做完检查,像以往夜里推病人一样,还是我一个人幽幽地推着病人往病房去,骨伤科病房收了老太,我低头看看老太,她穿着橘色的环卫服,沧桑老态,也淡然,“老太啊,你通知你的子女了没有?”我出于关心问她。

    “子女都在外地啊,等老头来,老头在跟队长打报告……”老太如此说。

    肇事者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并不关心老太的情况,一直在打电话咨询老太可能会花多少医药费、保险公司给多少保险金之类的问题。

    老太因为异物外力戳进下体造成私处撕裂、尿道撕裂,还有外力所致的股骨骨折,肋骨也断了三根。

    我要是老太的子女,我估计一见面就骑着他,拿拳头塞他脸。

    但我不是。

    “那个男同志!”我停下来,朝后面一嚷,“你过来在车尾推车,不要在那里打电话了,我一个小姑娘家,拽不动了!”他见我言语间有点火气,也没说什么,但也没挂电话,敷衍着跑过来一手象征性地搭在车上推着,一手拿着耳边的手机,继续打着电话。

    躺在平车上的老太静默不言,也不哭也不说疼。

    我故意不使力,我就是要看看让他推车他到底在不在推车,果然,我拉车的力气一撤,车子就慢慢停了。

    我什么也不说,老脸一挂,扭头审视着他,他看我好像是要火了的样子,也不愿丢了面子:“走啊走啊,你怎么不走了,你不走我怎么推啊?”

    “你两个手推车,跟着我!”我索性就不拉着车了,说完,头也不回大阔步地就往前走了,我就看你是不是还打电话!

    真是让人火大,什么人这是。

    把老太送进病房后,我又一个人幽幽地推着空的平车,穿梭在医院悠长的走廊里,每当万籁寂静看着生命消逝的时候,我都很想不明白,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意义呢?

    在医院里天天像我这样推车吗?

    瘦削的现实承载不了我庞大野心的身躯,艰难于世。

    想想逝者,又油然而生一种生命旁观者的视角,见过一个又一个悲剧和离殇,内心却向往浮萍蓬草,无牵无挂多好,没有牵挂,便没有亲人友人的泪水。

    以往三四点的时候,我很少从门诊大楼绕一圈,今天偶发感触,便从门诊挂号的地方绕了一圈才回的急诊,我看到门诊挂号窗口那里放着一列一列的小马扎,大概有十来个,排列得还蛮整齐的。

    “老师,我刚从门诊挂号那里绕了一圈,看到有好多小马扎,是干嘛的?”我疑惑地问道。

    难不成图书馆占位,医院挂号也要占位吗?

    老师见怪不怪地说:“黄牛倒票的,你别去管它。”

    我点点头:“哦……”心里却想,我怎么可能不去搞它?

    我这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随即,过了一会我假借上厕所的理由,从抢救室溜出去,跑到门诊挂号的地方,把他们的马扎一个个都收了起来,整齐地码放在墙角,再偷摸地回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韩旭,你要吃早饭嘛?”带教问我。

    能蹭一顿饭,绝对不忘记蹭下一顿,自从蹭了带教第一顿饭,随即顿顿都蹭,能蹭就蹭,把带教老师都蹭出习惯了,买饭之前都要问我一下我要不要。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委婉地说了一句:“要的,老师,一个肉包一碗稀饭一个鸡蛋,”还厚颜无耻地笑笑:“谢谢老师。”

    然后带教就去食堂买早饭了,我和另外的老师就等着吃就行了。

    挤着上班的早高峰回寝室睡觉,室友都不在寝室,上班去了,没办法我几乎都是夜班,洗漱洗漱,倒头就睡。

    有天夜里,我下了急诊的小夜班(晚上十一点下班),作为急诊值班室常住人口,当然还是回急诊值班室睡觉,那个靠门的上铺都快成我的专属床铺了。

    夜里我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只当是二楼急诊输液大厅里小孩在哭,过了好几个月我才醒悟过来,谁会大晚上都十一二点了还带孩子来医院吊水?白天吊水不行吗?上急诊这么长时间,我也没见过小孩子半夜要吊水的,有儿科的病人直接带去儿科病房了。

    原来我夜夜里听见的小孩子的哭声,不是输液大厅里的,是我隔着门的走廊里的,我靠,想明白这里我的鸡皮疙瘩都炸了。

    听他们说夜里走廊会有小孩子的啼哭声,有的时候这个啼哭声会把下夜班睡眠中的我唤醒,不过是一瞬,我心里只当是输液大厅里的孩子不愿吊水哭闹着,没考虑都夜里十一二点,谁还带孩子来医院输液大厅吊水?缺心眼吗?

    原来传闻是真的,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注意,一直是误解了……

    一个小夜班搞得我热血沸腾的,勉勉强强入睡,还被鬼压床了,梦魇压着我的身体。

    我的脑子却是清楚的,一种强大的失控感和僵固感占据着我的肢体,我越挣扎压得越是喘不气,我想动动脖子,脖子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要命了,我知道这是被压床了,自我催眠,放松放松,放松就好了,然后就又睡着了。

    我爸还是死了——

    醉酒异物窒息,和那个男人一个死法,我给他心肺复苏、给他除颤,做了一切的抢救都是枉然。

    他在朋友聚会上好面子贪杯,喝多了,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任我做出百般措施,都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

    我哭了,虽然平时和他关系淡漠得像不和的父子,但他始终是我的父亲啊,我哭天抢地,“我学医,我学什么医?我连自己的爸爸都救不活,我学的是个屁啊……”我坐在地上哭,家人们拉我起来,我不愿意。

    挥手间,打掉了床铺边柜子头上放着盆,一声落地,把我从梦里唤醒,我脸上都是眼泪,“原来是梦啊……”我抹掉脸上的眼水,心下庆幸道。

    “你咋了?”下铺和我一样下夜班的实习生问道。

    “没事儿。”我说。

    “刚就听见你在上面哼哼唧唧,做噩梦了?”她问。

    我翻了个身,下床把被我打翻掉地的盆捡起来放回去,“是的,做噩梦了,吓死我了。”

    她倒是心肠善,安慰道:“没事的,梦都是相反的,睡吧。”

    “嗯……”我应,心有余悸地躺回去,半个多月之后回家再看到我爸,心里面感觉都是怪怪的,或许我该和他多说说话?即使和他关系不好?

    “我这段时间医院排班夜班比较多,我就不回来了。”我难得一个休息日在家吃早饭,在我老爸出门上班之际我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平日在家里,一个月,我跟老爸说的话不到三句话,关系不甚融洽。

    他愣了一下,因为我从来不跟他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哦,好,知道了。”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这几个字。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吧,总是口口声声鼓励别人去表露自己炽热的爱与关心,反倒是到了自己这里变得蹑手蹑脚,我从来没有和我的父母说过爱,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等我说,很多时候,大家都在互相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不知不觉地被蹉跎了一生。

    又是医院的夜里,我又偷偷地收掉了出现在门诊的小马扎。

    谁也不知道是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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