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草木零落、花残红销,但天放大晴的午后,阳光却相当暖和,让人浑然不觉时将入冬。
林雪的约请既让玉玉感到不适,又让她心里暖洋洋的。她一边想象着林雪现在的样子和装束,一边像顽皮的小姑娘那样,面色灿烂地下楼后来到马路边的枫树下。那里坐着的那个像戴着墨镜的周星驰一样的中年盲人,玉玉几乎天天都能够看到。
此刻,“周星驰”正坐在小凳子上吱吱扭扭地拉着二胡,旋律似乎是黄海怀1959年创作的《赛马》。一曲本来精彩热闹的《赛马》让他拉的像快要断气的鹅一样,步履晃晃荡荡,却不屈不挠。他的脚边依旧是那个像碗一样放着的绿色军用钢盔,里面稀稀拉拉的是路过的人投给他的硬币或毛毛钱。
虽然玉玉觉得“周星驰”的二胡拉得简直就像一个初学木工的人在头冒热汗地锯木头,但由于“周星驰”拉得很认真、很执着,并显得很卖力,反而让玉玉觉得那节奏和旋律有点原生态的味道。
“喏,老哥哥,给你饭吃,新鲜的,就是凉了点,要慢慢咽啊……”玉玉把那份盒饭从手提袋里掏出,递了过去。
“周星驰”哆哆嗦嗦放下二胡,又小心接过盒饭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前面楼上天天上班的那姑娘,你的衣服很香,我远远一闻,就知道是你。”
“老哥哥,你这铁帽子真的是越南货吗?”
听毕副总说,这盲人的眼睛是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叫越南人的加农炮弹给炸的,玉玉今天想证实一下。
“说了你也不信。”中年盲人咽了一口米饭,自豪而又无奈地说,“这可是正宗的苏联货,是我当时从打死的越南阿四脑袋上摘下来留纪念的,为此还挨了部队的处分呢!”
“得了得了,瞎吹吧你,还是从日本鬼子头上摘下的呢!”这时候,离大枫树不远处,那个坐在小商店边的阳光里修鞋的斜眼老头开始插话了。
“闺女,你别信他,都是老三段了,嘴一张准会说自己是机枪手,打死过一个排的越南人,受伤后是被拴在坦克炮塔上拉回来的。我就奇了怪了,既然是个英雄,咋就连个城市户口都没混上呢?!”
修鞋老头嗤笑着中年盲人,继续“梆梆梆”地钉着他手中的一只粉红色的高跟鞋。
玉玉白了一眼修鞋老头,把五块钱放到老英雄锈迹斑斑的钢盔里,转身上楼了。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大略又是本市又在搞创建,玉玉从窗户中看到,几个歪戴着工作帽的城管开着打着“市容创建”横幅的微型小货车在附近嘈嘈杂杂、咋咋呼呼的。有两个过来,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拉拉扯扯,硬是叫修鞋老头和中年盲人离开这里。慌乱之中,中年盲人还在地上搜索着,帮修鞋老头拿工具呢。但那修鞋老头今天却像粉皮中拌的芥末一样呛了中年盲人,似乎中年盲人的存在和曾经的辉煌碍了他什么事。让玉玉深深感到,像修鞋老头这种人,多半本来脑子就不够用,出门还老是忘记带脑子……
国有企业的优势就在于虽然经济效益下滑,乃至出现了亏损,但大多数人依旧可以不用操心和担心,而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下山。这也是下午2点准时上班后,单位上的人除了泡上杯茶,坐在电脑前通过QQ聊天或上网,大都无所事事的原因之一。
2点40分左右,大老刘把一份据说他连中缝都看的《中国青年报》丢给林雪后,放了个令人讨厌的响屁后先出了办公室门。
林雪在那报纸上看到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浙江乌镇举行,贾平凹的《秦腔》、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周大新的《湖光山色》、麦家的《暗算》四部长篇小说获奖后,又专门上网看了看这几部小说的大概,觉得还是麦家的《暗算》吸引人。不到4点钟,见整个办公室死气沉沉,林雪便借故说是去给瞿书记交手机费,也溜回了家。
见林雪进屋,母亲便问,今天怎么才去单位就回来了。林雪也不正面回答,敷衍了一声后,匆匆找到拖鞋,三下五下收拾停当后出门,不一会就来到了公司职工洗浴中心。
“哟,林秘书,怎么,亲自来洗澡?你昨天不刚洗过吗?哎呀,对了,爱人快生了吧?看B超是男孩女孩?”看澡堂的魏金辉师傅远远又耍开了贫嘴。这老师傅平时喜欢喝两口小酒,今天他手里拿的是一小瓶贴着红标签的劣质二锅头。林雪因为昨天确实没来洗澡,觉得老魏在说酒话,就笑着,也不答话,大步走进了男部。
平时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这个澡堂的大池都像栖居着鳄鱼的非洲草原上那些干旱的河流,里面横七竖八泡满了公司离退休老干部。因为那些老革命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天天到这里享受企业免费的福利待遇。今天却一反常态,澡堂里几乎就没什么人。几个搓背工闲的只有自己给自己搓,或者互相拔火罐,剩下的则光着膀子叼着烟,在一旁打扑克牌。
林雪随口问,今天怎么没啥人?就近的一个搓背工懒洋洋地回答说,公司免费福利本周刚取消,以后老头们都要凭票洗澡了。
大池里热气腾腾,宁静的池水如同奥运水立方中的游泳池。林雪将自己泡进热水后,尽量放松四肢,浮在水面上,顿时感到自己如同在一块淡蓝色的水晶里,整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慢慢舒展开来。
抬头仰望,澡堂那高高的天窗像一块电脑屏幕,湛蓝色的天空此时正显示着这个工业城市难得的晴空万里。仰望着天空中飘过的一团丝绵般的云,林雪想起了南昌路的USB咖啡屋。想起了自己和樊玉玉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USB咖啡屋跟计算机U盘插口没半毛关系,林雪问过服务生,人家是那是USBANK的意思,名字倒是很创意,但肯定不是“美利坚银行”,而是“美国海岸”,有点西湖白堤或者苏堤的意味。
樊玉玉英文大略比林雪强,一直叫它“美迪亚”咖啡屋。让林雪听着像在说央视边上那个梅地亚中心。林雪还开玩笑说,你整天美体呀、美体呀叫着,我还以为那儿是女子形体美容中心呢。
樊玉玉脸一红,赶紧岔话题说,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地方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真就是个大澡堂,后来才建了今天的楼。建楼的时候还挖出了整具黄河象化石呢,就是现在站在市博物馆的那个。
USB咖啡屋足有一个足球场大。经营者像装修现代化立体办公区那样,把偌大的空间精心隔断、区分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置身其中,如同在晶莹剔透的魔方中穿梭,不容你不眼花缭乱。那时候,由方文山作词,杨坤作曲并演唱的《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很火,USB咖啡屋经常飘荡着杨坤那沙哑的“黑咖啡那么浓”的音腔。李胖子也不喜欢喝咖啡,更见不得别人喝咖啡,林雪在跟他提到USB咖啡屋时,还爆粗口说,那地方是名副其实的“有SB”!
林雪第一次到USB咖啡屋开眼界,是老王主任用公款请的客。那几年,早上喝腻了汤的洛阳人忽然喜欢上了在晚上喝咖啡,就连中学生也不例外。而在纪委工作中也第一次出现了“喝咖啡”这个专用词。
虽然据说喝了咖啡晚上会睡不着,而喜欢玩时尚的姜总也经常在晚上喝咖啡后像周总理那样彻夜工作,让办公室的灯光总亮着,但公司办经常加班写东西的雷秘书他们却总对咖啡爱好不起来,而宁愿在疲乏的时候喝点小酒。雷秘书还说,咱中国就是酒文化、茶文化,喝什么咖啡了,听着跟纪委找问题干部约谈一样。
老王主任请客的主题,一是自己履新,二是为前主任老康送行。不过最终结局是为老康送行的事黄了,因为除了老康和大老刘,公司办的人都去了。
大老刘不去的原因谁都能理解。老康没去,则估计是因为感到自己像蓝筹股变绿一样,从主任跌到了普通科员,心里不痛快。因为这个,次日大老刘又在办公室“主持公道”了,说,你看你康主任,大家都想对你表示表示敬意呢,你却驳大家面子,不就是解甲归田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跟祖上当了八辈子贫下中农,没出过一个官一样!
虽然从生理上讲,敬爱的老康同志当时已经57岁了,但从心理上,他依旧像不服老的黄忠,觉得自己就是再干几届政治局常委都没任何问题,当领导不就是念念稿子、开开会、发发指令么。
老康没退前有一阵子可能预感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再就是他在公司多年,深谙其中的游戏规则,常念叨说,工作什么时候到站,不都是上级领导说了算?!人家高级干部五六十正年轻,七八十岁属黄金,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发挥余热当顾问,或者搞个明退暗不退,甚至可以大喇喇地像慈禧一样玩玩垂帘听政嘛。
但正因为如此,仅仅十分钟的谈话工夫,和老康同一年参加工作的瞿书记一句话,公司办主任就由康姓王了。至于下红头文件,那只是个形式和既定流程。
主角之一的老康缺勤,让整个办公室的人在USB咖啡屋聚会时都有一种对不起党、更对不起领导的奇怪感觉。
林雪所在的这个大大的吧位上,王主任因为春风得意,所以谈笑风生。在座的雷秘书一向愤世嫉俗,加之当天可能是和女朋友闹了别扭,所以居然把苦苦的咖啡当酒,一杯杯灌自己。王主任见状,作示范一般用不锈钢匙优雅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说,咖啡虽好,但不宜多喝,多喝容易失眠和伤胃。
林雪接过话茬说,王主任您讲的只有一半对。就跟我小时候第一次吃狗肉,老人们都说,狗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流鼻血,可那天我吃了一肚子狗肉都没事!
雷秘书继续牛饮,林雪这毛头小伙子的话则则让王主任有些尴尬和不满。史大姐见状,品了一口咖啡道,不错,不错,应该是正宗的巴西货,还是王主任想的周到,咱都应该有文化人的样子。
林雪则继续打趣说,大姐你又不见包装,说不定就是洛阳栾川产的呢!就像上次我们吃的日本豆腐一样。
王主任呵呵笑着说,小林你这孩子倒蛮爱讲笑话调节气氛的!不过,不熟悉你说话风格的人还一时半会适应不了!看来大家还是适合大杯喝扎啤,喝咖啡固然有情调,但造作得很……
大家的这些话显然让进进出出的几个服务生感到很惊诧。他们中的两个就在吧位外面的过道里很不敬业地笑着议论,说,这几个人看来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儿,说话土的掉渣!以后应该建议经理,不穿西服、晚装,我们不接待。
服务生们的这些议论恰恰让出去找卫生间的雷秘书听到了。雷秘书当场就上去理论,并骂道,狗屁,我们来消费撒钱,妈的你们倒坐大了,喝个破咖啡还臭规矩这么多,你是上帝,还是我是上帝他爹?!
林雪和史大姐听见了外面发生口角了,急忙出去劝雷秘书,要他不要和服务生一般见识,并说那些小服务生也不容易,因为有的或许就是做钟点工的中学生。尤其是让雷秘书不要因此成为焦点,毕竟来这里的都是文明人,不要给本市形象抹黑。
雷秘书听了史大姐和林雪的这番好话,却更来劲了,说,什么不容易,你把他们当人,他们自己根本不把自己当人,发什么议论了,谁土的掉渣……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另一个吧间内也传来了争吵声。
一个男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大声吆喝着,声音足足比雷秘书大了50分贝:你信不信,我敢把你从楼上像盘子一样扔下去!什么玩意儿,这不侵犯我的隐私权么!
一个女的则埋怨说,凯子哥,算了算了,给他50,让他把咱俩合影删了不完了?在这高雅地儿丢人现眼算啥……
原来是高雅的咖啡屋为一对对男女约会提供了方便和平台,让一些手头拮据的人士也看到了机遇。往往是数码相机一闪,他们就有点乞求地跟进一句说:“先生,我日子不好过,给个小费吧,过几天我把你们的浪漫合影寄给你!”
知趣或者大方的先生们往往一笑,花钱买个方便、顺畅,关键是尊贵。遇上喜欢较真的一根筋的主儿,就免不了无趣和彼此尴尬,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
“现在这男男女女都不要脸了,光天化日的搞婚外恋!”王主任在上任的第一天,体验了USB咖啡屋的生活后,在回来的路上忿忿不平。
林雪说:“对我们年轻人来说,那倒是个不错的地方,花百十元,两人可以坐一个下午。”
王主任笑着说:“那是。小林你这小子就是话多。不过今天我们看到的男男女女好像不是太老,就是太小。你看那些中学生,搂搂抱抱的或者干脆一个坐到另外一个腿上,像什么话!”
左了吧,又左了吧!喜欢分左右的雷秘书带着批判的口气说:“我倒也不是不跟领导您保持一致,关键是您要看到社会的发展,这充分说明,我们的时代进步了嘛!”
“哎呀呀,小雷还没结婚就这么想得开呀!”史大姐听了,先替新主任教训上了雷秘书,“你将来可得管好你孩子啊。”
王主任和史大姐的孩子都是初中生,也许她们最清楚教育孩子的不易和苦衷。家长一个月苦心婆口的教育也许一个下午就被一部电视剧或一个游戏给彻底颠覆和毁灭了,何况是咖啡厅这类鱼龙混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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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初春的一个傍晚,林雪站在USB咖啡屋门前的粉红色光影里,看着一袭白裙、黑发垂肩的樊玉玉笑着向他摇手招呼的那一瞬,南昌路上的灯,居然提前亮了。
放在美女充斥的洛阳街头,比林雪大三岁的樊玉玉其实并不算漂亮,但却绝对有气质。林雪觉得气质这东西比较抽象,或者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林雪的感觉是樊玉玉很会打扮自己,并能够让所处的环境成为她最好的陪衬。
相比之下,一些面容姣好的美女在穿着方面就实在有点不靠谱。比如吊带裙或者露背装,女孩子要是皮肤好的话,是能够展现出其出水芙蓉般的一面的。可惜,细节决定成败,就有女孩敢让自己底下衣服的带子或者腋毛,像调皮的春笋一样从臂膀下悄悄探出来,就像贝克汉姆在中场休息时,面对镜头却让鼻腔里没修剪的毛发大大咧咧露出来一样,很是煞风景。
尤为不争气的是,她们似乎总喜欢在逛街的时候像紫石街上的王婆那样嗑嗑瓜子,或者干脆大张旗鼓地啃一根甘蔗甚至咬上块烤红薯、面包、冰糕甚至烧饼之类,让人觉得,对美的破坏,远比建设来得容易。
按照牵线人——黄计生员的要求,此前,是林雪首先主动把电话打到了樊玉玉家的。樊玉玉接电话的声调如同丝绸般柔美,尚未谋面就让林雪在电话中产生了深切的好感。人的五官具有互补性和功能参差不齐的特征。眼睛近视的人或许听力和感觉要优于视力好的人,这和盲人的听力一般不会太差是一个道理。
首次电话交流,林雪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就问樊玉玉学的是什么专业。樊玉玉回答说是外语专业后,林雪又开始贫上嘴了,说,学外语好啊,学外语的大部分都是女生。因为据说学法语能让女孩子变雅,学韩语能让女孩子变嫩,学西班牙语能够让女孩奔放,学日语能让女孩贤惠,学俄语能让女孩子变坚强。
樊玉玉听了笑着说,你嘴巴真溜,像冯巩。我学的是外贸英语。没学好,至今没用上过。我妈还取笑我说,就我这外贸英语水平只适合到非洲大草原贩卖狮子!
林雪笑着说,没学好就对了,你没听人说,中国式教育是学啥不像啥,学好啥浪费啥吗?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英语。
樊玉玉说,你这家伙心理素质倒不错,怪不得你们工会的黄阿姨对你印象不错呢。今天我家有客人,改天再聊吧!
林雪那天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勇气,急忙说,好吧,改天我请你喝咖啡,到时候直接就给你打电话了,我们已经认识了,你可别怪我唐突呀!
樊玉玉也没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就这样,林雪和樊玉玉见面了。
和林雪不同,樊玉玉话语不武断、更不夸夸其谈,而是如同清泉一样汩汩流淌,每一句、每一字都充满了善意和包容,偶尔的停顿透露给人的,也似乎永远是认真思索后的结果。
也因此,从傍晚到黄昏,再到夜色朦胧,林雪感到眼前的樊玉玉就是自己曾经熟识,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一位老朋友,没有拘谨、客套、掩饰,只有心的温润……
原来一见钟情的感觉居然是那样子的!后来,林雪曾对几个朋友这样甜蜜地回忆说。
但究竟是哪个样子,林雪也说不清。反正时间忽然收缩了,变得稍纵即逝。而他们所处的USB咖啡屋的204空间也变得奇妙了,让林雪觉得自己的心在天空中惬意地飘啊飘地……
自始至终,林雪觉得他和樊玉玉的视线都没移开对方。他们谈的话题有点像百科全书,从童年到大学,从哲学到生活,从明星到普通下岗工,从各自工作到对领导看法,无所不包。让林雪第一次感到眼前这个女孩确实与众不同,和自己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而不是仅仅是关注自身的衣食住行。
受到林雪传染,那天樊玉玉最后也贫嘴了一回。她问林雪抽烟不抽烟后,林雪回答说不抽,但偶尔喝点酒。樊玉玉就说,不抽烟不喝酒,63岁,彪彪同志;只喝酒不抽烟,73岁,恩来同志;只抽烟不喝酒,83岁,主席同志;既抽烟又喝酒,93岁,小平同志。
林雪呵呵笑着对樊玉玉说,没想到,这你也清楚。
樊玉玉回答说,跟你一样,网上看的。高手在民间,高手在网上。许许多多的总结让你觉得我们过去课本上那些文章,简直就是小儿科!
这个当儿,就有服务生进来说,请问两位,还需要点什么?林雪这才发现,USB咖啡屋所剩的男男女女已经不多了。
“饿了吧,玉玉,我们去吃夜宵……”
第一次见面,林雪就称樊玉玉为“玉玉”,并且是那样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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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洗完澡回到家不久,爱人就打来电话说:“晚上下班来接我吧,今天连给孩子们上课带给你洗衣服,实在太累了。”
林雪说:“今天恐怕不行,下午因为洗澡,瞿书记要的会议纪要还没来得及整理呢,晚上恐怕又要去加班了。对了,晚上我就不回来吃饭了,在单位吃工作餐,你和妈不用等我了。”
这是林雪第一次给爱人撒谎。因为是第一次,爱人丝毫没有怀疑林雪晚上加班给瞿书记完成会议纪要的真实与否。
爱人挂了电话后,林雪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爱人,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开始换衣服。
“今天是怎么了?翻箱倒柜的,平时你不是连领带也不喜欢打吗?”见林雪在镜子前面包装完自己,又一遍遍照镜子,母亲有些不解和不习惯了。
“晚上瞿书记要请北京来的客人,要我去作陪。”
谎言往往需要更大的谎言来支撑。如果说刚才对爱人的谎是50元面额,那么现在对母亲,林雪撒了个100元面额的谎。
就在林雪准备下楼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樊玉玉。
“我,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不要再见面了吧……”樊玉玉在手机那头幽幽地说,“我们在一起,会不会,不合时宜?”
樊玉玉够坦率了,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个,我也没想过,”林雪回答,“也许……算了,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们,不,就别见我了吧……”
在足有一分钟的沉默后,樊玉玉选择了挂机。林雪呆呆地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下楼时顺便把垃圾袋捎上!”见林雪匆匆出门,随后又有点失魂落魄地进来,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剧《长征》的母亲提醒林雪。
“今天来不及了!”林雪敷衍着母亲,开始拆解领带。。
在《长征》十送红军的片尾曲中,林雪径直下楼来,慌乱中差点和蹒跚着上到三楼的那个上海老太太撞个满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下楼。
手机又响了,还是樊玉玉。
“我觉得,我头脑很乱,要不,我还在老地方等你,咱们聊聊天也好……”樊玉玉声音很轻。
林雪一边加快了复又上楼的脚步,一边自嘲地对着手机里的樊玉玉说:“我已经出发。正准备下楼给你打手机呢,你知道吗,为了见你,我可是精心准备了一下午。”
“至于吗?跟打仗似的!”樊玉玉终于笑出声来。
已经是傍晚下班时候,街头又陷入了嘈杂的时空隧道。特别是在十字路口,互不相让的人龙和车流在较劲,像一团团乱麻一样缠在一起,谁也动不了。汽车喇叭声不断,红绿灯干瞪眼也没办法,执勤的交警则对这一切麻木了,也不想理会,懒洋洋地在岗楼里闭目养着自己本来就不足的精神。
通往南昌路的60路公交车,此时已经像卖糖葫芦的人背的家伙什一样扎满了人。但站台上依旧是等着挤车的人。
林雪从车门只顾往上挤的时候,蓦地感到屁股兜被人掏了一下。回头看的当儿,公交车已经启动。因为没站稳,林雪一个趔趄,扎扎实实扑在了前面一个女孩的背上。那女孩尖叫一声,全车的人都努力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林雪忙说了三个“对不起”,那女孩才罢休。
隔着车里的很多人,透过车窗,林雪这才远远看到刚才掏自己屁股兜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小伙子。显然对方将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林雪当成了散漫的有钱人。上车前,林雪还以为挤在自己身后的那两个貌相柔嫩的小伙子是大学生呢。好在林雪屁股兜里除了一团被洗衣机搅得皱皱巴巴的餐巾纸,什么也没装。估计那小偷现在肯定在骂林雪是穷鬼了。
就在此时,公交车一个急转弯,刚才那个尖叫的女孩也站立不稳,一个侧扑重新回到了林雪怀中……
这一回,该轮到女孩向林雪不住地道歉了。
夕阳跌到城市西边那幢修了5年仍旧没有完工的烂尾楼后面的时候,林雪乘坐的60路公交车,总算在挤出了一车臭汗味道之后,行进到了南昌路如同冰盖一样结在一起的茫茫车海中。
除了是繁华之所,像人的食道一样长而弯曲的南昌路也是这座城市的交通瓶颈。尤其是到了中午和傍晚,按照经常开车的李胖子的说法,行进到这条路上的人都有一种想骂人、想打架的的感觉。特别是那些开各种车辆的信球和剩蛋司机,连面部表情都显得非常郁闷,非常烦躁,就差没个管道发泄,好像刚在家中被老婆罚跪了一下午搓板,现在才解放一样。
当然,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南昌路也像一位着淡蓝色古典旗袍的少女一样,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坐在缓缓挪动的公交车上,满大街的形形色色的霓虹灯总是不住地眨呀、闪呀、扫视呀,在游游离离、若隐若现的惊艳与璀璨中,让人宛若置身于梦幻世界。
特别是USB咖啡屋那道粉红色的“S”形光柱,总是像一个不知含蓄为何物的、扭腰摆臀的、充满桑巴激情的钢管舞女郎,不知疲倦地向人们抛媚眼、送秋波、放电,撩拨得想回家的人,都有些不想回家而准备要在外边过夜了。
“我已到,在2046等你。”林雪下车前,樊玉玉的短信就发过来了。下车后,林雪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已被公交上的人们挤歪了的领带,随后直腰,尽可能潇洒地投向了USB咖啡屋那温柔的怀抱。
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灯光下,樊玉玉显得比从前瘦多了。
这一次,樊玉玉的穿着除了庄重,并没有什么闪亮之处,远不如她放在咖啡桌上的她那只米黄色的挎包精致。倒是林雪把自己包装的像从前那样意气风发。
“几年不见,你还是那样清纯……”
面对缓缓起身的樊玉玉,林雪先开口了,不知怎么的,他用了清纯这么一个酸溜溜的词。
“清纯个鬼呀,都老了,人说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是真的。”樊玉玉依旧淡淡定定的,如同咖啡杯里袅袅而起的、泛着香味的热气。
“鬼”是樊玉玉在表示反对某个观点时候的口头禅,就像她喜欢用“释然”这个词表示心情放松一样。
“工作还不错吧?前一阵子,我在东都电视台房产在线上见过你演说的风采……”林雪一边寒暄,一边示意樊玉玉坐回原位,自己则隔着咖啡桌坐在了另一旁。
“马马虎虎吧,你呢?”樊玉玉看着林雪,也问。
“当然比不上樊总你啦,你是管人,我是被人管;你是白领,我是蓝领。”林雪回答着。
这时候,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女孩来到吧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问:“先生,你要买花吗?”
“谢谢,不用了。”还未等林雪说话,樊玉玉就先拒绝了那个小女孩。
“我们既然能够再次坐在一起说话,你还怕玫瑰花?”林雪笑着说。
“不是怕,只是觉得,我们都是成熟的人了,不能还和中学生一样办事。”樊玉玉这样说着,岔开了话题,关切地问起了林雪母亲、妻子。林雪一一作答。
“说真的,有时候,我,其实很恨自己的。”樊玉玉轻轻拿起不锈钢小匙,搅了搅黑咖啡,然后略欠身,用涂着淡淡口红的唇抿了口热咖啡,说。
“恨什么,主要是你不想迁就自己和自己的感情。作为一个女孩,这体现了你对自己和别人的真诚与负责。”林雪劝了樊玉玉一句,也开始品那苦苦的黑咖啡。
“我一直特别想知道,最后一次我们发生分歧后,你为什么不再来找我?”樊玉玉突然问。
“我不知道,也许我的自尊心太强了。”林雪若有所思地说,“或者,应该说,我主要还是为你考虑的多……执着和强求就差一毫米,我怎么敢强求你?”
他们的那次分歧,主要聚焦在该死的房子问题上。
林雪想住经济适用房,以他当时的能力,这是唯一的选择。但樊玉玉希望在风光美丽的隋唐遗址边按揭一套40万的大房子。对林雪和许多人而言,40万是个天文数字。
“你想过没有,房子问题其实是很多女孩子考验对方的一块试金石。”樊玉玉说。
“我当然知道房子才是爱情的家。我也从来就没有想过在单身宿舍草率成家。我只愿意把一个真实的我,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林雪说。
“但,当时,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不自信,被吓住了。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我们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你是知道我对你好的。我能怎么说?我大言不惭说,四十万小菜一碟?”林雪说。
“你难道没想过,我会帮你?”樊玉玉继续问。
“我知道你有实力,但我更不想让人说我自己没本事,寄人篱下吃软饭。”林雪把目光推向窗外,说。
“那你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的评价活着?你知道,其实房子就是两个人的事……”
“也许我当时应该什么都顺着你,那样我们很可能就没分歧,并可能因此就走到了一起。可那,对我是违心的,我可以爱一个人,但我却永远不会为了爱而做自己内心不情愿的事!”林雪说。
“也许吧,这只能说明我们真的是有差异的!”樊玉玉说。
“两个人纵使再好,也不可能没差异!”
“其实一旦走到一起,别人的议论又算的了什么。”樊玉玉缓和了一下话题。
“主要还是自己这一关过不去,就像你,在房子问题上坚持你的观点一样。”林雪说。
“你知道吗,我一直幻想着你会来找我,甚至给我认错,可不到三个月,你就选择了结婚。难道我们一年的感情敌不过你和你现在的妻子,三个月的感情?”一向矜持的樊玉玉说这句话让林雪没想到。
“我从来没有这么对比过,事实上,当时我的心灵已经很疲惫,而我现在的爱人,却让我得到了安慰……”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所谓爱情全是假的,而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想知道,那不是假的。”樊玉玉说。
“所以,你就用房子来检验我的真诚度?但在我看来,爱是不用考验的。而你当时要是真心爱我,或许绝不会选择被动地等待。”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当缘分降临的时候,我想每个人都是投入的,当缘尽人散时,就是真的也假了……”
“缘分是个虚无的东西,是男女走到一起的借口……”
“呵呵,现在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忽然,樊玉玉苦笑了起来,打断了林雪。
“总之,就像最后给你在电话中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有大男子主义倾向,同时有主见和观点的人,你却想领导我,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林雪最后补充道。
在一阵沉默后,樊玉玉把玩着咖啡杯说:“今天我真的感到很开心,主要是我们还能够真诚地坐在一起,并谈得这样坦率和直白。”
“我也是,像我们这样分手三年还愿意说出心里话,证明我们对生活、对自己、对曾经的一切,是真诚的。”林雪说。
“我还想知道,你老婆知道不知道今天你来见我?或者,你对今天,乃至今后和我交往有什么顾虑吗?”樊玉玉像从前一样,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歪着脑袋调皮地问林雪。
“当然不会让她知道,同时,我也没有什么顾虑。”
“那,那说明,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情的。”樊玉玉道。
“怎么会没有呢?说没有的人,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相信。人们总以为曾经爱过的男女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旧情复燃、旧梦重温。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做心灵交融的好朋友,就如我们两个一样。”
“不过,也许我结婚了,就不可能是这样了,因为人活着还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正如你今天来,不会让你老婆知道一样。”樊玉玉补充说。
“那你就赶快结婚吧,也彻底让我放心!”
随后,林雪和樊玉玉两人相视一笑,笑得那么坦然……
那一刻,星光点点,一颗流星在深蓝色的夜空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随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