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花容在寝室熄灯前忽然悄悄出门去了。在点上了两根蜡烛后,借着摇曳的烛光,岑碧琼高高地坐在铺位上。
她那翘起的腿,白中透着粉色,像穿着齐腰皮裤的郊区农民辛苦地下到荷塘深处新采上来后洗得干干净净的藕。就连作为女生的贾媛媛远远地看着,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动。
在众女孩支着耳朵的期待之中,岑碧琼翘起兰花指,一本正经地拆那信时,见那粉红色的信封上,大大咧咧地写着一行字:“班副碧琼小姐芳启”。
1992年的时候,“小姐”这个词在中国还很美丽、雅致和正常。一个女孩被人穿礼服吃西餐般雅致称为小姐,自然是件很沁人心扉的事。因为那至少意味着她是位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
“还文绉绉的!让我芳启呢!”岑碧琼笑着,仿佛在跟自己说。戈小星则猴急地催着让她快念,赶快念。
瞟了一眼戈小星心急火燎的样子,岑碧琼干脆放下了蚊帐,卖关子一样将自己彻底隐藏了进去。自然,这一坚决拒绝共享的动作让戈小星等女孩相当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就听房莉莉带着夸张,在昏暗的寝室内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呼喊:“哎呀,真是太遗憾了!”
窗外,蛐蛐正欢唱着,对面宿舍传过来的灯光照得岑碧琼宛若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心里亮堂堂的。集体生活的喧嚣与杂乱感在今夜似乎荡然无存。
轻轻拆开信后,岑碧琼先扫了一眼落款,见果然是蒯晓松写的。
蒯晓松的书法有点潦草,但似乎每一颗字都是准备刻在纸上的,有几个地方就差写透纸了,多亏他用的是那种较厚的、带着香味且印着卡通图案的花信纸。
那信上是这样写的——
碧琼小姐兰心蕙质,如晤:
面对苍天大地、白山黑水,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因为119年前的今天,伟大的诗人歌德曾经说过,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说出来,哪怕你碰上的是一堵冰冷的墙,抑或是一句尖锐的“NO”。否则,你将后悔终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每一颗字都是我的眼神,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当你读这封信时,每一行、每一句就是我心跳的音符和旋律。今夜星光灿烂,当一切曲终人散,我依旧像俘虏一样折服于你的魅力之中,于是情不自禁,想给你写信,并想枕着你的名字入睡,可我真的睡不着……其实,看一场电影并不能说明什么,重要的是我已经像一位拙劣的木匠一样,在心房上为你开了一扇窗,就像咱班教室的那样大……
信的最后,蒯晓松还加了一句说明——PS:我不瞒你,前面的话有的是我从学校外面的书店抄的,请别笑话!然后就是大大咧咧的签名。
蒯晓松这封与众不同的情书,再一次让岑碧琼这个估计在小学就收到过男孩子小纸条的女孩吃了一惊,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如果说蒯晓松的上一封信还充满了潇湘市的天气很好、学校图书馆真的好大、半月湖的水真的很清之类不着调的语言,那么这一封就是在文绉绉中尽显其个性和霸气。以至于让岑碧琼觉得,这个蒯晓松真的不一般,至少其文笔在这么多年自己收到的男孩子的信中是最好的。哪怕是抄的,也是最好的。
雪白的蚊帐中灯光如水,缓缓泻下,让岑碧琼觉得柔柔的。
“看完了?大班长,究竟是哪个傻瓜那么无聊啊?”下铺的房莉莉首先再次打破了沉默。
“媛媛,歌德说过这句话吗?”岑碧琼没有回答房莉莉,却很认真地在蚊帐里问斜对面的贾媛媛。
贾媛媛一直觉得点蜡烛就是玩火。她总喜欢打着一个小小的手灯看书,尽管不怕被蜡烛烧了屁股的岑碧琼总提醒她那有损视力。她身后的枕头边,挤着个粉红色的、塑料材质的简易书橱。那是新生入学时,在宿舍外的人行道上卖塑料盆子的阿姨那里就能随便挑选的那种。已经被压得有些变形的书橱里除了课本、笔记本,除了金庸“飞雪连天射白鹿”中的“射白鹿”和《简爱》、《苔丝》,还摆着卡耐基和《菜根谭》、《列女传》、《唐宋诗词》等等。不过看样子都是盗版的,出版社也是中州出版社或者内蒙古出版社之类。
“什么话呀,我看看!”贾媛媛丢下手中的书,蹦蹦跳跳地过来,把头伸进了岑碧琼的蚊帐里,只留下一个线条分明的臀,对着姐妹们或明或暗的关注。
“让我也看看!”“还有我!”
似乎是贾媛媛形成了带动和示范效应,戈小星和欧阳云也叽叽喳喳过来凑热闹。
“不行,不行,我只要媛媛帮我!”岑碧琼很严肃地把信藏到了一边,让戈小星和欧阳云的兴致一下从阳春三月掉到了寒冬腊月。
“算了,谁让人家媛媛是大才女呢。我们呀,不知道歌德,大老粗一个!”欧阳云好像在自我解嘲,又像在揶揄岑碧琼。
“真不够意思,收到封情书了不起呀!长这么大没收到过情书呀!哼,我生气了!”戈小星说完,转身重重地跳到了自己的铺位上,强大的声响和破坏力量,引起了已经开始听音乐或快要入睡的吴萍的不满。
“小星呀,你犯什么神经了!吃醋了?妒忌了?不平衡了?还是发春了?”吴萍牙尖嘴利,说得连戈小星也无奈地噗嗤一声笑了。
“小星对我好,我知道。不过目前这个阶段,我希望小星能够理解我!”岑碧琼反应也快,像补妆一样及时补上了戈小星的面子。
贾媛媛在看了那封在她看来写的乱七八糟、酸文假醋的信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我想来想去,可没见歌德说这句话呀,肯定是胡诌的!”贾媛媛歪歪脑袋,最后定性。
“你看,啊,还119年前,那时候歌德同志恐怕早就成灰了,是鬼说的吧!”这一次,贾媛媛总算没忍住,先把自己逗笑了。其他女孩自然听得是莫名其妙。
“其实,歌德说没说这句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信写的水平如何!”岑碧琼笑着说。
“我这么说吧,是激情有余、逻辑不足、毫无章法,引用太离谱!”
岑碧琼听得出来,贾媛媛这是在批改小学生作文,就不出声了。
“不过,那个蒯,蒯字能够写成这样,看不出啊!”因为怕别人听见,在说“蒯晓松”的蒯字的时候,贾媛媛有点小心翼翼,就像龙公主嘴里含着颗大珠子。
“哎呀,我的好班长,你们神神秘秘干嘛呀?说出来、大声一点,让我们大家都参谋参谋,如何呀?”
岑碧琼和贾媛媛的近乎窃窃私语,这阵子又让戈小星把持不住了。此时的戈小星已经像根面条,或者说像条小花蛇一样伏在蚊帐里的被子上,作双手托腮状。
“什么呀,人家是写着玩的!”岑碧琼微微笑着,在温柔的蚊帐中说。她甜甜的语调中如同袅袅的香炉一般氤氲着羞怯、兴奋乃至自豪。
“什么呀,人家是写着玩的!”戈小星坏坏地捏着鼻子,用极其夸张的娇滴滴学着岑碧琼。于是,女孩子们又像清澈的井水里掉了一颗会跳舞的顽石一样,一圈圈地笑开来。
“小星你真无聊。”贾媛媛打断了大家的笑声说,“你以为被人喜欢是件好事么?不以婚姻为目的的谈情说爱,根本就是耍LM!”
贾媛媛这句话说得有点石破天惊,让几个嬉闹的女孩子的笑容刹闸、花容石化、心房微颤,顿时严肃起来。
“媛媛,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大概磕了三个瓜子的工夫,吴萍先试探着问。
“是啊,爱情非要和结婚联系上才可以吗?”欧阳云也问。
岑碧琼依旧在玩着那份情书,刚才她把那张花信纸先折成了一只鹤,现在又拆开去,准备折纸船什么的,似乎对贾媛媛的话无动于衷。
“危言耸听,太危言耸听了。封建主义思想弥漫呀!”戈小星依旧笑嘻嘻地说着。
“是呀,咱这年龄,考虑结婚,太,不,有点,有点过早吧?”房莉莉也试探着说。
“反正,反正我觉得现在谈恋爱有点不合时宜!”听到自己的话备受质疑,几乎没有群众基础,贾媛媛在强调指出的同时,撤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之上,继续捡起了让自己着迷的那本盗版的、错别字连篇的《鹿鼎记》。
“算了,讨论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按我说,顺其自然吧。”欧阳云忽然打了个圆场。
“也只有这样了,我会珍惜每一个男孩的好,但不会陷得太深!”岑碧琼听起来很认真地说。
“嘻嘻,不羞,不羞,你这不就成了见一个,爱一个?”沉默着的贾媛媛忽然抬头说。
“你没理解我的话,我的前提是,这种情况不是爱,是,是喜欢!算了,我也不知道怎样跟你说!”岑碧琼赶紧解释。
“越描越黑!”贾媛媛又说。
“不用想那么多,碧琼,我猜肯定是那个‘T台王子’写给你的,我要是你,就满足小星妹妹的要求,念给大家分享!”欧阳云说。
“Y私,要学会保护Y私!”戈小星说着,忽然翻身起来,啪地蹦到了地板上,在迅速从她的书桌还是什么地方搜了一块面包或是方便面,并甩开嘴巴开始贪吃后,引起了贾媛媛的不满。
贾媛媛说:“小星,你总是搞突然袭击,以后熄灯后翻腾东西先问问大家!吓死我了,还以为地震了!”
“哼,还保护隐私呢,小屁屁在我面前都走光了!”吴萍揶揄着戈小星。于是大家又掉进了有些刻意挖成的笑坑中。
在寝室,有一部分女孩子对别人是不避讳的。
戈小星这个女孩,大略因为家是哈尔滨的,怕热不怕冷,现在除了一回到宿舍就喜欢彻底解放自己,大半夜忽然起来跑到水房的龙头下冲几次凉也是规定动作。不像岑碧琼、欧阳云这些女孩,对自己的身体总是遮遮掩掩的。
最典型的是吴萍和贾媛媛,在寝室哪怕是被热得英勇就义,也不会解下贴身N衣,似乎永远都保持着淑女最后的形象和防线。
“嗨,我说各位姐们,你们谁还收到过情书?”当每个人的眼睛都适应了黑暗,并准备和夜色融合的时候,下铺的吴萍先打开了卧谈会的话题。
“肯定不是我了!”一个声音忽然从寝室门外传来,随后门被推开了,吓得吴萍几乎本能地拉了拉自己的文X。
进来的是尹花容。这个女孩子平时除了惜字如金,在男孩女孩堆里也很容易因为过度沉默而被忽略。对她的不存在,对她刚才的悄然出去,一个寝室的女孩们早就习惯了。
“花容,你真鬼,吓死我了!现在才回来,死哪去了?”吴萍絮絮叨叨着,像是在指责或拷问尹花容。
“没,来个老乡,去见见!”尹花容说着,悄悄钻进了自己位于戈小星上铺的蚊帐里,虽然她声音轻的像一只小花猫越过窗前的书桌,但却因为不小心把一本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弄到了地上,而发出了一声响。
“点上蜡烛呀,怎么那么死心眼呀!”贾媛媛听起来替尹花容着急了。
“没事,我眼神好。你们谁的面盆没忘水房吧?我刚才见一个面盆在水房孤零零的。”尹花容说完就再也不出声了。
“花容呀,你整天不爱多说话,闷不闷呀?”吴萍不依不饶。
“不。”尹花容回答的很勉强。
“那,那你怎么就没一点多余的话呀,连我们这些同性都受不了!你要是不那么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追你的男孩估计会有一个加强连!”借着寝室窗户外的月色,吴萍继续勾着尹花容说话。
但尹花容就是不出声。
“还一个加强营呢,一个就足够了!是吧,花容妹妹?!”贾媛媛开始学雷锋,为花容妹妹解围。
“有一个就足够了,嘻嘻,媛媛,你终于主动招了!”戈小星学着贾媛媛的腔调说。
“是呀,我也有同感。那天咱们那个春草文学社的诗歌朗诵,317寝室的那位,简直就是朗诵给媛媛听的。”欧阳云补充说。
“你们说的是那个叫张宝的吧?那人心眼不错,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们不要乱点鸳鸯!”贾媛媛径直说。
与岑碧琼的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不一样,贾媛媛的坦白和直率,让大家失去了故意猜测和调笑的基础。当然,贾媛媛本身又是个严肃认真的女孩,别人也没法跟她开玩笑。
“什么可能不可能,咱这年龄又不谈婚论嫁,有那么严重么?”岑碧琼笑着,对贾媛媛说。
“媛媛的意思是交友要慎重,一慢、二看、三通过,防火、防盗、防眼镜。”戈小星看样子又要开始发挥自己的伟大想象力了,让贾媛媛哭笑不得。
此时,好久不说话的房莉莉已经起了鼾声,而对面宿舍的灯也已经全部熄灭。这个楼上清晰地传来的是水房哗啦啦的流水声,以及那些洗漱者们的脚步声、抱怨声乃至盆子摔地下的嘈杂声……
———————————————————————————
林雪后来知道,设38班成立“春草”文学社,是作为文艺委员的贾媛媛的主张。当时他还在学校的医务中心住着。
文学这玩意儿似乎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不管男孩、女孩,也不管他们长成啥样、品性如何,反正一跟文学挂上钩,似乎整个人腾一下就与众不同了,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秦汉唐宋不说了,《红楼梦》中探春提出组建的那个“海棠诗社”就几乎给浮华、残酷的大观园镀上了一层诗意和温文尔雅。
至于为什么称为“春草”文学社,贾媛媛的解释是:她是取南唐后主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意境。不过,就连不关心文学的戚响也说,贾媛媛那傻妞怎么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他还对最近和他开始走得很近的曹闹闹说,妈的,“春草”总让我想起我老家奶奶的坟……
除了戚响,317寝室的徐阳,似乎对文学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同看法和认识。
有天傍晚,徐阳一边照着庞中华的钢笔字帖练习,一边慢悠悠地,用散发着猪肉炖粉条味的东北普通话,对已经加入了春草文学社的张宝说:“中国文淫(人)历来都系(是)烧(骚)客,系(是)喜欢发烧(骚)发Q的主儿。你对一个妹纸(子)说:我想和你睡觉,这系(是)流M。但你说,我想/在黎明的繁星里/把你推醒,你就系(是)徐迹魔(志摩)了……”
当时,张宝正跟宽云翔在争论爱好文学究竟在一个物欲横流时代有没有价值的问题。徐阳的插嘴,让喜欢文学的张宝有点受侮辱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爱好文学总比晚上闲着撸管子强吧!”没等板着脸的张宝还口,眼睛小小的宽云翔开始说粗话了。
徐阳有些尴尬,红着脸不再出声了。
让张宝意外的是,“春草”文学社的成立大会,徐阳居然也参加了。依旧拿着他的庞中华字帖和一叠稿纸,一坐下来就开始练字。徐阳常说,迹(字)系(是)门面。迹(字)都写不好,还算中国淫(人)吗?!
来的都是客。已经被内定为文学社理事的张宝专门坐到徐阳身旁说:“嘿,徐阳,你不是不喜欢文学吗?今天怎么来了?”
徐阳说:“我节系(这是)给咱文艺委员捧场的,跟文学无关。”
虽然教室的黑板上是公东高写的“春草文学社成立大会”九个
斗大的粉笔字,但整个成立大会却因为没有“老板”以及班长董坤等“大人物”的出席而显得单调和潦草和平淡。
为了活跃气氛,让贾媛媛高兴,公东高扯着有点公鸭感冒后刚吃了安乃近片的嗓子,清唱了一首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
房莉莉也倾情演绎了一遍杨钰莹在电视剧《外来妹》中的主题曲《我不想说》。一时,文学社成立大会俨然成了卡拉OK大赛。
张宝看来是早有准备,在房莉莉的歌声落下、大家的掌声响起后,主动站起来笑着说:“感谢大家的掌声,今天我写了一首诗,朗诵出来,为咱文学社成立助兴!”
关于诗歌,林雪一直认为它属于唐朝或更远的《诗经》。对饱受诟病的中国现代和当代诗歌,虽然林雪不至于偏执到说“那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拉出来的”,但内心深处有些看法却是真的。
林雪觉得,不管初学写诗者,还是艾青、顾城、舒婷、汪国真等等名家,似乎都多少有些不想好好说话。好像带着一点小小心绪或者情绪,然后再将堆出的那些个句子故意断一下行,押几个韵,问题就解决了。
张宝很投入地朗诵的这首诗也一样——
既然/多情/意味着伤心/既然/真爱/结果是伤害既然/醒也是梦/梦也是醒那么/一切/就让我慢慢承受/秘密咀嚼
如果说/如果说/你/在无视着/无视着/一片枫叶般的心那么/纵使我/纵使我/憔悴成一具/骷髅时间/时间也将/见证/见证我的/忠贞……
——张宝原想着自己声情并茂的诗歌朗诵可以赢得大家的掌声,但除了贾媛媛和他的老乡林雪礼仪性地鼓了几下掌,大家出奇地保持了沉默。
过了几秒钟后,公东高忽然站起来问:“大宝,你的诗歌是自己写的,还是哪里抄的?是不是属于朦胧诗?我怎么听不懂!”
宽云翔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以后公开念诗还是要注意一点,不要让别人感到你心理不健康!”
岑碧琼则悄悄对身边的欧阳云说:“真的不敢恭维!我怎么觉得朗诵得就像是一个有点口吃的人在痛苦地读长句子!”
欧阳云看看张宝,吐了吐舌头,没敢笑。
张宝感到很委屈,更感到公东高和宽云翔不可理喻。就赌气一样说:“是,我写的就是朦胧诗,就是为了表达我一份个人感情!”
岑碧琼听了,就赶紧站起来,发挥她有口皆碑的和稀泥作用说:“大宝你也别气馁。不管怎么说,这首诗是有真情实感的。对了,我问大家一个脑筋急转弯问题好不好?《西游记》上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死,取经路上唐僧为了不被妖怪吃掉,他为什么不先咬自己一口?”
这倒真是个让人费解且反常有趣的问题。
于是林雪先站起来,第一个抢答说:“唐僧他怕疼呗!”
岑碧琼笑而不语。
宽云翔回答:“唐僧没想到这个层面。”
岑碧琼摇头不置可否。
公东高在作深思考后,忽然说:“副班长,你能不能简单提示一下,或者给个范围,这样的问题都存在思维屏障,不太好猜!”
贾媛媛白了公东高一眼说:“提示了,还要我们动脑筋干嘛?”
“因为和尚不能吃右(肉)!”一直低头练字的徐阳头也不抬地答。
“正确,完全正确,加十分!”岑碧琼笑着对徐阳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真有你的,徐阳。你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公东高有点自责和不甘心的样子。
徐阳则淡淡地说:“四大名聚(著)我中学就读了,最佩服就系(是)淫(人)吴承恩,情节设计,真他爸的增腻(缜密)!”
徐阳的半文半俗半白和东北风味,听得贾媛媛等几个女孩子忍俊不禁。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伴随着奇怪的歌声,教室门忽然被闯开了。大家在吓了一跳后,就见覃于康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并有点抽搐般摇头晃脑地坐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准备学习。
“覃于康,进来也不轻点,没见我们在开会吗?”岑碧琼有点生气了。
“啊?奥?偶?耶!开会呀?开什么会呀?咋没通知我呀?”覃于康有点装疯卖傻和玩世不恭,估计是经常和他的几个朋友在校**暗的录像厅里看多了周星驰的片子。
“你?你无聊!”岑碧琼估计不想看覃于康无厘头的样子,转身不再理会他。就这样,“春草”文学社成立大会在大家的沉默和内心的不满中草草收场、不欢而散。
“这个覃于康真是无聊!”下楼梯后,房莉莉对身边的欧阳云说。
“他似乎很喜欢学习的。高等数学我都快烦死了,但课上覃于康却总受到老师表扬!”欧阳云说。
在她俩身后,远远地跟着徐阳和张宝。就听徐阳对张宝说:“现在形系(势)变了,你要学会适应别淫(人)的不待见。可不像中学,我们每个淫(人)都娇纸(子)!”
贾媛媛、公东高他们几个没下教学楼来。估计是受到爱学习的覃于康的感染,也在教室里发奋学习上了。
草坪上新挖的一些树坑没填,见女孩子们过来,一些踢球的高年级男生故意将球踢进那些树坑,然后赖赖地远远央求女生们给帮着捡。
与中国许许多多的大学一样,潇湘工学院也是个蛮有意思的地方。新生军训还没结束,学院的园丁们便开始移树、砍树了。有时候,大半夜了,电锯的嗡嗡声还像超级蚊子在唱歌一样不绝于耳。就这样,很多地方好端端的草坪像燃烧的煤球掉在了地毯上一样被破坏了,而另外一些地方则暂时出现了一些让人触目惊心的树坑。
蒯晓松前天回315寝室后,就专门要求大家晚上出去走路小心点。他说自己一个高年级的老乡前两天和女朋友在夜色中接吻,接着接着两个人就齐齐踩空,一起掉进了树坑里,现在还在医务中心一起打点滴呢。
公东高当时听了哈哈大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娘希匹,这两人对口的时候也妈妈的太投入了,也不看看脚底下。”
戚响骂着说:“好端端的树木,真他妈可惜。我老家那边种棵树多难呀,这里说锯,就他妈锯掉了。”
寻白羽听了就说:“锯呗,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张宝一直认为人挪活,树挪死,而春天才是移树和栽种的最佳季节。便专门在次日问“老板”说:“老师,南方人都是在秋天移树吗?”
“老板”很认真地回答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问问情况,随后给你个准确答复。”
今天早上,“老板”在课间果然来到了设38班教室,很认真地告诉张宝等人说,学院管后勤的冯副院长认为,整个学院的树太多了,一进校门就是树,置身其中让人有一种回到了猴子世界的感觉。同时,因为树太多,校园极不敞亮,不但给人感觉阴森森,还给学生谈恋爱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所以要大力砍树!
公东高听了依旧率先哈哈大笑,说:“冯副院长这个感觉也真够奇特是,我咋觉得生活在这个绿树葱茏的地方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个猴子来着?!”
“老板”微微笑着,示意公东高不要太大声。让人觉得有点怯冯副院长的感觉。
好在9月17日这天,学院党政工团联合干了一件相当激动人心的事。
为了纪念“九一八”事变61周年,全院选拔和组织61名新生骨干专门到大操场上开展叠被子比赛,并最终用61条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摆出偌大的“9﹒18”字样,以提醒大学生们“勿忘国耻,振兴中华”。
估计是出于提振林雪自信心的目的,作为设38班班主任的“老板”在这次活动中特意让林雪从医务中心出来,成为了全班折被子爱国行动的三个光荣的代表之一。其他两人,一个是班长董坤,另外一个当然是岑碧琼。
对于和林雪搭档,担纲折被子的光荣任务,董坤有点不大放心。但碍于“老板”,也不敢说什么。不过在回宿舍的路上,对林雪,他就无顾忌了。从折被子应该八棱三十二角,到让蚊子落上劈叉,让苍蝇站着打滑,再到纪念“九一八”的伟大意义,董坤在路上讲得让林雪耳朵满满的后,还一直跟着林雪到了315寝室,开始摊开裴辈婓的被子亲自示范。
林雪记得,董坤也是那晚去车站追过自己的,所以虽然内心很烦,但仍然努力保持着耐心。但裴辈婓看着董坤一遍遍折腾自己心爱的被子,表情不大愿意。不过可能碍于对方是班长,也只有保持沉默。
董坤的兢兢业业、不厌其烦,让随后进来的蒯晓松很不舒服。他懒洋洋地躺到下铺戚响的被子上,乜斜着眼睛说:“我说班长啊,这一个破被子,有什么好折的,你教一遍不就完了。实在不行就让哥们我去折!”
董坤当然知道蒯晓松的许多事迹,就笑着说:“别小看折被子,里面的学问大着哩,知道咱子弟兵为啥老打胜仗?折被子折出来的!”
“屁,别欺负俺没当兵!俺舅就是云南老山打仗下来的。打个小越南都成那样,还好意思说战无不胜,变形金刚阿童木呀!”蒯晓松不屑地说。
董坤知道话不投机,就说:“算了算了,咱不理论了,行吧?记住,过几天给我们三个折被子的代表加油去!”说罢,董坤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蒯晓松有点没意思,沉默了半天才对林雪和裴辈婓说:“小林,折被子就是个形式,你也不用练,早点回你的医务中心享福吧,到时候折成啥样是啥样。折个被子就爱国了,有战斗力了,扯JB蛋!”
“这我知道,”林雪对蒯晓松和裴辈婓说,“听我妈说,棉花被子最经不住来回折,一旦网套毁坏了,冬天就不保暖了。”
这话听的裴辈婓终于沉不住气了,说:“要冬天真不保暖,我就去找班长,他得用班费赔我被子!”
———————————————————————————
与别的新生班的班干部由班主任按照看着顺眼、感觉不错、说你行就行的原则直接任命不同,设38班的班主任“老板”,在管理上似乎更倾向于灵活和M主。在新同学见面会后的第一次班会上,他让大家自荐当班干部就很有新意。
林雪后来听说,自荐时,岑碧琼本来是要当班长的。因为她那个当监狱管理局啥科干部的老爸早就跟她说,当学生干部对毕业分配工作很有好处。但毕竟是女生,当时略一犹豫,只比董坤晚站起来三四秒,设38班的班长就成老董家的了。
林雪觉得,比起蒯晓松来,董坤外表看起来面面的,但在当干部问题上却显得相当自信甚至很霸气。也许是权力的鬼使神差,或者按照贾媛媛的说法,董坤的沉稳、董坤气质似乎天生就是当领导干部的材料和胚子。
成为设38班的“一把手”后,除了带领岑碧琼和林雪光荣完成纪念“九一八”的折被子、摆被子任务,并受到“老板”肯定,董坤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组织班上的团员青年在9月30日那天到潇湘市革命博物馆观看“南京大屠杀暨731暴行陈列展”。
在中国很多地方,小学入队,最好成为三道杠;中学入团,最好成团干:大学入党,最好赶在毕业前就转正.总之的总之,这些都是很荣耀的事,当然也是很实惠的事。
林雪因为在中学就入了团,加之又因为“老板”特殊照顾而光荣地参加了全体新生代表的折被子活动,所以现在也成为了董坤班长眼里的班级骨干。和班上其他七名团员一起,正式成为董坤班长组织参观展览活动的邀请对象,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雪入团的时候,和真张宝,而不是现在这个真名是赵春的张宝还有段小插曲。
这个世界总体是公平的,或者说迟早会公平。你永远不可能讨每一个人的欢心,当然也不会失去所有人的喜爱。即使被人轻视和讨厌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不知怎地,中学管着团委的刘胖胖老师就喜欢林雪这样的、有点倔脾气和怪气质的许多人不喜欢的男孩子。所以当时林雪从写入团申请书,到光荣宣誓,几乎就是刘胖胖老师一手操办的。
至于张宝等班上那些想尽一切办法、争取一切机会表现,在入团申请书上毫不谦虚地写着所谓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日入团的人,胖胖老师反倒不大热心。让林雪觉得,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真的是过于执着就成了功利和强求。
按照二十年后的2010年的说法,刘胖胖对林雪的偏爱,让张宝等同学多少有点羡慕、妒忌、恨。于是,有人便借着一次和林雪在一起练《团歌》的事情开始作文章。
在所有的文章中,和张宝走得很近的另一个叫邝衡的同学,一度跟刘胖胖老师打小报告说,团歌中有一句应该是:“我们是五月的鲜花……光荣啊,中国共青团”。但林雪在练唱时哗众取CH、胡乱编排,故意唱成:“我们是五月的苦瓜……丢人啊,中国共青团。”
在当时,这个问题似乎相当严重。
而刘胖胖老师此前也有所耳闻,林雪这孩子喜欢玩恶作剧、搞笑。比如他能将儿歌——“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接过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改造成“叔叔接过钱,转身买了烟,我生气地说了句,真不要脸!”
不过大概是胖人的肚量更大,刘胖胖老师最终没追究林雪篡改团歌的事。而是如期给林雪办了团员转正手续。
据说,收到检举信的吴校长问刘胖胖的时候,胖胖笑眯眯地说,少年强则国强。青少年如果都中规中矩,如果都少年老成,乃至不惜告密构陷别人,并以此显示对组织的忠诚,那我们这个国家真是没希望了……
在上篇中已经讲了,林雪中学时的吴校长是个喜欢睁只眼、闭只眼的厚道人,加之彼时正有意将科班出身的刘胖胖栽培成自己的乘龙快婿,这事便不了了之。
贾媛媛通过自荐,当上设38班的文艺委员后,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像诸葛亮那样,一出山就火烧博望坡、火烧新野、火烧赤壁。而是学着老毛的作风认真搞起了调查研究,并很快就给“老板”递上了一份《关于设38班文艺问题的调查报告》。
“老板”也未能免俗,特意在报告上进行了朱批,并让班长董坤在班会上传达给大家。“老板”批示说,这份报告深得《湖南农民调查报告》的精髓,其中的建议值得全班推广,很好,甚慰!
对此,已经是设38班生活委员的宽云翔显得不以为然。次日快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就对317寝室的下铺室友张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报告一递,便像是一件白领一样,衬托出了咱男同胞油油的脖子。”
张宝听了,大惑不解,忙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管咋样,咱们也要支持媛媛的工作!”
这时候,门缝外面忽然有人像锥子扎破了自行车轮胎般噗嗤一声笑了。随着笑,进来了蒯晓松。
他盯着张宝说:“小样,还媛媛,叫得很肉麻很亲热嘛!知道贾媛媛她写调查报告是什么行为吗?是有组织、无纪律!就显她能,这不,我的报告不用写了!”
“还组织、纪律呢,看看,连你蒯晓松也是个人主义,还说人家贾媛媛!”宽云翔听了蒯晓松的自白,显得更加不屑。
张宝没吭声,自从那五块钱电影票的事后,他知道蒯晓松是什么话都能够不把门说出来的人,不想再犯他的冒口。
蒯晓松也不理张宝,开始跟同僚说:“嘿,小宽,哥们信任你这个生活委员,才跟你坦白,你倒装大尾巴狼了。实话跟你说吧,贾媛媛的报告所想,正与我不谋而合。今天我来,就是问你要活动经费的。我这个体育委员,除了自己的脑袋,怎么着也得有个篮球、足球和排球吧!”
蒯晓松后面一句话,把宽云翔和张宝这两个演过小品的搭档给逗乐了。
张宝笑着说:“你还跟人家女孩子争高低。”
蒯晓松看也没看张宝,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说:“我们班干部议事,小孩子一边凉快去。”
宽云翔觉得蒯晓松太过分了,就说:“体育经费的事情嘛,还需要班委会研究决定,你先别急。其实人家张宝也是好心,你说我们当干部的一上来就先争个长短,以后怎么在班上树立威信,又怎么开展工作?!”
估计在设38班班干部当中,唯一从内心深处真正支持贾媛媛的,就是团小组长公东高了。
在学习、领会完“老板”批示来的贾媛媛的调查报告当夜,公东高就依葫芦画瓢,不惜在宿舍统一拉闸关灯后点上蜡烛继续夜战,给“老板”写《关于设38班团员青年情况的调查报告》。
到了晚上12点的时候,估计是思维像伪劣的AK47一样卡了壳,公东高专门央求已经睡了的寻白羽起来,帮他润色报告,说想让自己的报告能够比贾媛媛那个更出彩些。公东高还当场承诺,一旦报告受到“老板”的重视,请寻白羽看电影是最基本的。
寻白羽不想掺和班干部们事情,就懒洋洋地假装打着哈欠推辞说:“我没有干过团的工作,不知道怎么写。”
公东高立功心切,就过来和寻白羽拉拉扯扯,听得被吵醒的蒯晓松不愿意了。他没好没气地对公东高说:“老高你也太不男人了,你说你跟人家小贾争什么争?你就不能像我一样超脱些?再说了,人家小贾是班干部中第一个写报告的,那就跟,那就跟CH女一样。你现在再写,写多好都像过门的小媳妇一样,不新鲜了!”
蒯晓松蹦出的这句话,自然又把几个大男孩逗乐了。戚响和寻白羽笑得直咳嗽。公东高觉得自己脸有点红,便不出声,开始自个在烛光里继续像郊区农民种菜一样下开了劲。
果然,第二天头节课后,公东高是酸着脸色进教室的。后来据说他的调查报告在递给“老板”后,便宛如一块国产砖头掉进了马里亚纳大海沟。而据说,班长董坤的调查报告再次引起了“老板”的浓厚兴趣。
董坤的报告主题是关于如何做好全班女生工作的。这是公东高晚上回来传达的。公东高宛如宣布噩耗一样,有点酸溜溜地说,他妈妈的,这年头,工作一跟妇女结合就出彩,娘希匹,谁让中国男尊女卑呢?!
因为跟董坤是老乡,曹闹闹听了公东高的话后接茬说:“老高,你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醋溜土豆的味?董坤那报告我看过的,那是高屋建瓦(瓴)、高瞻远属(瞩)!用一个字形容,那叫好;用两个字形容,那叫真好,用三个字形容,那叫实在好!”
曹闹闹几个“好”字,最终像门扇上连续上了几道锁一样,彻底关上了公东高的嘴巴和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