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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三言两拍
    开学的第一节课是在被老生们称为“老主楼”的主教学楼的东阶梯教室内上的。



    因为是九二级几个新生班合上大课,早上8点的时候,偌大的阶梯教室内,一百多号人像原子核里的质子和中子一样嘈嘈杂杂,有成团的、有乱蹿的,有分离的、有结合的、也有碰撞的,显得十分混沌。不过最终,他们都像被格式化过的电脑硬盘的内部一样,或整齐,或零零落落地归整到了半圆形阶梯教室内那些分区和磁道一样的座位上。



    林雪好不容易找到欧阳云的时候,离老师开讲的时间已经无几。欧阳云见林雪过来,便笑着先打招呼说:“嗨,林雪,见到你这么健康,我真高兴,谢天谢地!”



    林雪假装苦瓜着脸说:“别提了,这辈子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家还好吗?没想到你腊月二十八还回家!”



    欧阳云身旁坐着的岑碧琼和房莉莉,估计并不知道林雪和戚响春节出事的情况,岑碧琼就说:“真看不出啊,你这个病怏怏的林雪,也知道拿甜言蜜语来讨好我们的欧阳美女了!”



    房莉莉也文绉绉地插科打诨说:“才一个春节未见,就有了如隔三秋之意,乃至还捎带着生死离别的情味,肉麻不肉麻呀?!”



    见授课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在示意肃静了,林雪赶紧了说句:“欧阳云,我觉得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欧阳云听了笑笑,说:“别小题大做了,让一切都过去吧。”



    看着欧阳云的长发和背影,重又回到后排座位的林雪感到心里美滋滋的。



    大概春节也会给人们的情绪、心理以及生物钟乃至身心健康等等留下影响或后遗症,今天的这第一节课,许多学子似乎都不在状态,加之那授课老师普通话严重不标准,讲授的又是看上去他研究得不很透彻的《政治经济学》,整个课堂显得有些压抑和失控。



    耐着性子听了十几分钟后,林雪的耳边就隐约传来了鼾声。左顾右盼和回头看之际,林雪就见身后有几排的男生,简直就跟晚上10点以后春运列车硬座车厢过道里的那些躺在大包小包上的农民工差不多。除了坐得东倒西歪,他们当中有充满哈欠眼泪打瞌睡的,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还有看闲书、打游戏机的。更有的男生还故意以一副上厕所的神情,在阶梯教室的台阶处上上下下。打鼾声来自318寝室的岳东,曹闹闹团个纸球扔过去,都叫不醒他。



    唯一老实点的,大概就是包括欧阳云她们在内的、最前面三排的那十几个女生了。林雪见欧阳云不但听得很认真,而且做笔记也很努力,自始至终像一个忠实的配角,虔诚地支持着授课老师的工作。



    后来,欧阳云她们那排女生中,也有了不安分的,在交流提问环节,冶金系那个跟岑碧琼一样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的、大概是叫邱琳琳的女孩,站起来就问讲台上的老师:既然老师你说人民代表大会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那为什么却必须在党的领导下工作?!既然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翁,为什么我父母他们那些四零五零人员,今年却要面临下岗?



    那老师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就用浓重的衡阳话说:“盖(这)个问地(题),问多(得)有点问地(题)!”前面几排专心听讲的男生女生就哄堂大笑。



    林雪身边的寻白羽、张宝、宽云翔、叶好龙几个,倒是想好好听课的,但因为来的晚,只能在后排的座位上听那个老师几乎宛如蚊子哼哼一样照本宣科的讲授。



    寻白羽在翻了几页手上的课本后,悄悄对边上的张宝说:“这样的课,真让人失望!我原来想着,大学的课应该学术气氛很浓、老师水平也很高的,没想到是这样子!”



    张宝就低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想当然!这里是中国,啥到咱这里,都他妈变形和走样。教育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中学就总结过了——化学老师一回头,二氧化碳变汽油;物理老师一回头,一根杠杆撬地球;生物老师一回头,试管婴儿水中游;体育老师一回头,乔丹改打乒乓球。这个老师一回头,女生都是那么牛!”



    宽云翔、叶好龙几个忍着笑,寻白羽在终于忍不住的时候就用书捂住嘴咳嗽起来,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和前面几排同学的回头。



    讲台上的老师现在也面对现实了,自我解嘲说:“看来今点(天)末(我)的开秤(课程),是摇篮曲。催命(催眠)效果是有的!大家坚持一哈(下)子,教务去(处)对板书时盖(间),是有燕国(严格)限制的,犯鬼(规),是要扣根基(工资)的!”



    那老师继续讲课的时候,寻白羽又带头悄悄说话了。他学着宋丹丹演小品的强调说:“哎呀妈呀,看来咱这类学校也就这个档次和水准了。”



    叶好龙就回应说:“也不是,春节回去,我跟上吉林大学的老同学聊了聊,感到哪里都一个怂样子。也许北大和清华好点,但咱没机会上……”



    他们身后不远处,并肩坐的是吴萍和覃于康,也不知一直在聊着什么,反正两人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好不容易熬到课间休息,林雪忽然听到吴萍在大声叫他,就从人和座位的缝隙里挤了过去。吴萍见林雪走近了,就问:“听说你春节留校时,被烟熏了,是咋回事啊?”



    林雪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覃于康那小眼睛里透出的一丝让人感觉明显的优越和傲慢,就敷衍吴萍说,是自己觉得孤独,一连抽了6支烟,抽醉了、也抽晕了。



    吴萍听了,就故意夸张地大声说:“一连抽了6支烟?你疯了你!你不怕死啊你?哪个混蛋给你的烟?C他妈的!这不是害你个老实蛋吗?!”



    这其实是吴萍在借机骂戚响,林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小声跟吴萍说:“你别张扬了,骂人不好。”



    吴萍就瞪着大眼睛反驳说:“你这人咋不知好歹呀?我在给你打抱不平!打抱不平,知道吗你,啊?”说着,用尖利的手指一连掐了林雪的胳膊好几下,就像逗着玩一样。



    见林雪被掐疼了,覃于康就嘿嘿笑着,像个腐败官员慰问群众一样,拍拍林雪的肩膀说:“德性,准是受哪个女孩的打击和刺激了!否则,否则抽那么多烟,你有病啊你!”



    林雪觉得眼前这一对同学怪怪的,言辞、神态和动作都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不敢恭维,就笑着又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就在林雪边上的叶好龙悄悄批评吴萍和覃于康的夸张行为太有损班级形象的时候,刚才出去到收发室拿信件的戈小星和岑碧琼远远从阶梯教室外面进来了。随后,她们便围着欧阳云,一起看着什么。后来,连蒯晓松、公东高、张宝等人都好奇地凑了过去。



    上课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张宝回到了后排,悄悄对林雪说:“大雪,你和欧阳云被系里给下通报了!”



    身后的宽云翔听见了,就对张宝说:“怎么可能?你眼睛不好使,看错了吧,肯定是戚响又被通报了吧!”



    边上的寻白羽也说:“不可能,大雪和我,一直很乖的!”



    张宝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看错?红头文件上就是林雪和欧阳云!”



    林雪就以息事宁人的口吻对他们说:“是真的,年前我就知道了。能和欧阳云一起上系里的红头文件,我荣幸啊!我还是第一次上红头文件。”



    张宝就奚落他说:“你可真不要脸,被通报批评了还跟上了光荣榜一样,环球时报看多了吧。”



    寻白羽则追问说:“林雪,这究竟咋回事啊?不会是你对人家欧阳云动手动脚了吧?”



    宽云翔说:“他哪里会。你什么思维方式,要那样,只会通报他一个。让前面的人把那文件传过来看看不就完了!”



    张宝说:“刚才我们看的时候,蒯晓松刚在文件下面签批了个‘已阅!传全班阅’,那文件就让岑碧琼给揉成纸团了。”



    寻白羽说:“蒯晓松这么装逼!林雪可咱一寝室的。岑碧琼这么猛啊,在封建社会,毁了官方文件可是要充军的啊。”



    宽云翔就坏笑着说:“对,把岑碧琼充军到我们317寝室!”



    张宝说:“蒯晓松估计是搞着玩的。岑副班长那是大智大勇大担当啊,我心里支持她。”



    “大智个屁,大勇个鸡子!为了大局,就应该干的更彻底些,直接在收发室撕了不就完了!”宽云翔说。



    因为老师已经在讲课了,林雪就示意大家不要再出声,开始装作认真听课。



    上午第四节课是自习时间。设计工程38班大多数同学回到了位于老主楼三楼的固定教室后,班长董坤忽然先走上了讲台。



    他摆摆手,在让大家安静下来后,亮开嗓子说:“各位同学!在新学期开始之际,我代表班委会,提几点要求:一是希望大家从今往后,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我们班的集体荣誉,再不要发生让系里通报批评的事;二是大家要团结、团结、再团结,学习、学习、再学习,争取为班级争得更大的荣誉;三是大家有什么问题,都要及时向班委会汇报,我们班委会研究解决!”



    董坤讲这话的时候,宽云翔就在林雪身边嘀咕说:“研究解决个鸡子!年纪轻轻,就沾染上了官僚气息,学会了一本正经的装逼,切!”



    董坤刚讲完,公东高也上去了。他把手斜进裤兜里,说“我也讲几句。首先给各位同学拜个大晚年,祝愿大家鸡年大吉!希望大家闻鸡起舞,抓住有利时机,取得更大成绩!”



    曹闹闹和寻白羽听着精彩,就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甫落,公东高接着就说:“早上系里下来个通报,对我们315寝室的林雪私自点火,差点没把戚响熏上西天的行径予以了批评,此事还拖累了欧阳云同学,在此,我代表全体男生,向欧阳表示歉意,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就在公东高对着欧阳云坐的方向鞠了一躬的时候,“老板”进来了。下面座位上的戚响本来刚想起身的,也不得不先沉了下来。



    听到班上既有讲话,又有发言,还有热烈的掌声,煞是热闹,“老板”开口就说:“一个春节不见,大家的自我管理水平上升得很快么!很好!今天你们这个自发的班会开得很好!我完全同意和支持。下面还有谁,需要发言的?”



    戚响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受到班主任的鼓励,贾媛媛也走上了讲台。她很诗意地说:“同学们,春天的步履已经走到了老主楼下,已经印在了美丽的半月湖畔,已经洋溢在我们校园每一条熟悉的小路上!春天代表希望、充满生机和活力,让我们以春天为新的开始,紧密团结在以潘老师为中心的班委身边,高举青春的旗帜,团结奋进,把设38班的学习和各项工作推向新的高度!”



    由于“老板”带头鼓掌,这次全班的掌声不但齐,而且烈,最终还很悠长。即使在掌声渐稀之际,备受鼓舞的戈小星还在像小孩子一样拍巴掌。



    蒯晓松怕落了后,也稳步抢上讲台说:“新学年,作为班委委员,我有一揽子计划。鉴于,鉴于今年是伟大领袖100周年华诞,这段时间,我正在策划组织大家一起去革命圣地韶山春游的事。待方案报请潘老师批复后,即可组织实施!”



    “好!好!好啊。“曹闹闹、寻白羽等人就一起为蒯晓松喝彩,就差将跺脚声也加盟到掌声里来。



    大家原想着“老板”也会发表重要讲话或是什么新指示,但关键时刻,学生会那个叫钟离辉的干部进来了,急急匆匆把“老板”拉走了。于是,这临时班会就在欢送“老板”的掌声中归于平寂。



    林雪正想着写点什么,这时,就见班长董坤忽然过来了,对离的不远的蒯晓松说:“晓松,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到外面单独谈谈。”蒯晓松便跟着他出门,一起来到距离教室较远的走廊东头,在女厕所附近停住了脚步。



    董坤见四下无人,先压低声音说:“晓松,去韶山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们其他班委商量商量,就在班上宣布了?”



    蒯晓松看着董坤说:“我是信口而出的。再说,开这次班会,你也没有提前给我们几个班干部说呀。”



    董坤说:“也是,昨天晚上,我就想着,先私下跟你们几位沟通一下的,一忙就忘了。”



    蒯晓松笑着说:“没关系,要说这样即兴发挥才能体现真水平。你看今天人家贾媛媛,出口成章。不,简直出口就是散文和诗歌,说的多好!要是平时按部就班,按照商量好的既定程序来,大家说的可能就没意思了!”



    董坤说:“但组织纪律还是要讲的,对吧?对了,今天岑碧琼怎么不讲话啊?”蒯晓松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两人正说着,女厕所的门吱扭一声开了。出来个怯生生的、看样子也是新生的女孩。见他俩在女厕所附近,准备干坏事一般在“密谋”,想起刚才自己在里面放屁的音量估计大的都被这两坏男生听到了,那女孩有些尴尬,也有些恐惧,头一低、脸一红,赶紧走远了。



    董坤看着那女孩匆匆的背影,就埋怨说:“你看晓松,咱俩晕不?说话还选在这地方!”



    蒯晓松说:“是你在这里停住了的。再说了,不在这里,我们还能进里面去说呀?!”



    董坤笑着说:“你这一提醒,我还真想尿了!走,我请你上厕所,看咱俩能不能尿到一起……”



    董坤和蒯晓松前脚出门,戚响就上前跟公东高吵上了。



    林雪见戚响跑到前面的公东高旁边,一把拉起准备学习的公东高说:“老高,刚才你他妈当着全班,咋说话的?我活的好好的,你却咒我上了西天,你有病啊你?”



    公东高心里一惊,自知出言不慎和理亏,就赶紧给戚响赔笑,说:“我那也是公事公办、随口说说。再说,我这不都是为了咱315寝室的面子和荣誉吗?”



    戚响就气鼓鼓地说:“别扯J巴蛋!你们这些当干部的,还他妈配谈荣誉?!不都是想在潘老师面前装逼和显摆吗?公事公办,坟头烧人民日报,哄鬼呢!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像猴子一样往上爬?!”



    在场的同学们让戚响这几句话说的鸦雀无声。沉默之中,欧阳云就想给公东高打圆场,起身说:“戚响,其实公东高刚才也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嘛。你不觉得他说林雪差点没把你熏上西天很幽默吗?”



    戚响也不理睬欧阳云,继续说:“活跃气氛也不能损人、踩人呀!”公东高就连忙说,那是,那是!



    房莉莉猜想,戚响今天找公东高的麻烦,估计跟尹花容有关,因为今天尹花容居然真没来上课。就试探着过去说:“小戚,你也不要生气了,尹花容今天身体不适,一个人在寝室学习呢!”



    戚响一听尹花容三个字,忽然就高兴了,觉得还是房莉莉理解他,便说:“谢谢房姐,过一会我得去看看她!”



    戈小星听了,赶紧对戚响说:“女孩子的事不方便,你还是别去的好!”



    戚响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去了。其实我就是想知道,她准备转到哪个系去?是冶金系吗?”



    房莉莉说:“她转到哪个系,都是我们701寝室的一员!”



    贾媛媛看到欧阳云早上还灿烂着的脸,如今因为被系里通报批评而挂上了雾霾,就主动上来宽慰说:“欧阳,你不高兴啊?生组织的气啦?咱班这些男生都不成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别介意。”



    欧阳云身边的岑碧琼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由它去吧。”



    欧阳云就淡淡地说:“早前谭主任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不想最终还是把我和林雪给通报了!真不敢相信他们的话。”



    岑碧琼就说:“都怪林雪惹下了这个祸。”



    欧阳云说:“林雪早上就给我道歉了,我不会再怪他的。”



    贾媛媛就说:“开心点吧,都过去了。”



    欧阳云说:“也只能这样了。“说着,她转头冲着一直坐在覃于康身边专心做作业的、显得两耳不闻身外事的吴萍喊:“吴萍,晚上我请你去跳舞啊!有时间吗?”



    一直坐在教室后排不出声的林雪,知道欧阳云此时心里很难受,更加不敢看欧阳云。吴萍见了就说:“林雪,你个蠢货笨蛋!垂头丧气有个什么用!还撒谎呀你?说是烟抽多了!看把我们的欧阳给牵连的,赶紧回地狱反思十八遍吧!”



    覃于康听了,就嬉皮笑脸地起身,似乎在对林雪和欧阳云说:“不用反思的啦!要是我对不住吴萍呀,我就放把大火,让整个男生宿舍,也包括这栋该死的老主楼,樯橹,灰飞烟灭!”



    吴萍就转头骂覃于康:“你B态呐你!点了宿舍不被抓起来才怪!”



    两人正嚷嚷着,教室外面进来了一个圆圆润润的、一眼看上去像只可爱的小皮球的女孩。一进门就大声问:“啦(哪)一个是贾媛媛?有人让偶(我)捎封信给泥(你)!”



    贾媛媛应着跑过来,从那女孩手上接过信时,就见粉红色的信封上,规规矩矩用颜筋柳骨写着“贾媛媛芳启”几个字。



    贾媛媛谢过那信使后,把信攥到了手里,看样子不准备现在就拆开了。戈小星急了,说:“你怎么不拆开看看呀?”



    岑碧琼就以教导的口气说:“你这个小星,过了年还长不大!要学会尊重别人隐S,晓得吗?看你这永远急吼吼的样子,小心将来寥寥草草就把自己给嫁出去!”



    戈小星呵呵笑着,手舞足蹈地说:“你嫁人才像张旭或者怀素的字一样潦草呢!我嫁人呀,那一定是王右军的书法,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公东高、戚响等人见了,就使劲笑了起来。



    林雪觉得待在教室里很郁闷,就叫上张宝想下楼去。出门的时候,正赶上蒯晓松和董坤进来,董坤就问林雪要去哪里。



    林雪说,想去楼下的草坪上转悠转悠。董坤就很生气地说:“让我怎么说你呐,林雪!如今你可是戴罪之身啊!你说,现在是自习课时间,你却去楼底下玩,咱班这纪律,它还有没有了?!”



    林雪感到董坤管得太多、太细、太具体,就说:“我心情不好。”



    董坤说:“心情不好你更应该在教室待着呀!别惹事了,你已经一屁股屎了,再有事,让我怎么跟班主任和系里交代呀!”



    蒯晓松听了,也说:“小林,咱班长他也不容易,你要一屁股屎,他也得拉一裤子尿。你不为自己负责,也该为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苦命人着想啊!是,你喜欢被通报,没问题!但我们也得跟着你倒霉,对不对啊?!”



    张宝就为林雪圆场说:“你们放心吧,我俩去去厕所就回来,不会逃课的。”说完,他就和林雪来到了教室外走廊东头的那个还算干净的窗户前。



    “本想着,本想着我们这个年龄应该是很单纯的,不想今天,我感到都不认识公东高、蒯晓松等人了。”林雪先开口说。



    “是啊,我也觉得新一年这些同学都成熟得让人感到可怕。不过身处这个社会大染缸,个个浸淫,谁又能例外?谁又能独善其身?谁又能说自己真正单纯?”张宝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咱班同学都太官迷心窍了吗?尤其是那个,那个贾媛媛,今天就跟中央台的播音员一样!”林雪忽然又说。



    没等张宝回应,林雪继续发牢骚说:“你看看,都成啥了!不但班长和公东高几个人你方唱罢我登台,就连下面的掌声也是一浪一浪的,那个曹闹闹和寻白羽,简直就是春晚的托,领掌领的真是肉麻和无聊!”



    张宝笑着说:“这个你倒是少见多怪了。我爹他们检察院,比这可肉麻多了。我爹刚开始也不适应,后来还教我这一套呢,可惜我压根就不屑于吹吹拍拍的!”



    林雪说:“要说,你这也算守着自己的单纯底线了。”



    张宝说:“屁,学校里弄个学生干部玩那没意思!到社会上混才是直播舞台。我听我爹说,台下的掌声虽然热烈,但其实台上台下都心照不宣,那就是演戏和应景。你想啊,今天蒯晓松和公东高都是你们315寝室的人,曹闹闹他们自然要用热烈的掌声表达支持,显示他们的关系了。至于从另外的角度说,热烈的掌声有时也是一种带着情绪的反对……”



    林雪就说:“你这说的更复杂了!反正我觉得学校里干啥都是一种锻炼和实习。”



    张宝笑着说:“包括喜欢一个女孩子,也是这样吗?我还有更复杂的呢,今年春节回家,我爹可是给我上了不少社会课。就说你刚才说的官迷心窍这事吧,其实也是‘缺什么才执着于什么’的反映。”



    林雪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假张宝,比起曾经的那个真张宝来,见识要多,就来了很大兴致,说:“我只知道缺什么补什么,你怎么又说是缺什么执著于什么?”



    张宝说:“我爹讲,咱国家之所以封建王朝轮替,就是因为民族性中缺乏贵族精神,尤其是缺乏贵族精神的包容风度和道义担当,反而更多的是流氓无赖伎俩的大行其道。



    因为这个劣根性,咱国家很多人痴迷当官、对权力天生患有J渴症。可能家庭条件好的反倒好点,最糟糕的是那些贫穷出身的人,他们当官的目的,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宣泄,就是过一把对下吆五喝六、操控摆布乃至肆意加害的瘾。”



    林雪说:“你这个说的很深奥、很难懂,能不能通俗一点。”



    张宝就说:“这么说吧,中国历来是个势利社会,更是个玩实力的社会。一个人祖上几辈子没出过个官,自然会受很多气和委屈、白眼,一旦他有当官的机会,自然就不会轻易放过了。而他们一旦为官,必然恐惧失去,也就必然更加官僚和B态,你明白吗?反而是那些官宦家庭出来的人,心态可能会相对平和一些。”



    林雪说:“你不会是说自己吧?你父亲可是县里当官的。”



    张宝有些生气,说:“随便你说!不过你可以去图书馆查查看,历代那些B态暴君,几乎都是穷棒子出身。而我也翻阅过大家的家庭情况调查表,咱班那些对当学生干部比较淡定的同学,家庭条件都不是太差。”



    林雪说:“你这都是胡说八道!你这不是血统论和出身论的变体么?我看过1970年在北京工人体育馆被公审,并最终被枪毙的遇罗克写的《出身论》。你的话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的翻版,根本不值得一驳!



    再说了,覃于康、叶好龙等人,当然对当学生干部淡定了。但他们一个是可能就没那个追求,再一个就是根本不是那块料!就说覃于康吧,你想想,他要当了咱班班长,会是啥情况?全班不乱套了?!



    张宝说:“你还没理解我说话的意思。我是说,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对人生追求的影响是很大的。比如一个从小就不缺钱的女孩,长大后必然对金钱的Y惑就有很强的免疫力。而那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可能对金钱的向往与追求会本能地很强烈,而她们为达到目的,通常也会不择手段。”



    林雪说:“这个道理我明白。但你可能只对了一半。按照你说的道理,是不是覃于康小时候就很缺乏爱和被关心?所以才在班上痴迷于和女孩子混在一起,而不是去当班干部?”



    张宝说:“很多时候人和事其实都是很复杂的,是不能用一个标准和眼光去衡量,更不能用一种或几种理论去生搬硬套的。可惜我们从小就看多了样板戏和革命剧,满脑子形成的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极端对立意识和思维惯性。



    评价一个人,要么高大全,完美无缺,要么就是假恶丑,破绽百出。喜欢了,啥都好,不喜欢了,一团糟,并总是只从立场和情感去识别和判断,而从不进行逻辑和是非判断。说白了,这是一种简单化思维乃至极端思维,其实也是一种思维惰性或者懒汉思维!”



    林雪说:“那你的意思是,覃于康和吴萍这两人,可能内心还很单纯呢?”



    张宝说:“不仅单纯,我还觉得他们真实、坦率和可爱。平心而论,别的同学肯定也想整天和心上人在一起。但他们要么患得患失地不敢,要么就是为了所谓面子和名声,委屈和压抑自己!哪像人家两个,互相喜欢,就大大方方在一起。”



    林雪忽然就说:“恕我直言,你这想法太危险了!按你这么说,学校就不应该去管学生谈恋爱了?那不全乱套了?”



    张宝说:“我已经说了,很多事情是很复杂的。谈恋爱这个事情是一种自由,学校可以正面引导,但不可以压制和强迫。再说,你学校禁止有什么用?人家该干什么,你能挡得住吗?”



    林雪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民间有云:宁跟明白人打一架,不跟糊涂人多说话。咱俩也不用吵了!怪不得贾媛媛不喜欢你!”



    林雪此言一出,张宝生气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后,认真地对林雪说:“我当然知道她不喜欢我。但也不需要你来关心、提醒或者讪笑!因为喜欢她是我的自由。另外,我觉得她喜不喜欢我都没关系,问题是我喜欢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的!”



    林雪有点感动了,说:“抱歉,我不应该打击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很多人都觉得贾媛媛不喜欢你,可你却在维护她,有什么用啊?你怎么就不面对现实呢?”



    张宝说:“你前面也说,贾媛媛她官迷心窍。但我始终觉得贾媛媛应该是个例外,今后请你不要再说她的不好,好吧?!”



    林雪说:“你这个人不但有点理想主义者倾向,而且还有点神经质!”



    张宝还想跟林雪说什么的时候,教室门口,公东高已经在叫他俩了,说是有个礼物要送给林雪。



    林雪和张宝走近后,公东高笑嘻嘻地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来,一边摊开给林雪看,一边说:“嘿,小林子,看看,像不像你?”



    林雪见那白白的纸上画着一个神似自己的头像,是用钢笔素描出的,下面还很稚气地写着“青春印象”四个字。



    张宝看了说:“不错不错,咱班藏龙卧虎呀,这个够专业水平!谁给林雪画的,能不能给我也画一个,我装裱了,挂寝室里!”



    公东高说:“大宝你就别掺和了!这可是独家版权,荣誉出品。猜猜看,谁的作品?”



    林雪就说:“肯定不是你的了,就你那双手,笨的跟熊掌一样,煮锅里吃一顿可以,搞艺术可不行。”



    公东高听了说:“嘿,你小子狗眼看人低啊,我跟你说……”



    公东高还没说完,从教室里冲出来的欧阳云早把他手里那画给夺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给撕碎了。



    林雪和张宝有点难堪,公东高则显得可惜之极,连连说:“这么好一幅画,说撕就给撕了!欧阳云你够狠、够黑!”



    就听转身而去的欧阳云说:“我自己画的,想怎么撕就怎么撕,你管得着吗?”



    刚才董坤和蒯晓松进教室后,蒯晓松见岑碧琼、贾媛媛等几个女生对他俩不理不睬的,就主动到岑碧琼身边,关心地问:“小岑,是什么事让你们不开心了?不是因为我没提前跟大家商量一起去韶山的事情吧?”



    岑碧琼就说:“臭美吧你,我才不喜欢去那破地方!”



    贾媛媛就赶紧说:“小岑你可不能这么说。那可是全国人民心中的红色圣地呀。”



    岑碧琼笑着说:“你怎么今天也跟公东高一样,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了?公东高说他代表男生给欧阳道歉!你更厉害!居然知道全国人民的想法!谁给你的权力?你只能代表你们自己!”



    岑碧琼这话石破惊天,让贾媛媛很尴尬,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于是,她就笑着对岑碧琼说:“好吧,我不跟你争,你有不愉快的,都往我这里来!”



    董坤和蒯晓松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是一头雾水,就问公东高。公东高呵呵笑着说:“女孩子的心事你别猜,猜不透的。刚才还波光粼粼,现在就惊涛骇浪了,散了吧,散了吧。”



    蒯晓松觉得自己今天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在岑碧琼这里碰了足有2米高的一根钉子,就看着岑碧琼不出声。



    岑碧琼大概真不想理会他,径直走到欧阳云边上看她画画去了。



    欧阳云看来酷爱素描之类,今天不知道是心情不佳,还是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聊之极,这阵子只顾拿着黑色的钢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岑碧琼凑过来的时候,一个留着刘德华那样的汉奸发型的美少年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岑碧琼就发现了奇迹般抓起那张画,展示给就近的房莉莉和戚响等人,并大声说:“看看,这个像谁?”



    房莉莉回答说:“哇,肯定是香港四大天王中的刘德华哎!”戈小星也说:“是啊是啊,那可是我的梦中王子呀,快送给我吧!”



    吴萍过来了,挑挑剔剔地说:“嗯,要是把眼线画成双眼皮,就更神似了。”



    那边,公东高已经又凑过来了,附和说:“吴萍说的在理。没想到我们的欧阳是多才多艺呀!惭愧惭愧,我原来也是练过书法的人,但现在写字依旧像狗趴!”



    欧阳云听了,就拿笔当场把那刘德华改成了双眼皮,并轻轻几笔就给刘德华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吴萍再看时,就说:“嗯,这样一改,我怎么觉得像我们班的那个谁呀?!”



    “那还用猜,林雪呗,弱智!”一直埋头看着什么书的戚响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捎带着骂了吴萍一句,也算是报了早上在阶梯教室吴萍骂他的一箭之仇。吴萍瞪眼看了戚响一眼,最终没出声。



    “是啊是啊,还真的像林雪。”公东高又附和。



    欧阳云就说:“你们怎么总喜欢对号入座呀?我画人家林雪干嘛呀?咱班同学戴眼镜的多了去了!我只是综合抽象了一个典型,就跟文学创作中塑造的人物典型一样,你们非要说是谁,就没素养,更没意思了!”



    硬着头皮过来的蒯晓松也说:“欧阳说的对呀,我看这幅作品可以发到院报上去,名字就叫《当代大学生》。说真的,上期报纸登的那幅素描,我觉得比起人家欧阳画的来,简直就是小学生水平!”



    岑碧琼见蒯晓松可劲地称赞欧阳云,就冷冷地说:“蒯晓松,你说话也不怕寒碜,还欧阳,欧阳也是你叫的吗?”



    蒯晓松觉得岑碧琼也算理睬他了,就说:“我,呵呵,我也是提供个参考而已,提供个参考而已!”



    戈小星忽然说:“我看呀,干脆题目就叫——《男朋友》。简单、大方、直率。”



    房莉莉笑着说:“小星,你这是煮鹤焚琴。我觉得取名《青春》更好一点。”



    戈小星不服气,说:“《青春》?难听死了,没有冲击力,太普通了。要不就叫,就叫《情哥哥》,是不是更温馨啊?”



    董坤远远就批评说:“戈小星啊,你这个标题还不如上一个呢。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满嘴都是男朋友啊,情哥哥啊之类的?!”



    戈小星回答说:“班长啊,就你正经,像老巫婆一样!难道我们就不能开开玩笑?”



    董坤说:“开玩笑可以,但要分场合。我建议欧阳云同学这幅画叫《青春印象》,你们看行不行。”



    公东高说:“班长你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你的建议就是决定,你的讲话就是指示,我看行,不行也得行!”听公东高这样一说,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就这样,欧阳云笑着给那画提了款,却让公东高先拿走炫耀去了。



    这天中午,等欧阳云她们先走后,林雪才和寻白羽、宽云翔等人在楼道内随着水尾巴一样的人群往前走。下到教学楼一楼大厅后,但见那里依旧有许多人正围着最新贴出来的海报看。



    林雪心情不好,整个人像只漫无目标的纸折小船一样被人挤过去的时候,见第一张红色海报上写的是一则倡议。



    这则底下署名“院团委”的倡议,要求全院各学生寝室在3月28日前,有党员的挂上“党员宿舍”的牌子,有预备党员的,在铺位边贴上“预备党员”标签。说是为了让学生党员“亮身份、明职责、作表率”,以充分发挥他们在寝室管理中的先锋和模范作用。



    旁边一幅小一点的海报上是建筑系“建苑之声”广播站的的招聘启事。上面要求九二级新生中,凡普通话标准、具有一定文学素养、身高1.72米以上、一口气能跑1200米的同学前去应聘。



    最后一张,是院办下发的一个通告。说,随着天气转暖、变热,希望广大师生,尤其是女教师和女学生,在校内注意仪表的端庄,最好不要穿着暴露,比如不穿X感黑丝袜、高跟鞋、超短裙、露背装、透明装,并不喷香水等等……



    寻白羽看了第一个海报后就说:“这团委整天就知道干这些没用的事!铺位上贴个预备党员标签有个屌用!徐阳那家伙,该睡懒觉还睡懒觉!”



    宽云翔接过话说:“也不一定,可能是想让大家监督那些不争气的学生党员吧。”



    寻白羽就说:“监督他爹的茄子!你们的寝室长徐阳,好像是学生预备党员吧?你敢监督他?同学之间,咱品德再差,也不能断人家的红线、堵人家的福禄呀!再说了,你监督了有啥用?从来只听说让写申请书入党,没听说给退回来的!”



    张宝也说:“能够成为预备党员的,都是班上或者系里认可的红人,就像早上戚响说的,用这贴标签的办法搞监督,哄鬼啊。”



    宽云翔附和张宝,说:“就是啊,搞个社团还那么多花花肠子,咱中学不就是这样?其功能不就是把大家组织在一起,哄哄大家开心,进而让大家玩物丧志,让大家思想不出格么?!”



    林雪说:“你们几个说的不对。其实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要整天就知道学习的话,不全都疯了?参加个社团有益身心健康。”



    张宝听了,冷笑着说:“你又知道身心健康了!刚才那多好的一幅画啊,让欧阳云给亲手撕掉了!你是真不懂女孩子的心,还是装糊涂啊?对了,你的身心健康吗?”



    林雪幽幽地说:“你就别给我伤口上撒胡椒面了吧……”



    他们身边,几个女生正在谈论第三张海报上学院不让穿这穿那的事情。一个已经早早穿上了短裙的女孩用天津话发牢骚说:“学院那帮牢洞悉(老东西),嘛思维方式!”



    她边上的另外一个女孩就谨慎地用涿州普通话说:“我觉得学院可能觉得女老师过于新潮,会成为我们效仿的对象,进而形成打扮竞赛等坏风气,更会让那些无聊的男生们心猿意马!”



    那天津女孩就说:“还骏背(军备)竞赛哩!爱没(美)是女人的腆(天)性。节(这)是庆饭(侵犯)女权!女权,志到(知道)吗?!”



    林雪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天津方言,觉得很好玩,就笑了笑。



    寻白羽多事,大概是想跟那两个阳光灿烂的女孩搭讪,就在一旁故意大声说:“比起中学来,这可好多了。我们中学那会,女生穿紧身牛仔裤都是禁止的。说是为避免女生遭到骚扰,还说紧身牛仔裤是“西化”的洞悉(东西)。”



    可能是为了套近乎,寻白羽最后一句,也学着那天津女孩,粘了句天津方言。那女孩先是一愣,进而转头盯着寻白羽,问:“你也是腆禁(天津)的?”



    寻白羽嬉皮笑脸地回答道:“不是,我是孔妹(昆明)的!学姐是哪个系的?”



    那女孩忽然脸一拉,就不高兴了,说:“你不是腆禁(天津)的,学我嘛?你幽(有)病啊?!”



    宽云翔见势不妙,就赶紧帮寻白羽解套说:“对不起,对不起啊学姐,我这朋友想研究天津话,才学你的!没恶意,真的没恶意!”



    林雪也帮腔说:“是的,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对学院这种重男轻女的行径都深恶痛绝!你说这类措施,它是在保护女生吗?不是,它是一种惩罚或者歧视!更是一种虚伪的假道学、严重的不自信,你说是不是?学姐?”



    看着林雪跟自己一样义愤填膺的样子,那天津女孩这才转怒为喜,像找到了组织一样说:“是啊,是啊。你可把我们的信里(心里)话,给说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