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建筑布局整体上像北京的四合院,但因为西边有个作为大门的小小缺口,包括雷秘书在内的很多人,更愿意把3-24单身宿舍称为“三合院”。
“三合院”当中踞着个破破烂烂的车子棚。属于一下雨就滴滴答答像滴水洞,一下雪就被压得咯咯吱吱,如同林教头在大军草料场那样的简陋住所。
不知道啥时候,那歪七扭八地停满了缺轱辘或少座子的破自行车的车子棚里也用破砖头和编织袋之类材料垒了个小屋,住上了一对老人。除了有个巴掌大的电视可看《新闻联播》,他们还养着几只小鸡和一只小狗,要是再有头猪,就更有乡村味道了。
林雪往3-24单身宿舍东走廊三楼搬的那天下午,除了芮秋波,李胖子居然也开车过来了。不过李胖子属于出车不出人。把林雪的那些衣服、书籍、桌子和铺盖之类送到“三合院”当中后,李胖子就点上支烟,站在车子棚下,饶有兴趣地远远和那两个老人一并看起了电视里重播的张纪中版的《水浒传》了。
林雪单位上的两个小伙子和芮秋波带来的一个伙计动作快、效率高。李胖子和那两个老人看到潘金莲GOUYING武松的时候,林雪的东西就已经全部搬到位了。
听到芮秋波下楼后叫他走,李胖子有点意犹未尽,说:“你们行动真他妈快啊,我还想着能把这一集电视剧看完呢!”
芮秋波就说:“李哥你还痴迷98版的《水浒传》啊,真落伍!过一会开车拐到我小平房那儿,我给你拿点精彩的碟子看看!”
李胖子扔掉烟蒂说:“我这不是没啥球事么,谁还稀罕看那破电视!”
李胖子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听得车子棚里住的那老太太不乐意了,远远就说:“小伙子,你可不敢说没良心的话啊!去年夏天,凌晨转播世界杯的时候,我收费还有人挤在这里看呢!今天见你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开车的,才没好意思问你要收视费!”
气得李胖子眼珠子都大了。估计回去后没大哭一场算是真坚强。因为李胖子压根就没觉得自己长得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
后来李胖子还耿耿于怀,对林雪说:“妈的,你们企业真他妈有意思,啥鸟都有,一帮老东西混得狗屁不是,还特他妈瞧不起别人!”
林雪笑着说:“你要整个暂住证,在北京或上海的烂胡同里生活才郁闷呢,身边那些本地人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但内心的优越感和自以为是却强大得惊人!”
李胖子吸口烟,说:“我觉着,那些信球可能是自卑到极致后才这么自负,再就是一种极度扭曲了的排外心理,好像烂透了的城市底层生活是他家祖传的一样!”
林雪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内心真正强大的人,从来就不在乎别人的轻蔑和不屑。因为蔑视或歧视你的人或许根本就没轻蔑别人的资本和资格,仅仅是一种无知和撒泼罢了!”
因为觉得住车子棚的一对老人让李胖子内心深受重创,林雪住到3-24后,每天上下楼路过车子棚时,也会有意无意地留心棚子下那两个老年人的动静。
澳门回归那天下午,林雪去车子棚推车,准备去找杨翠烟时,就见昏暗的小屋里,老两口正端着碗,并肩坐在破旧的小黑白电视前,看中央台的直播画面。他们身后的墙上,似乎还贴着张红彤彤的伟人画像。
可能看到了动情处,林雪见那老头子居然抹了一把眼泪,在豪迈地吹了一口三块钱一瓶的东北高粱小酒后,喃喃道:咱国家强大了,再也不会被列强欺负了!
近在咫尺的林雪正被这一幕感染之际,车子棚外有人忽然大声吆喝道:“老王头,还有心思看电视呀!你电费可是欠仨月了!再赖着不交,我们就叫人把这车子棚给拆平了!”
老王头的爱人赶紧应着,跑出那个估计是放锅碗瓢盆的小屋说:“六子,看在阿姨从小带你的份上,再缓缓行不?我家老王前一阵子摆摊被城管踢瘸了腿,正休养呢!我一个老婆子,白天还得去伺候被强行引了产的女儿,不容易啊!”
林雪就听那个叫六子的胖汉说:“王阿姨,不容易你们还天天彻夜看电视!也不省点电!算了算了,这个月我还先替你们垫上吧,真倒霉!”
和林雪在3-24三楼337宿舍住的两个室友,一个是公司技术中心的工程师,另一个是信息中心搞计算机的。陈主任也算是挑来挑去,几经对比和算计,才把林雪安排到了这个正对着洗漱间和男厕所的、相对干净点的宿舍。
但人算不如天算。虽然337宿舍墙壁是刚粉刷新的,窗也明几也净,地方也还算宽敞,但陈主任却忽视了林雪那两个室友的脚很臭这样一个严重细节和严酷现实。
林雪搬家那天,一进337宿舍门就闻到一股子脚臭味。再看,就见那俩哥们正面对面,坐在各自的铺位上比谁的脚臭,就跟中国足球队盛情邀请越南队打比赛一样。其中一个说,我把鞋脱了,这楼上的人会跟遭遇地震一样全都光。另一个就冷笑说,我要把鞋脱了,这楼上的人就跟遇到塌方式矿难一样,一个都跑不掉!
见林雪带着东西进门,后来知道那个叫李二英的网络工程师首先招呼说:“你就是公司办的林雪吧,呵呵,幸会!经常看到你写的那些个红头文件!”
另外一个叫吴成飞的工程师接着就说:“林秘书,你别听二英瞎扯了,红头文件又不是报纸,那上面又没写你的名字!”
李二英不屑地甩甩长头发,说:“成飞你这就外行了。文件上可是有行文单位和签发负责人和校对人的。我们信息中心最近正搞无纸化办公软件开发,我可没少研究咱公司的红头文件!”
吴成飞随即说:“唉,还是当领导好啊!工资不多,存款不少;牌技不高,赢钱不少;讲话不多,掌声不少;外语不懂,出国不少;水平不高,职称不少;老婆不用,FANGSHI不少……”
林雪觉得吴成飞可能对领导有偏见,就客气地说:“吴工,你说的是公务员吧?咱企业的领导还是比较正气和单纯的。我们办公室的陈主任一家,住的地方也就比咱这宿舍大一点点!这次我搬来跟大家住一起,也是因为他孩子要在四小上学的缘故!”
吴成飞显出不屑林雪观点的表情,说:“干什么都要先吃饭。我听说,常跟领导吃饭,升官是迟早的事;常跟导演吃饭,走红是迟早的事;常跟异性吃饭,SHANGCHUANG是迟早的事!”
林雪觉得眼前这个吴成飞,刚认识两三分钟就又说FANGSHI又说SHANGCHUANG的,素质比楼底下站着看电视的李胖子还差,便不吭声了,开始和芮秋波等人整理东西。
好在一起住了一周后,林雪就发现,这两个室友平时也是夜猫子,不知道是忙于工作还是忙着找对象,反正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尤其是吴成飞,出差更多。李二英的家则好像就在老城,所以,这个寝室更多的时候基本还是林雪的,甚至也是芮秋波的。
不过近段时间,结婚后的芮秋波却只和赵飞燕联袂来过3-24单身宿舍一次。但芮秋波那个叫司徒刚的,曾经帮林雪搬过东西的工友,却时不时就打着上来找芮秋波的旗号,带着女朋友过来,对林雪亲切的很。
终于有一次,司徒刚嬉皮笑脸地在跟他那女朋友打情骂俏之际,明着跟林雪说,林哥,兄弟我恐怕今后要经常用用你的宿舍了。今天麻烦林哥先出去,到郑州路上走两圈,最好去拖厂那边的单身俱乐部看看电视!我们就要半个小时!
早就对司徒刚和他女朋友的肆无忌惮忍无可忍的林雪当场就发火了,站起来就骂道,司徒刚,你他妈算啥东西?!知道不知道这宿舍是谁的?!让我出去?你他妈的给我出去!
司徒刚没想到斯斯文文的林雪会忽然发火,心里没底或自知理亏,也没敢再犟嘴。但他那个漂漂亮亮的女朋友不愿意了,对林雪说,切,一个破寝室,跟猪窝一般,以为是明星住的五星级宾馆呀,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着,先扭着屁股出门去了!后面屁颠屁颠追上去的,是涨红了脸的司徒刚。
林雪也不想理睬这种在他看来脑子里有鼻涕的女孩,就狠拍了一下门,示意他们赶快下楼滚蛋。
这一周来,林雪几乎天天给杨翠烟打电话。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明明是刚分开一个小时,但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但打完了电话,林雪才觉得,两人说的其实都是废话。
最长的一次,两人在电话里说了三个多小时,林雪在小灵通没话费后,又冒着严寒到楼下的IC电话亭,继续打电话给杨翠烟,直到腿开始发木、发麻……
那一次,杨翠烟在电话里柔柔地说:“我可是躺在被窝里啊,这么冷的天,让你受大罪了!”
林雪的内心则像打翻了一杯融化了糖的开水,一阵热、一阵甜,忙不迭说:“只要你开心,我就是陷在南极的冰窟窿里,也心甘情愿!”
杨翠烟说:“不许你胡说……”
搬到3-24的那个月,因为和杨翠烟几乎天天煲电话粥,林雪的通讯消费破天荒地突破了400元。办小灵通业务的天津路电信局还专门打来电话,希望能够把林雪发展为VIP客户……
其实,洛阳这个本应该写成“雒阳”的衰落之地,最让人敬畏的地方在于它的地下几乎每一寸黄土都浸润并积淀着的历史文化。
只是,只是人们就像忙于生计的两口子在一起过久了那样,难免无视很多东西。而置身其中,很多人可能因为意识和认知的“灯下黑”,往往并不在意所在地方的历史文化积淀,或者可能还会对身边或脚底的历史文化土壤不屑一顾。
杨翠烟单位所在的那块小地方就是这样。虽然现在只是简简单单的几栋小楼和一所院落,但有人说,那地方早在周公营建洛邑时就是行营所在。套换到现在,大概就是让人望而生畏、望而却步,牛逼得不得了的“首都拆迁规划与建设总指挥部兼建设部临时办公厅”。
后来到隋唐,有个叫王世充的,据说还在那里设置过类似城管大队一类的办事机构。估计彼时也是城管一声吼,远在东边和几百年后的清明上河图景都要抖三抖,并迅速穿越成为2014年5月普京驾到后的上海,空荡荡一片,真干净。
再后来的后来,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吴佩孚大帅驻兵西工时,好像又将那地方改造成了供一群姨太太整天打麻将和喝咖啡的公馆。时至今日,杨翠烟单位上看大门的那个被风动工具厂的冲压机弄掉了一根食指的老师傅还说,他晚上值班睡觉,总能梦到穿着旗袍、梳着荷叶头的小脚女人很优雅地对他说,你点炮,我自MO,杠底开花,和了!
早在林雪和杨翠烟都还在上中学时,杨翠烟单位附近就竖起了一个叫“九龙鼎”的地标式建筑。其实就是一根雕刻了九条或者N条龙的、高大的水泥柱子,然后在柱子最上面接雨水一样放了个大大的、看样子像生铁铸造的四足方鼎。反正林雪扬着头,绕着那30多米高的柱子数过,但最终也没数清楚龙的数量,更没看清楚鼎的材质。
坐在前行的车上远远后望,林雪觉得那物件像华表吧,造型有点不对,更没表翅;说是罗马柱吧,中国元素又特浓;说是个高高的香炉架子吧,那直冲云霄的方鼎又没冒烟……总之,林雪查考来查考去,中国历史上作为国之重器的鼎,还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地搁置过。
在军分区干休所服役时,李胖子专门给领导们,以及领导们的领导们开车,平素里,全国哪里好,就去哪里,可谓见多识广。最近李胖子看了林雪在《河洛晨报》上发表的一篇题为《情系九龙鼎》的文章后,就打过来电话说,不就是根破水泥柱吗,你还酸文假醋地!跟你说,关于那玩意儿的顺口溜早就出来了:郑州一座塔、开封搭个架,济源的愚公䦆人啦;焦作一匹马、濮阳有条龙,洛阳立着个JIBA头……
林雪之所以写《情系九龙鼎》之类的酸文假醋的文章,主要是因为那地方是他在这个阴冷的冬天里经常过来等杨翠烟,并看着她从单位的大门里款款出来的避风塘。
因为浮雕着弯弯曲曲的龙的图案,九龙鼎道倒是个非常适合玩攀岩的地方。11月20日,也就是神舟飞船在酒泉升空那天,林雪拿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照例在九龙鼎下等杨翠烟的时候,就见三个十几岁的熊孩子推推搡搡,互相不服气。其中一个小胖墩还跟一个麻杆腿男孩赌咒发誓说,谁爬不上去,谁姥姥就是狗娘养的。
随后,林雪就见那两个小屁孩,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脱了鞋子,像猴子一样,不几分钟就攀爬到了十几米高的柱子的半中腰上。并最终因为体力不支,悬在了那里,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吓得许多绕着九龙鼎行驶的司机都不敢鸣笛了,而是探出车窗开始用嘴喊:注意注意,让车了,让车了。
好在消防队就在附近,很快就有闪着吓人警灯的消防车拖着黄色的升降车过来,处理两个球孩子造成的麻烦,并造成新的交通堵塞之类的更大的麻烦……
要说,女孩子最应该道法自然,坦然接受祖宗基因带给自己的体态之美。但杨翠烟给林雪的感觉却是:身材属于李唐,心态却在赵宋。而真要落实起减肥来,她又跟爱新觉罗满清搞洋务运动一样,态度不够坚决,或者说左摇右摆、举棋不定。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有点像学校时的岑碧琼。
冬天黑的早。前一阵子林雪过来找杨翠烟都是事先约定,但今天林雪头脑一热,一激动就自作了主张,他想给杨翠烟个惊喜。这让杨翠烟在忽然看到林雪这个不速之客时,面色相当的不爽,还一连说了几个:“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来了?!”
林雪谦卑地陪着笑,说:“约会又不是外交会晤,可不可以容许我,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表达?咱国家还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哩!”
“不行!”杨翠烟说着,径直沿着又扒开了长长大口子的、准备敷设电缆或什么管道的中州路往西走,更对林雪手上的花视而不见。完全不像前几次,她就像对待可爱的小猫咪一样,对冬日里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呵护有加,一脸幸福的表情。
林雪正不知所措间,忽然有两个中学生围了上来。一个脸上有伤口男孩子急切地问:“叔叔,叔叔,你看到哪里有眼镜店?我们打球弄碎了眼镜,看不清街上招牌了!”
林雪摘下自己的眼镜说:“我也不知道附近哪有眼镜店。这样,你先拿我的眼镜凑合吧,过两天我在九龙鼎那里等你们来还我!”
“叔叔你真是好人,但没有了眼镜,过一回你怎么跟那阿姨亲嘴呀?!”受伤的那个中学生说。他身边的另一个也乘势插科打诨说:“是啊是啊,咬到鼻子可就出交通事故了!”
再看杨翠烟,已经走了好远。林雪便把自己那假冒树脂镜片做的眼镜扔给俩孩子,跑着追了上去,上气不接下气说:“小杨,你,你不喜欢,帮,帮助别人吗?”
杨翠烟不耐烦地说:“我帮别人,谁来帮我呀!”
林雪说:“有我在,我帮你呀!难道你还需要帮忙吗?”
见林雪没了眼镜,和平素里形象有些不同。杨翠烟缓和了一下情绪说:“你不戴眼镜其实很好看的,有点像周润发。戴了眼镜反倒不精神,跟甫志高一样!”接着,她还叹了口气说:“眼镜本是工具,但很多人却把它道具化了!”
林雪笑着说:“我也讨厌眼镜。学问不高,眼镜度数高真悲剧!听说二院还是三院的准分子激光手术很好,有钱了我就去做了,彻底扔掉那该死的眼镜!”
杨翠烟说:“你别听他们打广告说激光手术多好多好。眼睛是自己的,手术费是别人的,准分子要真那么神奇,国家领导人怎么还都戴着眼镜?他们不缺手术吧?你从常识出发思考问题好不好!”
杨翠烟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唱响了beyond的《海阔天空》。但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却没接。林雪觉得杨翠烟的手机好像不怎么用,就连给他打电话,她也总用不同的座机。
华灯初上的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点点雪花。
穿过百货大楼前那还蹲着乞丐和算命先生的天桥的时候,冷风骤起。几个还穿着裙子的姑娘屁颠屁颠地迈着碎花步子忙着从天桥跑过,急着往天桥一侧的店面里躲即将到来的大风雪。
林雪觉得杨翠烟今天心情跟天气一样不怎么好,就仰头看看天色,说:“尊敬的翠烟同志,要不,我们坐车走吧,否则这样走不到涧西,耳朵就会在没吃冬至饺子前被提前冻掉。”
杨翠烟听了说:“你那么娇气呀!陪我散散步多好!省的我专门去锻炼和减肥了!”
林雪说:“可我们本就无肥可减的呀。你那身材其实最好,我喜欢。你要减肥,美丽的是你,但心疼的却是我!”
杨翠烟终于笑了,说:“就你嘴贫!其实我觉得也是。我胖得其乐,我那些同事们是瘦的可怜和可耻!”
说话间,两人已经不约而同,并肩走到了公交站台上。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辆洁白色的小轿车嘎地一声,几乎擦身精确地停在了林雪身边。
林雪一惊。但见车门一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林雪,今天很晚了,要下雪的,我送你们回涧西吧!”
林雪细看,居然是丛嫣然!一头干练的短发,依旧是职业套装,握着方向盘的手上,还戴着长长的白丝手套,就像婚礼上新娘戴的那种。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惊讶中,林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杨翠烟见状,就转头冷冷地问林雪:“这位是谁呀?”
林雪赶紧答:“一个朋友,也住在涧西!”
杨翠烟转过身说:“你想坐车你就先回吧,我等公交车!”
林雪不知道从何说起,就笑着跟丛嫣然说:“谢谢,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们还是坐公交吧!你先走吧!”
此时,101路电车已经鸣着喇叭进站了,站台上和路上,等车的人们已经像李雪健演的电影《焦裕禄》中兰考车站的难民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让世界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也让城市的档次一下子降了几个百分点。
丛嫣然笑笑说:“在九龙鼎那儿,我就看见你们了!你赶快去吧!”说着,她拉上车门,轻鸣一声笛,往前走了。
林雪追到杨翠烟身边,勉力和她勉强挤上公交车后,车厢里已是水泄不通。此刻,大人喊、老人叫、小孩哭,任凭令人烦躁的“前面的乘客,请向后门移动”的录音提示再三强调,大家也是无动于衷、无可奈何乃至麻木不仁。
据说,拥挤的场合可以显著增进恋人间的感情。所以,虽然和杨翠烟几乎是身贴身地被热原子一样的人们挤压在了驾驶员附近,但林雪依旧心情相当不错。
他忽然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或者说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琐碎、拥挤和压抑。能把弯路走直是聪明的,因为找到了捷径。而把直路走弯,却是豁达的,因为可以多看几道风景。
套到公交车内,也可以说,能抢到座位是幸运的,因为可以舒适一点;而抢不到座位,或者说不屑于争抢,却是淡定的,因为站着,你会比别人高大很多……
“你想什么呢?刚才那女孩很漂亮嘛!”杨翠烟忽然头也不回地问,大概她从司机的后视镜或者玻璃窗影上看到了林雪的表情。
“我在想,我在想,和你一起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林雪回答。
“是吗?我怎么没这种感觉?”杨翠烟问。
“刚才那女孩,是我在泰勒芬公司上班时的同事,我们并没有什么!”公交车艰难前行后,林雪笑着,开始向杨翠烟解释。
“你都不用解释。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谁,这跟我无关!”颠三倒四的车厢内,杨翠烟这样说,心情好像很坏,也很复杂。
“就是李胖子的车,今天我也不会坐的。我觉得跟你挤公交车很好的!”林雪说。此刻,杨翠烟几乎就在他的怀抱里,他能够清楚感受到杨翠烟的体温以及她头发的芬芳。
杨翠烟觉得林雪有拥抱她的冲动,本能地离开了林雪一点。看着车窗外的纷纷飞雪以及行色匆匆的人们,杨翠烟忽然笑着说:“美女香车多好,有的男的巴不得呢!你是装着不喜欢人家吧!”
林雪蓦地生气了,说:“今天你怎么回事你?!说话让我感到不像以前!”
杨翠烟便转身质问:“我怎么不像以前了?我就是这样说话的!听不惯?听不惯你可以下车呀!”
“你不要冷嘲热讽好不好?我们是恋人,不是敌人!为什么我们不是理解而是曲解,不是体谅,而是互相伤害?!”林雪激动了,声音很大。他这一席话也引来了很多人的侧目。
边上一个没人给让座的老太太听了,就跟她站立不稳的老伴嘀咕说:“你看人家孩子,说得多美!咱可都是中国人,又不是跟日本人一起挤车,怎么就不能互相让个座!”
老太太的话很幽默,但无人响应。此时,杨翠烟已经只顾着看车窗外的雪景,不理会林雪了。
公交车不时骤停和骤行,让满满一车的人跟着前俯后仰。虽然有上有下的,但空间依旧拥挤不堪。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小孩从林雪身边艰难挤过,最后蹲在了车厢中间靠门的地方。那小孩看上去患病了,也没人理睬。她边上,总算抢到了座位的那两个大妈正乐呵呵地、旁若无人地炫耀和讨论着她们刚才冒雪跳广场舞的事……
“你穿这么脏,就不该坐公交!”林雪正觉得极度不满和压抑间,就听到后面有个女人在呵斥什么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皮草,脖子上宛如搭了一条狐狸尾巴的卷头发女郎正对身旁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三四十岁的男子在指手画脚。
那农民工模样的男子也不含糊,用方言说:“你有个球权利要我不坐公交车!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才影响市容哩!”
那皮草女郎便撒泼一样大喊:“非礼啦!耍LIUMANG啦!”并假假装装开始拨打手机,不知道是让老公过来摆平,还是要报警。
与林雪近在咫尺的公交车司机看不惯了,故意踩了刹车,让那女的摇摇晃晃,没法再打手机。同时嘴里喃喃着,说:“还说人家耍LIUMANG,是盼着人家耍LIUMANG还差不多!”
车过王城公园,车厢内总算稍微松动了一些。林雪就见刚才上来的一个单肩挎着小皮包的小伙子,主动跟旁边一个看上去腼腼腆腆女孩热心搭讪道:“你好,你是工学院的吗?我好像有点眼熟啊!”
腼腆女孩一怔,随后说:“哦,你好,我是医专的。”
那小伙子一副神舟飞天成功的表情道:“哇,原来你是白衣天使啊,那我以后看病住院,就去找你喽!”
就听那腼腆美女说:“哥,你搞错了,我学的专业不是护理,我学得是法医……”
到七里河后,又上来两个穿97式军装的年轻军人。肩章简单点的那个大概无聊,坐了一站路后就说:“班长!俺就没整明白,那些唱歌的,枪都没MO过,咋就都成了少将咧?”
肩章复杂点的班长听了,就说:“你一个新兵蛋子懂个球啊!她们MO过的那些枪,说出来能够吓死你!”
车到上海市场步行街后,林雪主动打破了与杨翠烟尴尬的沉默。再次提出一起吃饭时,杨翠烟说:“今天我真有事,不去了吧!”
林雪问有啥事。杨翠烟说:“女孩子的事,你最好少问!”
杨翠烟到站下车后,林雪也咯吱咯吱踩着雪,沿着林荫道跟着继续送杨翠烟。大概快到家门口了,杨翠烟忽然很善解人意地说:“把花给我吧,别浪费了,拿了一路,你也怪辛苦的!”
林雪如释重负,将那已经掉了几个花瓣的玫瑰小心递给了杨翠烟。杨翠烟接住后,嗅嗅花香,忽然说:“忘跟你说了,我姥姥她终于决定搬家了。”
林雪说:“怎么这么快她老人家就改变主意了?”
杨翠烟顽皮地摇头晃脑说:“我们老杨家还是有高人的。我二姨前天从上海回来了,过去几分钟就说服了我姥姥!”
林雪说:“这么厉害呀!你二姨她是咋说的?”
杨翠烟说:“你不知道,我姥姥是个老党员,组织纪律性非常强,现在每月还交着党费呢。我二姨见她后,就一脸严肃地说:‘妈,这拆迁,可是组织上的决定。从中央到地方领导都非常关心。组织上叫你搬,你却赖着不搬,你还是老党员哩!算了,以后你也别交什么党费了,留着买青菜吧,咱丢不起那人!’姥姥虽然还是满脸不高兴,但嘴里却说:‘组织上叫搬,那我就搬吧……’”
林雪笑着问:“那,那我和李胖子啥时候再开车过去?”
杨翠烟说:“不用了,姥姥那宝贝房子恐怕已经变成废墟了。拆迁办的人怕她睡一觉起来又要反悔,连夜就开来了推土机和铲车。因为是晚上突击拆迁,还不小心轧死了邻居家的一只猫和一只小狗,正打赔偿官司呢!”
林雪觉得好在没轧死人,更没发生因为拆迁而自焚的恶性案件,便又问杨翠烟:“那天的蛇,究竟是咋回事?”
杨翠烟说:“听我二姨讲,公安和消防最终定论是,那是附近租房子的南方装修工从王城公园里偷出来的,准备卖给广东菜馆的,但没藏好,让蛇逃了出来!”
杨翠烟的话让林雪联想到了几个农民工翻墙到农科院偷吃科研葡萄,造成国家重大损失的事。觉得非常有必要提醒动物园看好狮子、老虎、大象、河马以及长颈鹿。因为公益广告上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换句话就是说,因为有买卖,你们就继续杀戮吧!
杨翠烟消失在漫天大雪如蝴蝶般飞舞的夜色里不久,也就是林雪走在隋炀帝在西苑围猎时歇过脚甚至撒过尿,抑或吃过烧烤的、过去是一片庄稼地的五号街坊时,小灵通忽然响了。
林雪见来电号码陌生,怕是丛嫣然打来的,迟疑着不敢接。直到那来电在空响了半天熄灭后,林雪才觉得自己愚蠢透了,居然纠结于一个电话,居然觉得那电话来自丛嫣然,丛嫣然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呢!
正想着可能就这样过去了,但那来电又执着地开始响了。
接通后,对方劈头盖脸对林雪就是一顿臭骂:“我说002,你可真是重色轻友啊!我两次在上海市场见到你们,你都假装看不见我!更不给我介绍介绍你那杨贵妃般的女朋友!”
林雪听出是中学生吴雨,就生气地说:“你这孩子,真是阴魂不散!我啥时候见到你了!”
吴雨说:“你才阴魂不散呢!你在《河洛晨报》上写的那个《情系九龙鼎》的文章,我看了。你女朋友可真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看守呀,害得你居然冻感冒了,真差劲!换了我,才不披你衣服让你挨冻和感冒呢!”
林雪听得头都麻了,说:“吴雨,你不好好学习,关心我们成年人的这些事干嘛呀?”
吴雨说:“切,我才不关心呢!可你们成年人干吗?现在所谓主流的那些破报纸,全都在搞摊派。我们一个高三班就有六份报纸,我们不关心都不行!”
林雪说:“报纸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不能不看呀!”
吴雨说:“你说的是个屁!我们班主任老婆就是社区搞报刊征订工作的。班主任早就说了,谁要不支持党报党刊订阅工作,就把座位给谁调后边去!”
随后,吴雨又像北约的巡航导弹一样,继续猛烈打击林雪,说:“呵呵,我发现你在单位混得可真差啊!我打电话问你们单位的人,你传呼怎么忽然停了,一个老同志跟我说,林雪那小年轻呀,可不咋地,最近整天不好好工作,就知道拿个破小灵通瞎球乱跑和得瑟!嘿,你可真悲剧呀!”
林雪听出,是大老刘把自己的小灵通号泄露给了吴雨,就不耐烦地说:“吴雨,我告诉你,你以后再少给我们单位打电话!”
吴雨嬉笑着说:“002,你真是狗熊的姥姥玩蹦极,笨死都不知道高低!有了你的小灵通号,我还往你们单位打电话,我有病呀我!”
气得林雪啪一声就挂断了小灵通。
但小灵通马上又响起来了。林雪接通后几乎就是在喊:“吴雨,你这孩子,咋回事?你无聊不无聊!”
电话那边却是杨翠烟的声音。杨翠烟问:“你在跟谁吵架?我是翠烟呀,占线那么长时间,害得人家拨了五六次!”
林雪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没事,一个普通朋友!”
杨翠烟笑着说:“你的普通朋友也多了点吧!不会是那个开车的美女吧?还一个普通朋友!就是你的初恋,我也无所谓!我打电话只想跟你说,我到家了,谢谢你的玫瑰花!”
杨翠烟挂了电话后,林雪忽然想起明天单位还有中层干部大会,就想到就近的眼镜店重新配副好点的眼镜。扔给两个中学生的那副眼镜因为树脂材料是盗版的,林雪其实早就想扔掉了。
量了视力后,那个挂着“光明眼镜店”牌子的小小眼镜店的小伙子就趴在后面一个嗤嗤拉拉响的小机器上开始修磨镜片,并不时调整镜架,还调调擦擦后,就让林雪试试。但调了好几次,林雪都说戴着眼睛不舒服。
头上忙得冒汗的小伙子觉得很郁闷和很失败,就问:“大哥,你能不能精确一点描述你的要求啊!”
林雪也不耐烦了,没好没气地随口说:“我觉得这眼镜形成曲线的二阶导太大了。”
没想到小伙子听了一脸释然的表情,说:“早说啊!”随后,真的很快就调好了。林雪戴上后,感到很舒服,世界也变得更纯净和清晰了,开始为自己刚才说的气话而好笑,结果心里笑着笑着,就想哭了……
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雪。林雪继续步行,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就见一骑着摩托车的秃瓢头青年闯了红灯,正在接受交警的严肃警告和处罚。那青年很不情愿地拿了罚单后,嘴里却颇为不服气地嘟哝着说:“神气什么呀,早晚你得落到我手里!”
那交警很操气,质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哪个单位的?”就听那青年回答说:“我是民政局火葬场点大炉的,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