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怎么他妈的停电了?!”李胖子在问,又像是在抱怨。
视觉在慢慢适应了黑暗之际,远处的丹利士量贩内次第有了些光亮,显然是动用了应急照明。而量贩门口的几个保安已经及时封锁住了出口,其反应速度之快,把芮秋波和林雪都看呆了。
“去**,妈的,那小子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到洛阳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大规模停电,尤其在午夜。按道理说,现在正是用电波谷呀!”
李胖子感叹着,叼上一支烟沮丧地钻进了车里,开始使劲按喇叭,加入到了停电之后卖场前广场以及周遭,人们为宣泄不满或幸灾乐祸而发出的那些唯恐世界乱得还不够厉害的声响和交响里。
在混乱、黑暗、焦灼、兴奋和无所忌惮的气氛中,忽然有人啵啵啵地敲打小轿车玻璃。李胖子以为是有人嫌他挡了道,推开车门后刚想发火,却见眼前站着个穿白T恤的30岁左右的男子,正在笑着看他。
正惊讶于大冷的天,这哥们居然还穿如此清凉,那男子忽然拍着自个胸说:“老弟,行行好,给我三拳吧!三十块钱买不了房子,包不了二N,最多一包烟!本人练过气功、当过特种兵,急需用钱为儿子治病!你随便打,没事的!”
林雪三人这才注意到,那汉子的白色T恤上印着“人肉沙包,10元一拳,供您出气”几个大红字。
李胖子正烦躁间,忽然遇上这么个情况,骂也骂不得,离也离不开,一时也不知道该咋办。林雪见了,就在后排座位上对那汉子说:“老哥,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今天出来匆忙,没带钱呀,你找别人想办法吧!”
那汉子见林雪一脸恳切,就说:“没关系,我给你们留个银行卡号,改天你们把钱打给我都行!”
李胖子见那汉子纠缠不休,势在必得,更不敢怼戗人家,关车门后只顾鸣喇叭,假装要开始掉车头,那个想主动供人宣泄情绪的汉子楞了一会,最终转身离开了。
“啥事,还有这种人,那么壮身体,干点啥不行!非要作践自己!”林雪牢牢骚骚说。
“都他妈不容易呀,不逼到一定份上,谁这么干!”李胖子抽着烟,带着理解和同情的口吻说。
“天意,天意!天意不公呀!”芮秋波仰面躺在副驾驶位上,似乎在自言自语。
“狗屁天意。走,现在咱去他们住的地方。我就不相信,他们不回来!”林雪建议道。
“对,咱以逸待劳,先端了他们老窝。秋波,前面指路吧!”李胖子拍拍芮秋波肩膀说。
“你们去问问九兵团的宋时轮,他15万人马在长津湖偷袭两万美军陆战队,有多少活着回来了?”芮秋波忽然喃喃着,道出了这句让李胖子和林雪莫名其妙的话。
“少他妈废话,带路!”李胖子烦躁地拍了一下驾驶盘,下了死命令。芮秋波不知道,军人出身的李胖子是最忌讳别人提解放军打败仗的,即使提,也应该很委婉地说人家那是战略性撤退。在李胖子看来,那个团队的荣誉就是他的脸面和精神。
芮秋波无奈,开始指挥李胖子开着车,借着夜色驶入了丹利士量贩后面的一个城中村。在里面曲曲弯弯,转了几个充满美发店和小旅馆以及落地灯箱上闪着“成人用品”字样的小卖部的狭窄胡同后,终于来到了一座大门门楣上很俗气地贴了劣质瓷砖的三层小楼前。
说是三层小楼,其实是很简易的那种。这种类型的小楼林雪进去见识过,几乎都没有钢筋水泥框架作基础和支撑,只是很冒险地用薄薄的砖墙和着水泥塑起来,再安上塑料型材门窗后简单粉刷一下就OK。有的人家甚至连砖瓦用的都是劣质产品,或者干脆就是旧楼拆除时从建筑垃圾堆里拣来的。因为偷工减料,从砖缝里露出的水泥和白灰,行家一看比例就严重失当。
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样的楼房实际就是危楼,别说一次轻量级地震,就是有好事的政协委员在附近挖个地下室,都可能导致它们土崩瓦解,造成严重后果。只是,在中国房地产暴利的驱使下,为了获得高额的拆迁赔偿,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城中村才是中国底层社会的气质和精神形象所在。那里的人们大都巴望着遇上城市规划和拆迁、改造,所以都会在巴掌大的地方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使劲往天空高处垒房子,根本不会关心布局结构、安全美观,以及风水等等形而上的东西。
小胡同里灯光点点,偶有阴风,不知是哪里还有猫在发出非常难听的叫声。在周遭一些大楼黑黢黢的影子里,那个和周围建筑连在一起的三层小楼的大铁门紧闭着。林雪率先下车,准备上去敲门时,铁门里面传来了狗的叫声。林雪敲了几次,让那大铁门发出了沉沉的响声,但除了狗的叫声更烈,就是没人应。
林雪又试了几次后,李胖子不耐烦地从车窗里伸出头喊:“大雪,别再费心了,先上车吧,咱就在这等着。”
林雪走过来骂道:“这鬼地方真是二的可以,他妈的小车掉个头都难,你还是先想好咱们撤退的路线吧。”
李胖子看了看倒车镜说:“去球,真愁人,后退是没办法了。看来只能往前走,看看前面能不能绕出去!”
但小车打着灯在昏暗中又走了三五分钟后,三人却绝望地发现,这居然是个死胡同。
借着小车明亮的前灯,林雪见那胡同尽头的高墙上还贴着个用毛笔字写的征婚启事,那启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本人女,36,不弃男人外貌丑陋,财产有无。只求心狠手辣,帮我报房子被强拆的心头大恨,即可结婚。有意者可拨打联系电话……
林雪觉得眼前这个征婚广告比较特别,就给李胖子指了指。但李胖子哪里有心思顾上这些,早就困兽犹斗般地开始准备一点点地倒车了。在李胖子连续刮了两次车身后,林雪下车客串起了交警,在小车后一点点打手势指挥,下了很大劲才帮着李胖子退出了这个该死的胡同。在倒车过程中,林雪还警惕地前瞻后顾,并希望赵飞燕跟那男的在胡同里忽然出现。但让人失望的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见一个人影子。
夜风已冷,三人几乎都失去了打架的信心。李胖子更是忙得口干舌燥。他喝了口车上放的矿泉水,也没招呼林雪和芮秋波,随后说:“今天咱他妈点背了点。君子报仇三天不晚,要不,咱先撤吧?!反正他们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林雪就问芮秋波咋办。芮秋波说:“回去也行,我刚才忽然想,咱这么做,真不值得。”
林雪说:“我觉得咱们把车先放这里,再进去试试。实在不行,就是砸了他们的窝也算事啊!”
李胖子说:“这个恐怕不行,租房户会不愿意的。城乡结合部这帮刁民可不好惹,否则这一片贫民窟应该早就被搞房地产公司给扒平了!”
“那,那这口气咱先忍着?”林雪问。
“还能咋办?咱要开推土机就上去平了那门!”李胖子说。
见芮秋波一直因为生气还是内心痛苦而保持着严肃和沉默,林雪也不便再说什么,叫李胖子开着车把他和芮秋波送回了涧西。
因为夜深人静,路上车辆寥寥,加之无功而返,一路上李胖子撒气般地飙车,一连闯了七个红灯。林雪坐在后面不免心惊肉跳,一边叫李胖子慢点,一边提醒他小心交警和摄像头。李胖子呵呵笑着说:“咱挂的是军牌,这年头谁他妈敢招惹部队!小警察遇到当兵的,本能地啪地敬个礼还来不及呢!”
下车时,李胖子忽然说:“大雪,秋波不大高兴。要不晚上你跟他在宿舍好好聊聊。唉,你说他妈的这都是啥急吧事!”
说着,李胖子又拍拍芮秋波的肩膀说:“兄弟,想开点吧!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想想生活在中国,就都明白了。这年头,避孕药毁掉了忠贞和廉耻;手机毁掉了个人空间与YS;电视毁掉了孩子的健康和未来……这狗屁世道就他妈这么回事!你看开看不开它都在那里。”
见芮秋波仍旧没出声,李胖子有点失落。林雪就恭维李胖子说:“听君一席话,省了我十本书啊。”
回到3-24林雪所在的寝室后,芮秋波还是一声不吭。时间已经是子夜2点,林雪催着芮秋波赶快睡觉未果后,自己先和衣躺下了。芮秋波起身关灯后,呆呆坐在李二英的铺位上,看着窗外那颗耀眼的金星出神,自然又想起了和赵飞燕的种种来。
“没结婚前还以为你有神秘的美,做了夫妻才知道你那是抑郁病,操!”这是飞燕第一次离家出走前,甩给秋波的一句话。那天蓝牙技术刚问世。
那天上午,洛阳的天气很闷热,飞燕只穿件热裤,坐在梳妆台前使劲描眉。当时飞燕老妈也在场,她是专门到女儿住的小平房里来,说要接女儿回家住几天的。
飞燕老妈不讲究穿着,乍一看像个农村妇女,再细看,还不如农村妇女。她脖子上有一道疤,说是在5岁时,村里人一个个饿死,当父亲的下了狠心,要在她和兄弟之间吃掉一个。儿子要留根,只能吃女儿。准备动刀之际,小女孩大哭小叫。忽然有人敲门,大队干部在门外喊,别哭了,下午发救济粮!于是,飞燕老妈和飞燕舅舅都活了下来!
秋波没想到,飞燕这一去从此就彻底乱了心旌,不知道是不是她老妈教唆的。后来有天晚上秋波上夜班时,闲着无聊就发短信问妻子在外面干什么,飞燕回过来消息说正在洗澡。秋波便想象着老婆洗澡的可爱画面,在寂寞难耐中,赶紧叫老婆发一张洗澡的照片过来。
不过当看到飞燕发来的照片后,秋波觉得自己他这辈子都硬不起来了——究竟是啥样的照片,秋波一直没说。
结婚之前,秋波整整追了赵飞燕8年。
秋波记得,福楼拜那信球说什么“真正的爱情是双方‘无条件投降’。但放在他和飞燕之间,真正的爱情就成了不对称的战争,他是早早就缴械投降了,但飞燕却还没有参战的意思。
1990年,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哈勃望远镜刚刚发射升空。约会地方在武汉路一家餐厅。约定的时间都过去两个小时了,赵飞燕才现身。秋波年轻气盛,抱怨着说“俺伺候不了你这个‘公主’”想拔腿走人,但飞燕上来拉住他说:“两个小时都等不了,怎么表现诚意呀?其实我一直躲在马路对面的理发店观察你。”
第一次约会飞燕就让秋波给帮忙改个作文,说是自己妹妹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用的。秋波看了那作文后,几乎笑疯了。
飞燕那个叫如燕的妹妹这样写道:
我家有爸爸妈妈和我,每天早上我们三人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不过晚上又殊途同归、同C异梦。
爸爸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的领导者——工人,他每天都在车间里手忙脚乱或者指手画脚。妈妈是售货员,每天在柜台前来者不拒、庸庸碌碌。我是学生,每天在教室里热爱祖国、呆若木鸡。
我们家三个姐妹同仇敌忾,在家中一团和气,但大姐总是狐假虎威、有恃无恐。我成绩不好的时候,爸爸也会同室操戈,心狠手辣地揍得我五体投地,每当这时候,妈妈都在一旁袖手旁观、旁若无人,从来不见义勇为,有时甚至还助纣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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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波的老妈,一个冷眉站立,看上去很厉害的妇女曾不止一次地数落儿子说,啥样的金枝玉叶呀,让你恋恋不舍的。放别家孩子身上,追五个月下一代都有了,你倒好,七八年了还没个究竟,行不行啊,不行就辣(拉)倒呗。”
“拉倒呗”是秋波妈的口头禅,但她总把念成“辣倒呗”。秋波自然不敢出声,就跟皇太子见了武则天或者慈禧一般。但秋波爸听着就不乐意了,喝口浓茶娓娓道:“你说的都是个嗙!咱老芮家自古以来就是大户人家,哪能随随便便就找个媳妇进门?慎重好,慎重好啊,日久才能生情,日久方可见人心嘛。”
见平时跟她观点一致的老头子这次居然站在儿子立场上说话,秋波妈就来气了,继续数落道:“你以为咱家找了个漂亮得360度无死角的西施呀。你看那姑娘,大嘴、小眼、宽脸,刘海齐眉还爱傻笑!嘴大无脑,没脑子的女生都长那样!”
秋波爸一向喜欢打抱不平、见义勇为,就给未来的儿媳妇站台说:“你这是CLL的人身攻击和叫嚣,和泼妇骂街是一个路子。就你那审美观!嘴大吃天下,小眼能聚光、脸宽是标准的福相!人家两孩子互相欣赏,五年不离不弃的,爱情不过如此!以后你少在外人那里说那姑娘的短!”
说归说,秋波老爸其实早就对儿子跟那个长得很厉害的女孩黏黏糊糊,跟搞八年抗战一样谈而不战表示不满了。只是碍于老干部特有的清高才不明确表态罢了。
退休前干了十几年思想政治工作,芮政委明白,除了基因,有时候父母的性格、爱好乃至境遇也是可以遗传的。不管是冷傲气质,还是高大身材,秋波现在追求的这个赵飞燕,跟他娘都有神似的一面,或者说,飞燕就是秋波老妈的山寨版。
也难怪,秋波这孩子从小就跟他娘亲,潜意识中估计有恋母情结。从逻辑上讲,张艺谋如果也有恋母情结的话,那他老妈应该长得不错,不是像巩俐,就是像章子怡或董洁。
飞燕和秋波家就隔着三个街坊,住的都是这个城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盖的那种苏式风格的砖混楼。这种人字脊的住宅楼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很显眼、很漂亮、很时尚的,就跟那个年代梳着长长的辫子的、脸上洋溢着健康向上和天不怕、地不怕活力的女青年一样。只是因为产权不明、年久失修,跟现在周遭起来的那些外表光鲜的新式住宅相比,就显得破旧、狭小和黑暗了。
虽然同样都是老房子,但因为是军转干部家庭,秋波家要远比飞燕家宽敞。除了拥有独立的、可以洗澡的卫生间,客厅也大的可以开常委会。而苏式建筑的间架都比后来所谓的新式建筑高,住上这样一套两室一厅还是很舒适的。
秋波上中学后,芮政委想叫他和姐姐分开睡,就专门叫建筑公司的老战友把客厅给重新规划了一番。在三分之一的面积上为秋波隔出了间独立的小卧室兼书房。
相形之下,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飞燕就没这么幸运了。中国工人阶级D天立地的形象是全方位的。在住房上也是如此。只是好在他们可以以城里人自居,并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农村人身上找到自己的领导地位感和某种天然的优越感。
飞燕家住的是一室一厅,属于跟邻居家共用一个卫生间的那种房型。因为在六楼,飞燕母亲很羡慕住一楼的那些邻居。觉得他们除了可以在楼门口的大枫树上系根绳子就可以晾衣服、晒被子,闲的工夫还可以在楼前楼后开出块空地来,种个菜、养个鸡啥的。种菜的肥料也是现成的,揭开楼前面十米一个的窨井盖,像农村人从井里打水一样,用个小桶打出下水道里的屎尿污水就行了。
飞燕的老爸也曾试着拓展过空间,将窗户外的防盗网焊的尽量大。只是除了在那悬空的铁笼子里放点家里没处放的废旧物品,搬个沙发放进去,既不现实,也不好看。也许最有建设性的方案,就是在家里跟大学生宿舍那样,摆几个高低铺,以解决三个闺女的睡觉问题。
但飞燕的大姐银燕自打幼儿园起就爱面子,也最有主见,坚决反对。银燕说,老爸,你就别穷折腾了,烦不烦啊?咱吃好点、穿好点、化妆好点,不比啥都强?睡个觉有啥大不了的,眼睛一闭,谁知道在哪里。嘚,我们姐妹仨也不跟你和妈争卧室,一个睡客厅里的长沙发,两个睡地毯上,不蛮好?!
银燕说这话的时候,正跟车间那个当调度的叫李巧虎的混小子在处对象。那混小子没像样本事,却在单位老是不服管,还经常闹着要辞职。原因大概是觉得自家在郊区有14套房子,12套都租出去了,光靠收房租都够吃三辈子了。
老爸知道,女儿都是给别人家养的,迟早会像燕子一样一个个飞出这个窝的,便不再吭声了,继续天天到楼底下找老工友沈三瘸子下象棋,倒也优哉游哉。
沈三瘸子是个好人,秋波也认识。他和飞燕老爸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沈三那腿是在厂里的一次起吊事故中被天车吊起的半齿圈给砸坏的,标准的二级工伤。最近这两年,退休在家的老沈估计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不但在饭店吃饺子时,总喜欢往兜里揣两个,说要回家给孙子吃,在大街上遇见乞讨的人,老沈出手也十分大方,每次都是倾囊相助。有时候刚从银行取了养老金,就全部施舍出去,就差把衣服、裤子都脱给人家了……
虽然不是青梅竹马,也肯定没一起上过幼儿园,但从记事起,秋波就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姐银燕经常领着飞燕在街坊里玩。
那时候银燕喜欢穿碎花裙子并在脸上抹上雪花膏,还经常在身上喷撒香水,跟洋WAWA一样的飞燕一起在街坊里很耀眼。相比之下,胆小怕事的秋波就被街坊里那群调皮捣蛋的熊孩子给彻底淹没了。这也是后来秋波找飞燕时,飞燕说小时候对秋波根本没印象的原因。
想当年,为了秋波这个宝贝疙瘩,芮政委真没少操心和少烧香。
指挥过一个团的芮老英雄甚至都参照红四方面军的长征路线,为儿子设计好了从上学、参军到转成义务兵,再一步步从班长、排长干到团长的路线图。无奈,命不由人,虽然秋波是绝对的根红苗正,但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好汉,甚至就是笨蛋。不管怎么说,芮老英雄也承认,秋波这孩子天生就不是当军人的料。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芮老英雄在珍宝岛战役时的老战友在39军已经是响当当的。秋波当了逃兵后,老战友也曾打电话给老芮,参谋说,可以让秋波恶补一下外语,去朝鲜劳动大学留个学也不错。并说,朝鲜那地方穷得要死,你只要肯花点钱,剩下的关节就交给我了。
但芮老英雄是个要脸面的人,觉得儿子去朝鲜那鬼地方留学邪求丢人,再咋着,中国留学生去的地方也应该是澳大利亚或者斐济之类的地方吧,所以婉言拒绝了。
秋波初到厂里当工人那几年,正是芮老英雄在公司人武部说一不二的时候。秋波单位上几个领导也在喝多了芮政委珍藏多年的三年饥荒时期生产的茅台后,大着舌头表示,先给秋波提个班组长锻炼着,有了业绩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但调令还未来得及下,秋波就一连干废了两个关键活。那时候,厂里还悄悄干着军工产品,从模样上看,秋波干废的应该是90迫击炮的底座。干砸军工产品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要被PD乃至被枪毙的,八九十年代稍稍人性化了点。但普通人碰上这种倒霉事,也够喝几壶的。秋波赶上了好时候,又有老爸这个老革命荫庇着,算是最终逃过了一劫。
但回家挨芮政委一顿打却是免不了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一个回家喜欢打老婆或孩子的人,很可能在家庭之外充满了压力、焦虑或某种自卑。因此,打孩子不仅是一种安全的情绪发泄和精神释放,更是一种自尊的回归和补偿。芮政委打儿子可能没这么复杂,而仅仅是一种职业习惯和延伸。有人说,在部队时他就喜欢打新兵或部下,他那个团的战斗力就是老芮揍出来的。
儿子长大后,老芮也觉得再这样打下去,就跟两伊战争或者阿拉伯和以色列对抗一样,老没意思。并也曾在芮秋波一次犯错误后,想出了个让儿子连续磕五斤瓜子的惩罚新招。但因为最终没有什么效果,思路便又回到了棍棒出孝子的老路上。
因为这次亏了血本,芮老英雄在对秋波出了狠手之际骂道,你个龟儿子,叫格老子又飞(费)了丝巾冒袋(四斤茅台)!晓得吧,刘林(60)年,丝巾冒袋(四斤茅台)变成粮,能救好多人哩!
芮秋波是被老爸拿军用皮带抽得屁股开花、一瘸一拐之际认识赵飞燕的。那天,赵飞燕是第一次跟姐姐银燕到秋波家做衣服。秋波老爸经常看的《参考消息》上说,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在被囚27年后获释。
忘交代了,秋波老妈做衣服的手艺在这一片街坊是出了名的。公司劳保服装厂前几年还准备聘她当技术副厂长,但秋波老妈不干,鼻子哼了一声说,我这手是设计旗袍的,做工装,掉价!
那天,正在秋波家裁量连衣裙的飞燕听到躺在小屋里的秋波像马上就要英勇就义一样,发出的是有点夸张的“哎呀啊呀”之类的痛苦声音,先是想笑,后来又觉得秋波可怜,专门给秋波倒了杯水递了进去。并说,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让父母亲照顾,真不害羞。
正全身心浸泡在挨打后噩梦般的苦痛和压抑中的秋波,受此关怀,眼前一亮,大有一种一方面军遇上了四方面军的幸福和悲壮感觉。当时就引用了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故作高深地道:
“哎呀,也许一个人最好的样子就是静一点。哪怕一个人生活,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仰望一片又一片天空,见证一场又一场离别,然后淡下来。于是,终于可以坦然地说,我终于不那么执着、不那么苦痛了……”
赵飞燕觉得秋波那装腔作势、装模作样的德行很傻、很可笑,也很可爱。大概对秋波老爸搞家暴有所耳闻,就说:“芮伯伯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打是亲、骂是爱。其实他老人家对你也是一番苦心。我老爸小时候还抽过我呢!长大后我很感激他,没有他的严厉,没有今天坚强的我!”
秋波老妈在小房间之外见飞燕这小姑娘对儿子问寒问暖的,觉得也不错。在赵飞燕姐妹出门下楼后,就对秋波说:“傻小子,想恋爱了吧?以咱家条件,你找她就跟挨你爸一顿打那样容易!不信你追着试试!”
秋波老妈见儿子低头沉思、不置可否,但反正不再因屁股上疼痛而大呼小叫地嚷经人了,就继续说:“以后交了这个女朋友,第一件事就是带她去游泳馆。为什么?第一,看看她的身材和三围咋样,三维完美才能优生优育。第二,教会她游泳,这样,以后就好回答,我和她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这样的问题了。以后她要问,你就跟她说,自己游吧!看看,是不是老妈我好聪明?!一下水,啥都解决了……”
不过秋波老妈还是过于自信了。
其实飞燕是个很犟的女孩子,一直不肯接纳秋波的感情,更不愿意轻易付出。缠了一年多后,那次秋波在电影院和她肩并肩看周星驰的《逃学威龙》时,忍不住就想搂住亲她一下,结果挨了她一耳光,几乎疼了半年。
后来秋波发现,在这片街坊的大男孩中,飞燕喜欢的是公司高助理家的儿子——高兴。后来似乎那英也给孩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但高助理家的高兴,却比那英的孩子牛逼得多,至少在上中学时就天天让老师和同学们不高兴。
中国的孩子向来缺乏团队意识和精神,从学校开始就是一群羊,连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牛或角马联合起来斗狮子的思维和勇气都没有。
高兴比秋波大一届。据说到高三毕业的时候,一个年级的男生都被高兴揍了个遍,女生则至少有一半被他亲过嘴、袭过X。当然,因为都处在青春期的缘故,许多女生选择了享受与沉默。更有小女孩因为身体被唤醒后无法自拔,开始在课间主动向高兴示好,让高兴ROUNIE自己。自然也有对高兴的行为奋力反抗的,但高兴的坏点子比高衙内多,他会在上课全体起立迎接老师的时候,悄悄把图钉准确地扔到那些反感他的女生的座位上,扎得对方屁股出血。
最骇人听闻的是,有次上晚自习,高兴乘某个女生不注意,一高兴就把咸猪手伸进了那女生裙子下。
为这事,学校想开除高兴,但那时候公司中学还没剥离到社会上,加之高助理是公司领导身边的红人,且每年都出面大力助学,属于校董级的人物,最终这事不了了之。
让秋波和一些充满正义的同学耿耿于怀的是,公司公安处到学校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居然是:高兴的出格行为是受了当晚八点多时公司电视节目的影响。
而许多老师和同学也主动为高兴作证说,那晚公司有线电视在新闻之后播出了一段不堪入目的三级片,是舒淇和叶玉卿联袂出演的。高兴的班主任倪莹莹老师还对公安处主管刑侦工作的何副处长控诉说,高兴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硬生生让一集坏电视剧给影响坏了!那晚上是我值班,出现那肮脏镜头的时候,我脸都红了,恶心得直想吐……
这下,公司电视台当晚值班编辑和台长都倒了大霉。几天后,公司党委就下发了处分通报,台长被撤职,值班编辑被记大过。
慑于秋波老爸,高兴那小子倒是没主动欺负过秋波。但因为在一个街坊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高兴打心底里瞧不上秋波也是显而易见的。秋波有时候吃个冰糕什么的,也会汉奸巴结鬼子一样跟高兴打招呼,但每次高兴都是眼皮上翻,用鼻音哼一声,充满了骄狂和傲慢。
有一次秋波因为踢足球,和舒校长家的儿子舒适起了冲突。当时,高兴就远远叉着腰,站在篮球架下看热闹。见秋波被舒适按在了地上就要嘴啃泥土,高兴远远地指着秋波骂道,小波你个大孬种,恁瓤残啊,抓住他蛋子,使劲扯呀,让他断子绝孙!
闻听此言,舒适心中一凛,赶紧住手放开了秋波,让秋波一身土一身泥地爬了起来。
作壁上观、意犹未尽的高兴却不愿意了,跑过来揪住舒适的一撮头发就骂道,你个二B货,多好的战机呀,说放弃就放弃了!说着,冲舒适的小肚子就是一脚,当时小舒就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秋波追飞燕的时候,不论是高兴,还是舒适,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有时候,听话的乖孩子就跟文人一样,是无用的别名。秋波经常听到街坊里的阿姨们议论说,还是赖孩子出息大。最近几年,高兴焊条生意做大了,不但小车开上了,连房子也买到新区了,找的媳妇是国税局还是地税局的公务员,一副副艳羡的口气。
对于舒适,秋波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老爸的关系,最终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后来毕业后又顺利进了公司机关,现在刚提了副科。但秋波张罗着跟飞燕结婚的时候,街坊里却又盛传高兴出事了。因为高兴在倒腾焊条时可能动了别人的盘子,有人看到高兴就在这院门口被几个人打得满地打滚,据说最后被送到医院后,耳膜都被打穿了。
不管高兴挨打的事是不是真的,高兴老爸出事是公司电视台都播了的。秋波和飞燕从丽江度蜜月回来那天,公司电视台的播音员以沉痛的调子播发了高助理利用职务之便损公肥私,贪了100多万的事。有意思的是,仅仅在去年,高助理还是公司廉政典范,在电视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大谈自己的廉政心经,给秋波印象最深的一句同期声是:“我本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清廉!”
中国人大都不讲是非,或者说大多数中国人在很多事情上都不讲是非。因为他们的屁股决定脑袋,他们的利益决定立场。因此,高兴老爸出事后,秋波所在的这个街坊,还有许多人替他不平。他们一致的理由是,老高这人虽贪,但也给人办事。那谁谁谁廉洁奉公有个毛线用,你找他请个假他都哼哼唧唧,生怕违反了组织纪律……
高助理在红得发紫的时候,这片街坊上的人们也几次听到他在楼下的空地上跟几个姊妹说,你们谁都别怨我,你们的事我谁也不管。至今,高助理的老母亲——那个走路颤颤巍巍,时不时就跑到菜市场里捡拾菜叶子的老太太,仍住在秋波家前面那栋老楼一楼的一间旧屋里。
在鸡犬升天、卖官买官、权钱交易盛行的年代,除了没管好儿子高兴,高助理的清贫和廉政,也曾经让秋波老爸看到一线希望。甚至在私底下惭愧地觉得,自己也算是老革命,但沙发里居然私藏有微型冲锋枪,真是愧对党章党纲啊。
此前,清高的芮政委是看不上高助理的,觉得这人当官的心态不好,前八辈子肯定是穷酸。因为高助理对同级和下级很假、很敷衍,但见到上级领导就跟见了饲养员一样激动……
而至少,高助理在没出事前,还是把许多人,包括那些慕名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给感动得稀里哗啦,因为他这因公废私、铁面无私可远比张思德、雷锋、张海迪等更富有正能量。
在芮政委钦佩之余,秋波的妈也说出了自己的困惑:你说他单位上再忙,也总得抽点给老娘买个菜,或者给当妈的拾掇拾掇那破屋子,尽一份作儿子的孝道吧?!
芮政委就说,你懂个屁。高助理这类人原则性很强,是讲党性不讲人性。咱这体制下,人性与党性历来是冲突的,你看历史上那些党性强的人,都是六亲不认。让老娘住过去的破房子咋啦?!我听说人家高助理就是在那房子里发迹的,让老娘住的房子保持原貌,我看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风水”的考虑。在我们老家农村,谁家出了贵人后,祖屋的地盘是绝不会再动的,更不会丢弃,哪怕是一孔寒窑。这就跟中国历史上许多朝代都非常注重保护“龙兴之地”是一个理。
秋波老妈听的似懂非懂,就又插嘴说,奥,怪不得那些革命老区现在还是一副怂样子!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还是穷得要死,落后得要命!
芮政委就白了她一眼说,你别虾球撂、胡球联想和喷好不好?!
被关了一年多,放出来后,高助理也曾带着个墨镜到这个老街坊来看高兴的奶奶,他的老娘。倒不是摆谱、扮酷,大概是不想见着熟人或被人认出来。
见过高助理的邻居都说,现在老高待人可谦和了。放在没出事前,别人主动跟他打招呼、套近乎,他都眼皮上翻,假装听不见,跟他那坑爹的信球儿子一个德行……
小舒在单位上也出事了。因为秋波结婚时给他打过电话,想用他新买的小汽车当花车,但小舒说,他人在郑州,没法赶回来。
舒适出事倒不是因为贪污钱,而是兔子吃了窝边草,但却最终没追上公司农副总家的外甥女。公司机关人多嘴杂,舒适觉得自己面子下不去,一冲动就选择了挂冠出走。
舒适是个充满个性和任性的年轻人,他都到郑州打拼半年了,退休并瘫痪在家的舒校长,才知道他主动丢了科级干部的头衔去打工的事。自此不想再见这个逆子。
比起高兴和舒适来,秋波总觉得自己虽然追飞燕是窝囊了点,但至少是平平顺顺、平平安安的,没给家里惹啥麻烦。就像姜育恒在《再回首》里唱的那样:平平淡淡才是真。而自己决心跟飞燕结婚,至少有两个因素。一个重要因素是,他再也不想让飞燕在她家睡沙发了。另外一个就是1998年的QR节,飞燕对他的这段表白:
“我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你,我们能一起过我们想要的生活。或许你成不了完美丈夫,我也不想做什么完美的妻子,更不会整天给你做饭等你下班回家。我们享受互相陪伴和信任,我们享受彼此交流和相知,因为我在乎你。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幸福感,胜过任何人……”
不想,最终飞燕却没有珍惜。让所有的表白和承诺成为了一个震彻云霄的、空洞的响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