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花飞溅、吊车轰鸣、脚手架林立。汤糖糖家所在的小区周围已经成为一片片热闹的工地。
最近几年间,房地产经济如火如荼,领衔主演的官有建筑已经屡屡刷新了几乎所有中国城市的高度。在气势不凡、富丽堂皇的那些地标性建筑和办公楼面前,不论是企业陈旧落后的办公场所,还是临街的那些单薄的商业写字楼,都会在瞬间被压出逼仄和吝啬的寒酸来。
在一楼汤糖糖家所在门洞那冰凉的台阶上呆呆坐了大概半个钟头后,林雪被三个拿着加长手电筒和电警棍的保安包围了。
“你个求孩子,正(这么)晚了守人(家)家门口弄啥?!找事是不?!”一个走路有点左摇右晃的大肚子保安乜斜着俩小眼睛,越瞅越觉得林雪不顺眼。那大肚子保安看上去二十几岁,一看就是那种喜欢咋咋呼呼装老成,且很自大、很自以为是的货色。
——刚才在汤糖糖家的客厅里,林雪甚至都能听到汤糖糖在里屋抽泣的声音,但她就是不出来见他。而汤糖糖的母亲也在好言相劝后,对林雪的执拗和死缠硬磨失去了耐心,开始指责林雪,说他居然敢找上门来!
穿着粗布蓝工装的汤糖糖父亲,看上去是个烈性子人,说到最后,见林雪不听所劝,起身就要动手。上次与林雪通过电话的汤糖糖大姐比较开明,一边拦着,一边帮林雪,道,爸,你别那么冲动,小林他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孩子!
当父亲的,自然又开始往大女儿身上撒气,说,就你充当好人。
你工资恁低、单位效益差,家还不在这,跟糖糖在一起凭啥?就凭你的决心和一张嘴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们做父母的可以不势利,但没法不现实!
婚姻不是爱情,是生活。婚姻的本质就是过日子,所以婚姻是需要基础的。最重要的基础取决于你们男方……
糖糖的母亲说的很直白。
—————————————————————————————
普通人的无聊和可悲之处,就在于执拗地为一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比如朝鲜的金二和钓鱼岛之类,而不惜跟身边的同类乃至亲朋好友翻脸和过不去。
一个多小时前,老城十字街夜市上,与林雪和田军旗相邻的那桌最终还是打起来了。结构性矛盾是观点不同,诱因则是“郭峰”一句:就算你是一坨屎,也有遇见屎壳郎的那天,所以大可不必为今天的自己有太多的担忧。
见“高峰”被“郭峰”用啤酒瓶子爆了头,连洛阳宫啤酒瓶的碎片也飞到了这边,深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林雪和田军旗匆忙作鸟兽散。与田军旗临别时,林雪又随口问田军旗借了一百块钱。
就这样,林雪又一路寻到了延安路的保险公司。他想碰碰运气,通过寻长脖子刘凡,再去找汤糖糖。不想,还真押对了,就像在泰勒芬公司那样,这个晚上,刘凡真的在单位办公室里玩电脑,看的也是《泰坦尼克》。
“三年一觉沉船梦。”刘凡说,“我觉得对大多数中国观众而言,就是看热闹,而不是体会这部影片的某些人生观和价值观。对中国电影来说,《泰坦尼克》的票房数字和当年淹没那艘船的大西洋海水一样冰冷!”
听林雪说要继续去找汤糖糖,醉心于看大片的刘凡倒也爽快,不但给了糖糖家的座机号,还大致画了个糖糖家所在小区的位置图。末了,意气风发的刘凡拍着林雪疲惫的肩膀说:“兄弟,喜欢她就好好对她!糖糖这姑娘真不错。你们要成了,那可是你修来的福气。我愿你们有遮风避雨之所,有火炉温暖你们。最重要的是,当雪花纷飞时,我愿你们有爱。”
林雪听了,得意地说:“那当然,我家祖坟总冒青烟!哪像柯楚瑞那货,祖坟冒的都是黑烟!他妈的,记得在泰勒芬公司时,他总是从中作梗,不让我去找糖糖。”
说完,林雪又有点过意不去,对刘凡说:“刘哥,我这不算是挖你墙脚吧?唉,最近我有种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的深度失败感,认识的不少朋友都不待见我了。这充分说明我需要解决婚姻问题了!”
刘凡不置可否。见林雪匆匆出门,几乎要从七层楼上跳下去,一步就到汤糖糖面前,他在林雪身后忽然说:“兄弟,我听说糖糖有严重的过敏症……”
林雪头也不回,大义凛然地说:“这个我知道!”
又听刘凡说:“兄弟,你想简单了,迟早你会明白的。哪一天轮到你失恋,你会蓦然觉得,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荡气回肠的句子是多么的幼稚!”
—————————————————————————————
“我是来找我女朋友的!”林雪想着汤糖糖,无精打采地对着那三个用手电筒照他的保安说。
“切,还找女朋友!刚才人家电话都打到我们门卫了,说是有人耍无赖,我看你还是跟我们出去吧!”一个保安道。
“我们也是秉公办事,任何时候我们都不会放过哪怕一个爬树的熊孩子的!”另一个保安补充。
“各位大哥,帮个忙吧,让我再等一会。”林雪几乎在央求。他相信自己的诚意一定会换来糖糖的出现。他觉得自己和糖糖之间只有两个字:努力。而他觉得自己也是个有耐心和恒心的人。
记得潇湘工学院时,因为看到他在雨中毫不珍惜自个地等尚画画,班上那个最不喜欢他的房莉莉说他有时候就跟只独狼一样。
在等尚画画的日子最终消解成为毕业季的浮云和一地碎纸后,他却在无意中感动了尚画画所在寝室的其他几个女生。她们议论说,他是个很有精神的人。还说,好男儿有了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精神,何愁无妻。
“不中,没商量,你现在必须离开!”左摇右晃的那个大肚子保安的口气不容置喙。可能,他总把别人的客气和退让当成软弱,并进一步强化了自个对哪怕一点小小权力的执着。大肚子保安开始骂骂咧咧说:“刚才你进小区我就特别注意你了,一看你这大背头发型,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逼!”
林雪一下子火了,猛地起身道:“各位大哥,讲点理行吧?!你们之所以当保安,就是一无背景、二无学历、三无资本。当保安是吃青春饭,其实和小姐没啥区别,你们想过自己的未来吗?也许若干年后,小区外拾荒的老汉就是你们自己!”
“求孩子,口气不小,说话恁难听!信不信,我削你。”说着,那大肚子保安举着电警棍开始在林雪面前张狂。瞬间,林雪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跟那大块头扭打在了一起,并发疯一样将最近所有的压抑和愤怒一股脑儿发泄到了面前的这个死胖子身上。但对方也不是只有虚劲,最终,林雪躲闪不及,被一电棍击倒在了地上。
在反应过来后,看楞了的另外两个保安本能地上来拉开了拼命的双方。大肚子保安吃了亏,觉得不解恨,嗷嗷嗷叫着又挣脱两个同事的拉扯冲上来,用脚往林雪身上猛踹,最终引出了糖糖一家人。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我给你们跪下了!”汤糖糖看着满脸是血的林雪倒在家门口,哭喊着跑过来护林雪。
听到糖糖的声音,林雪努力擦了擦流血的眼睛,他只觉得身上麻麻的、木木的。见眼前的汤糖糖不但满脸起了黑色的斑点,右眼也因为脸部肿大而成了一道缝,冷不丁就吓得心一跳。
“糖糖,怪我没本事,让你为难了。”林雪坐在地上,抓着汤糖糖的手,忽然觉得浑身百万雄师过大江般舒畅,感到这一架打得摧枯拉朽、占领了总统府般的爽。
那大肚子保安因为被林雪扯烂了嘴,一边吐着带血的唾沫,一边捏着鼻子止血,一边不依不饶,道:“信不信,你信不信,我他妈弄死你我。”
糖糖的大姐不愿意了,说:“让你们来劝人,你们怎么还来打人了?”说着,又转头数落父亲说:“我说咱家的事情根本不用给物业公司打电话,你就是不听,让人家笑话。”
糖糖父亲也不管那么多,上来拉起糖糖说:“囡囡,咱回家!”糖糖看着林雪,虽然不愿意,但最终被父母亲拖走了。
看着糖糖一家人进门,并砰一声合上那道沉重的防盗门,林雪干脆躺倒在了地上,大喊着说:“来呀,你们几个混蛋,一起过来打死老子吧,死了倒也舒服。”
“你他妈就神经病一个!拘留所刚出来啊,没见过女人啊?”打了林雪的那保安又在地上啐了一口说,“切,我以为是多漂亮的女朋友,长得跟发了霉的包子一样……”
从头至尾一直没出手的那个年龄大点的保安,一边拉着大肚子走,一边回头望着躺地上的林雪伸出三个手指,说:“看看,这是几个?小伙子,你就别丢人现眼了,你要真喜欢那姑娘,就先回去,这事情得冷处理!”
汤糖糖家的门又开了。出来的是糖糖的姐,她手上拿着林雪刚才去她家时送给糖糖的那三支玫瑰花——那是林雪用田军旗借他的钱在延安路附近的花店买的。
“小林,我爸妈让我替妹妹谢谢你!以后你真的再不要来了!”糖糖的姐说着,把那三支玫瑰花放在林雪手上,转身进门去了。
林雪无奈,只有缓缓起身,一步步艰难地往这个小区外的公交站牌走。脸上、身上生疼,心更疼。昏暗的小区路灯下几只野猫野狗在乱蹿,林雪觉得他丢下的那三支玫瑰在嚎啕大哭……
糖糖家所在的这个小区前面,装修比较典雅的是一家叫“初元”的中医养生馆,林雪想横过马路去寻点药什么的,却见店门口一男一女正在吵架。大概觉得男女吵架比较新奇和热闹,路过的人中,有个发广告宣传页的小男生开始驻足观看。
忽然见那吵架男冲着看热闹的小男生猛地甩过来只饮料瓶,并怒吼着问对方,没见过吵架吗。随后,吵架男不由分说,挥舞着拳头上来就打小男生。接着,与男子吵架的那女的也上来帮着一起打。一时,小男生手上的广告页撒了一地。
小男生抱住头一边退让和躲避,一边大喊打人啦,最终,那对男女沿着路边人行道往南追打出了足足有二三十米远才罢休。估计是路上有人报了警,那对男女见事情闹大,迅速消失在了附近一个小区里。
挨打的小男生一边收拾自己的广告页,一边哭丧着脸说,我觉得他俩就是小姐和嫖客在纠缠,操他妈的,也没人管管!
过来帮助他的一个老师傅听了,说,小伙子,你就别说诓外话了。不瞒你说,我战友中就曾有几个警察、法官和检察官,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许多地方的洗脚城、洗浴中心之类,都是有人罩着的,四星级以上的酒店就更不用说了,派出所都不敢轻易去抓嫖,更别说那些小小的片儿警了,除非是上面统一组织严打……
天色已晚,路上除了醉鬼和无所事事的遛狗人,再就是心事重重的男女。最让林雪吃惊的是,一个20多岁的男青年神色慌张,从一家理发店冲出来后,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冒着危险到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在逼停了一辆出租车后,忙不迭地钻到车里扬长而去。
距糖糖家最近的公交站台上大概有十几个等车的人,一个穿T恤的姑娘比较扎眼,因为他的背上印的大字是:齐达内,我爱你。
“怎么成这样子了,兄弟?”林雪沿着歪歪扭扭、坑坑洼洼的盲道走到站台前时,迎面那些表情错愕地盯着他看的候车人当中,居然出现了刘凡。
“你怎么也在这里?”林雪反问,他有点不悦,他甚至怀疑刘凡在一直跟踪他。
“你下楼后我觉得心神不定,正好网络卡的厉害,就过来了。”刘凡说,“不瞒你说,前一阵子我经常在这个站台上等糖糖。还想着你们可能会一起来。”
“不,她家人不接受我!”林雪说。
“所以你就打架?跟谁打的?伤这么厉害?”刘凡显得很吃惊。
“她家那院里有几个保安可操蛋。不过,我吃亏了。”林雪解释。
“什么?你跟小区的保安打架?你疯了你!”刘凡大声道。
“打住,打住,啥也别说了!”林雪像下午时的李胖子那样打了个很果断的手势说。
刘凡慌忙从自个兜里寻面纸要为林雪擦拭,但估计是出来的匆忙,居然啥也没寻到。“你等着,我去买瓶水给你洗洗!”刘凡说。
“不用。晚上我去你宿舍那儿吧,咱俩好好聊聊。”林雪说。
“不,我晚上还有别的事。”刘凡面无表情地说。
“咱俩都是人走家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会有什么事?切,不就因为糖糖么!”林雪道。
“你怎么就这么自我?真让人替你的智商着急!”刘凡生气了,“还是早点回去吧,不要再出来献丑了!能提出这样的傻子问题,聪明人确实无法回答!”
林雪无语。“车来了,你走吧!现在我才觉得,认识你是一个错误,咱俩分道扬镳,就此别过!”刘凡最后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