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门干了近3年后,李沅锋就不想再呆下去了。除了对苦累脏乱的打工生活多有厌倦,最重要的是,他觉得江门那边许多人,尤其是女孩子的言谈举止,并不符合他的身份和认同。
有时候,他也在反思自己这种归于平庸、无法摆脱平庸却又总不甘心平庸的心气和自负,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人应该对得起自个那个其实很高贵却又敏感和脆弱的灵魂。
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不得不承认,人与地方就跟人与人一样,也是要讲究脾性相投的,同样一个地方,有人觉得适应和舒服,有人就不是这样。虽然李沅锋知道,中国十大最难懂方言中,温州话第一、粤语排第二,然后依次是苏州话、闽南话、陕西话、长沙话、四川话、山东话、天津话、东北话。而自己要是下点功夫,不出半年也能一口江门话,但不得不说,在一个鱼龙混杂甚至充满血腥与肮脏的地方,仅会方言,显然是不够的。
在他们那有些混乱的租居地附近,许多非法经营的休闲场所一直充满着乌烟瘴气乃至刀光剑影。每到深夜,总有瘆人的尖叫声透过出租屋那简易的隔墙刺穿几乎每个人的梦。
最明显的是那些发廊和小旅店。有的居然就在店外的广场上停有一辆辆改造过的、用来专供一些男女进行非法交易的面包车。尽管那些面包车外身很普通,上面喷涂的也是专售建材之类的字样,但很多当地人还是很轻蔑地斥之为“猪屋”。
因为价格便宜,李沅锋的一些同事和朋友,也包括吴晓龙,经常光顾那里,每次回来似乎都显得很享受。最糟糕的是,李沅锋心仪的一个鞋厂女孩——那女孩身上有他初恋的影子,居然也在上班之余经常去那些充满猫腻的面包车里……
打工的日子充满乏味和寂寞,所以李沅锋偶尔也去附近的那些录像厅看一些港台枪战片和三级片。7月31日那天晚上,李沅锋在录像厅看午夜场时,热心的老板乘着夜色为一帮饥渴的单身汉加放了一段激情视频。令李沅锋吃惊和愤怒的是,视频里的男女主角竟然就是吴晓龙和他心仪的那女孩,情节则是他们在面包车里苟且的林林总总……
李沅锋遇上的最触目惊心的事,发生在到江门一年后的3月17日傍晚。当时,他和鞋厂后勤保障部的申峰拿着老板给的提货单在附近那家叫“爱心”的超市购物时,超市保安人员因怀疑他们手上的提货单是假冒的,不容分说就将他们扣留了。
起初李沅锋想着,大不了不要那提货单,这事就完了。不想10分钟后,两人被衣服套头,随后又被强行带上了一辆面包车,开始向郊外奔。在面包车上,李沅锋和申峰被四个人逼问提货单的来源。李沅锋如实回答,但年纪大点的申峰因为态度不好遭到殴打,脸上都流血了。
大概晚上8点的时候,李沅锋和申峰被带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仓库里边,并被用细铁丝捆绑着,踮着脚固定在了仓库一角的几根角钢上。随后,那几个人开始逼迫年龄大点的申峰给鞋厂老板打电话,让他付钱来赎人。
李沅锋觉得他和申峰就是一文不值的打工者,老板根本不可能像李嘉诚那样仗义赎人的。但打过电话,熬到将近11点的时候,鞋厂的老板却真的带着钱和人过来了,让李沅锋感动得稀里哗啦。
后来,通过申峰才知道,鞋厂老板是台商,是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比较深的那类人,最重情重义。也因为这一点,他被不法分子几次盯上并利用。闹得最大的一次是,等老板赶到时,被绑票的一个员工瞳孔放大、身体冰凉,已无心跳和呼吸……
要说冤有头债有主。但逝者家属却是拣软柿子捏,觉得老板仁义和好说话,组织人抬着棺材堵人家厂门、截人家车,让鞋厂整整停了一月的工!一切源于爱情,又归于爱情。毅然决然地回到潇湘市后,李沅锋利用打工积蓄,在雨花区著名的湘韶大道边开了一家小小的、名叫“忆媛”的精品女鞋店,并因此认识了一个叫覃小月的女孩。
直到坐火车去北方前,李沅锋都一直租住在这个前店后家、不足40平米的房子里。很多时候晚上陪伴他的,是一双双似乎可以陪他解闷、听他诵读唐诗宋词或学唱比昂粤语歌的女鞋。
时年22岁的覃小月是株洲人,父母很早就离了婚,由妈妈一手带大。刚毕业的时候,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日资企业的工作,让班上那些学习比她强,并自以为比她更有资质的同学真有些羡慕妒忌恨。
可工作仅七周后,这个平时开朗、喜欢看点动漫的女孩就被解职了——她的上司——那个长的跟成奎安一样的老男人想跟她谈恋爱,甚至暗示想跟她同居,但她不愿意,觉得对方当爸爸她都嫌老。
因为心情不好,覃小月逛“忆媛”鞋店时,一不小心就把李沅锋精心摆好的那个半人高的“鞋塔”给弄得七零八落。知道“鞋塔”是店主人为节省空间花大力气弄的,覃小月在连连说抱歉之际,随口问,你这里不错啊!需要店员吗?我可以试试的……
正在用一块丝绸精细擦拭柜台上那一双双女鞋的李沅锋抬头后惊呆了,瞬间觉得,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女孩子,可能最多就那么十几种长相,或者可能都多了,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孩,跟贾媛媛简直像极了!
但他假装漫不经心,看着覃小月说,需要啊,可惜就是雇佣不起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我刚辞职,工作太累,就想换个心情!如果你不介意并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免费照看和打理几天的,就算补偿我的错误。覃小月说了实话。缘分之门,就这样打开了。
只是好景不长,就在李沅锋想把“忆媛”鞋店交给覃小月,自己去附近那家洗车店继续打工时,覃小月的母亲出现了。
小月的母亲不但戴着一副很流行的蛤蟆镜,还戴着口罩,走路也干练,远远给人一种很清洁的圣女感。但去掉眼镜后,外表却很是骇人,因为她只有一只眼睛,半边脸还严重烧伤!
后来李沅锋知道,那是小月父亲造的罪孽。因离婚遭拒,父亲把用来刷厕所的硫酸泼向了母亲。母亲躲闪不及,导致半边脸毁容、一只眼失明。事情发生时,小月还没满月!关于父亲,小月就说了这么多,李沅锋也不敢多问。
在饭桌上得知李沅锋情况后,覃小月的母亲很不满意。只是碍于女儿的情面,不好明着阻拦,就直着跟李沅锋说,我希望你在3年内买套120平米的住房,贷款额度最好不要超过30万,而且,房产证上要填我家小月的名字……
那一刻,覃小月觉得很尴尬,看着母亲,又看看李沅锋,低下了头。
而李沅锋明白,小月母亲提出买房要求,就是在设置门槛,好让他知难而退。遂笑着说,阿姨,我认为我能够用诚意打动你和小月!虽然我家条件差,可我觉得自己有头脑,也肯吃苦,缺的只是一点时间。
小月母亲正色道,我的感情和婚姻很失败。我们这一代人很单纯,我们那会儿对钱都没有一点概念的,甚至觉得无所谓。我们是唐山大地震那年认识的,此后他不断对我展开追求。在谈恋爱的那两三年中,我没有花他的钱,房子都是我找的,他想住就住,连水电费都没交过。我当时爱他爱得至死不渝,丝毫没嫌他穷,但现在得到的就是这个结局!实践证明,嫁给穷男人的女人90%是没有好下场的,只怕很多女人到死都不能领悟如梦初醒四个字!
我特别瞧不起那些总说女人物质,而自己却赚不到什么钱的穷男人。小月母亲继续讲,女人难道只有嫁给穷男人才是真心真意的爱情,也才脱离了低级趣味?而嫁给富人,就一定是为了钱,一点儿爱情都没有?穷男人就一定不会出轨,富男人就一定卑鄙无耻么?!不见得吧!我觉得人品和钱没必然关系,有些男人既有钱又有品,有些男人既没钱又卑鄙。当然,有一些男人虽然穷,但是很真诚、很善良。总之,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你又比小月大好几岁,我觉得除了房子,我想不出别的能够佐证你真心诚意跟我的小月过一生的东西!
李沅锋深知当父母的难处。虽然他觉得,覃小月是个很单纯的女孩,但在一个因为房子、因为母亲价值观影响,很多女孩不惜跟离婚有房男人跑的大背景下,他只有当场表态说,阿姨,请相信我!赚不够钱,我宁愿主动离开小月!
覃小月急了,当时说,沅锋你有点宝喔(你有病啊),么(我)是嫁人,又不是嫁房子!
覃小月母亲走后,两个年轻人在店里几乎熬了个通宵。他们第一次深深觉得,爱情真的不是搂搂抱抱、亲亲摸摸、睡睡滚滚那样简单,甚至也许那都不应该叫爱情,而只是一种动物本能。爱情应该是筑巢,应该是一道追求幸福,哪怕是双方共同筑巢……
在1999年的潇湘市,一套120平米的毛坯房最差也在50万以上。李沅锋明白,要完成“准丈母娘”下达的任务,仅仅靠鞋店和起早贪黑打零工肯定不行,必须有大的项目。但对普通人而言,除了铤而走险去撬ATM这样高风险高收入的事,大项目其实就跟满汉全席一样稀缺!且就是不缺,也不是一般人就能抓住并赚个盆满钵满的!
同病相怜才可患难与共,惺惺相惜方能同舟共济。有时候共同的经历或者说遭遇就是爱情的催化剂,因为我们很多人其实都在努力寻找我们的身世、我们的影子、我们的另一半、我们的同路人、我们的合作对象,我们的共同投资人……你会被你所爱的人改变,有时候达到失去自己全部的程度。
随后不久,在一个月色融融的晚上,覃小月把一切给了他。那一阵子,李沅锋觉得自己有点疯,更有使不完的劲。在把鞋店过到覃小月名下,让她全权经营后,一度,他想买份个人意外险后,然后到日本去打工。因为远在大连吴晓龙几次在电话里说,他的朋友圈内有人这样做,并赚了大钱。只是李沅锋明白,所谓去日本打工,就是从事非法劳务输出,存在很大的风险,同时,一天12小时的高强度电焊工作,也不是他能够干下来的。
进入12月,潇湘市开始冷得让人吃不消的时候,李沅锋无意间从网上看到,烟台苹果大面积滞销!他觉得可能是入手和发财的好机会,遂决定北上烟台,顺便再去大连探探吴晓龙的虚实,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大的机会。
在潇湘车站和覃小月吻别时,李沅锋笑着说,苹果是个神奇的水果,因为它,亚当和夏娃跟咱俩一样,开了人类先河;因为它,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美国人则造出了智能手机。就连笑星陈佩斯,听说也在被央视封杀后跑到北京郊区的延庆荒山栽苹果树,准备发财。烟台那可是苹果之乡,相信我会不虚此行……
覃小月觉得心里没底,一开始又没有拗过李沅锋,看着阴沉沉的天说,我总觉得网上的东西不可信,就跟我们以前总被电视剧骗一样!父母和孩子之间输血,这样的情节在影视剧里屡见不鲜,但你知道吗?直系亲属之间献血,存在致命风险!因为那可能产生一种叫移植物抗宿主的病,它会攻击患者的免疫系统,对患者的肠胃、肝脏、体内造血系统等产生影响!
其实我觉得咱们也不错,只要专一一点,总会干出一番事业的。覃小月继续说,你看跟冯巩搭档的那个牛群,似乎总是不安于现状,总是尝试着搞别的东西,搞摄影、做买卖、开杂志社,能够想到的领域都涉足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就怕最终结果是一事无成!
李沅锋揽着覃小月的腰说,名人嘛,不折腾怎么出名?!况且人家折腾得起,即使不能功成身退,也可以确保衣食无忧,反正不行了,还可以回头继续找老搭档。按照巩哥那性子,肯定能重新接纳他。咱普通人就得实打实地干,咱们现在离你妈说的目标还远呢!
覃小月娇笑着说,我都是你的人了……不是所有的承诺都要兑现啊,我妈说,承诺在没兑现前都是谎言,但谎言永远都像花朵一样开放在爱情的每个角落,比如那些说爱你一辈子的,多是爱了一阵子人。有时候我觉得人生有那么多事等你去做,真不必要把时间都耗费在没完没了的所谓爱情里!那只是一段经历啊,没什么非谁不可。至于我妈说的房子的事情,仅供参考吧!嘿,我就纳闷啊,人家冯巩咋就不折腾呢?
人家巩哥出身名门,祖上好像是北洋时期的三杰之一冯国璋,冯代总统!我估计人家都不屑折腾。爱折腾的其实就是咱们穷人,有句话叫穷折腾那可不是随便说的!做不到就别承诺,承诺了就要做到。唉,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且最终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和负责。李沅锋说。第五天后,消息很快传来了。到烟台后,李沅锋发现情况并不像网上说的和他想的那样简单。那简直是一个局,且一切都是套路。
同样被诳到烟台这家名叫青青果园有限公司的还有一个来自陕南农村的,叫秦始皇的小伙子,个头不高,很是腼腆。没错,小伙子就叫秦始皇,怕人不相信,他还专门拿着身份证跟人解释,并说当初父母亲请了不少关系才给额在派出所上了户口。因为家乡口音太重,李沅锋大致听明白,秦始皇是做园艺栽培的。
在以验货的名义被骗到苹果冷库,进而被多名男女控制后,秦始皇暴了,开始拿出灭六国、平天下的劲头剧烈反抗,但最终寡不敌众,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地上到处都是血。
李沅锋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隐约感到自己可能已经落入了传销组织布下的陷阱,一边跟那些人周旋,一边想着脱身之策,却不曾想,这一逃脱,却走上了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