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汤糖糖去了天津后,林雪觉得自己的日子,尤其是心境,似乎一天不如一天。就跟绝望地龟缩在坑道里,看着冲绳被美军占领的牛岛满大将一样。
阳光之下,响彻着刘欢的《我欲成仙》以及陈慧琳的《不得了》,但林雪总觉得那些大树的影子里演绎的其实是林志炫的《单身情歌》;走在大街上,不经意中抬眼扫视那些门面房或店铺,鬼使神差,他看到的尽是寿衣店或某某公墓的招牌;当人们都说温暖的时候,他感到的却是寒冷;在人们谈论光明的时候,他的内心却是无边的黑暗。甚至,在单位的文艺汇演中,当人们在为短暂的幸福而载歌载舞的时候,他却悲观地发现,脚下的系绳正在把人们集体绊倒并捆束起来。而在欢乐颂的宏大气氛中,他也是悄悄站在幕布的另外一边……
说不清自己究竟爱汤糖糖有多深,但分明,随着列车的移动和那只举起并晃动的渐渐远去的手,他的全部激情、全部斗志、全部执着,以及尚存的一点希望和未来,一瞬间都让糖糖给完全带走了,并几乎无可挽回!
这个秋天不凉,但是冷。因为失魂落魄、因为辗转反侧,甚至因为林雪时不时忽然在子夜起身并焦灼地一次次跑楼道或厕所闹得大家不得安宁,最近甄冠利又踅摸着要从337寝室搬出去。
李二英则在最近的一个晚上带着埋怨说,都说人吃错了药会头疼欲裂,肚疼欲死,也才会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与人看错了书、找错了对象乃至输红了眼是一样的,反正都是自找的!操,给我个有背景的老丈人,我能撬动任何官位;给我个与女人独处的机会,我能撬开任何没背景的小家庭。小林,我说你在听我说话没有啊?!喂,我在跟你说话、帮你打通思想关节呢!你说你咋那么输不起啊?丢了个女朋友,有那么严重吗?!就是崇祯老儿丢了大明朝也不过如此!
但任凭他旁敲侧击、反复激将乃至恼羞成怒地发火,林雪就是不出声。
甄冠利听不下去了,说,二英,就像爱吃狗肉的人其实也是一种对狗的大爱一样,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义,都在它看不见的那一面。那些激烈恨着的人,一定曾深深爱过;那些想否定世界的人,一定曾拥抱过他们现在恨不得焚烧掉的东西。
李二英就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小甄,你还是多考虑考虑景周的医药费吧!我发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有种爆米花心态,一旦某件事变得困难,他们就去做别的事。看似每一步的荒唐都有逻辑,其实每一个所谓的逻辑却都包含着扭曲。
甄冠利自然来气了,说,二英,大家都是爱狗人士,只不过是你爱生的、爱活蹦乱跳的、爱在人行道上随地大小便的,而我爱熟的、爱煮了的、爱炒了的、爱成了火锅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可真幽默,我被你雷得都里嫩外焦了!李二英说,你这话就跟我们单位的书记和工会主席为不幸去世的老职工默哀,却希望他今后继续做个好鬼,造福地狱一样……
“我可能不会恨你母亲,但我一定会恨你姐!因为是她,是她硬生生地把我们分开了!”曾经,在跟糖糖打电话时,林雪这样讲。
糖糖觉得很意外,也很惊讶,给林雪解释说:“我姐不是故意的,她也没办法!估计《河洛晨报》你也看到了,她们单位从去年开始就着手整体搬往天津新区了。我爸妈退休后又不想在洛阳呆。关键是,到那边后,离我姐夫也近。”
“你姐夫不是……?”林雪问。
“前一阵已经保释出来了!”糖糖低声说,“他觉得没法再在洛阳呆,正好随着我姐她们单位到天津发展。我觉得你不该恨我姐的,她也很苦的,为了我姐夫,她所有能够做的都做了。说到底,她是真爱我姐夫,换了别人,估计早就离婚了。”
“我姐曾跟我说,很多人都认为,又帅又高、又温柔又有钱、又有能力又有知识、又有六块腹肌,还懂法、懂医、懂历史、懂投资、懂理财、懂女人的男人,地球上就没有!”糖糖接着说,“那是她们缺乏发现,更不愿去付出和培养。如果真要找个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能在你危难和需要的关头立即出现,且守身如玉、见过无数女人却只爱你一个的男人,那就只有我姐夫了。”
“我姐夫就是她捞出来的!”糖糖进一步说,“很多时候,我都可佩服我姐。我爸更是夸她,比两个儿子都管用。她去北京找关系保释我姐夫的过程比较复杂,我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清朝官员到北京送礼,都是先要到琉璃厂的字画店问路。在讲明想送某大官多少银子后,字画店老板会很内行地告诉他,应该送一张某画家的画。收下银子后,字画店老板会到那位大官的家里,用这笔银子买下那官员收藏的这位画家的画,再将这张画交给送礼者。最后,送礼者只要捧着这张画到官员家登门拜访,让画完璧归赵,送礼就高雅地完成了。”
“我姐夫出来后曾经很颓废,甚至去医院不知怎么挂号、乘公交车不知如何投币,还动不动就和家里人闹矛盾,并跑出去玩失联。”糖糖讲起家事来滔滔不绝,让林雪觉得她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家人。
“最惨的一次是,他在西苑公园湖边的露天长椅上从下午五六点开始,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五六点,只用一件衣服裹身!后来,有个锻炼身体的老大爷见他脸色苍白,觉得很造孽,就在试图问明他的情况后报警。但我姐夫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大爷无奈,最后像打发流浪汉一样给了他10块钱,并劝他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尽想了,我姐她当时有多难!好在她很有耐心,最终慢慢开导我姐夫,并让他回到了正常状态。”
“去天津前,我听她和我姐夫在谈论比尔·盖茨。我姐问,如果比尔·盖茨生在中国,你认为他身上最有可能发生什么?就听我姐夫笑着说,我有八个答案:一、当选政协委员或在科协任职;二、作为英模典型,忙于迎接各级领导慰问和关怀;三、与县政府联手,强征农民土地,兴建产业园;四、成为一些卫视的嘉宾,坐春晚第一排;五、获评十大企业家或知名慈善家乃至成为感动中国人物;六、在央视访谈节目中催人泪下地细数他创业的艰辛;七、高调宣布进军房地产市场;八、在他死后一个星期,就被民众忘记。那一刻,我们全家都知道,我姐夫恢复正常了。”
杨翠烟成婚的8月29日,也就是糖糖离开洛阳的前一天,他们终于见面了。此前一天,林雪邀请糖糖,说一起参加杨翠烟的婚礼,糖糖答应了,还说,我希望你把最阳光的一面展示出来,我也是!
荷叶裙、烫发,外加精致的高跟鞋……那天中午11点多,在小区附近接住糖糖时,她打扮得果然很有范,跟个公主一样。因为次日就要分别了,林雪显得郁郁寡欢。但糖糖却很兴奋,说,好长时间没整理自己了,你看我漂亮吗?林雪连连点头之际,糖糖已经大方地上前拉住林雪的手说,唉,真是有啥别有病。我都担心我病中的样子会让你夜夜做噩梦!
林雪想揽着亲她,以示自个不在乎她病中的样子时,却让糖糖推开了。她笑着说,你就不怕再让我过敏啊?!林雪愣神的时候,糖糖早已经把头埋在了林雪怀里……让林雪一下子又幸福上了天。
杨翠烟办婚礼的地方最终换到了位于西工区的“花枝俏”大酒店。估计是她未婚夫要面子,最终杨翠烟专门打电话没让林雪派车。
在电话里她带着歉意说,我们家凤鸣就是个小心眼!南方人嘛。但他人还是想当不错的。他已经认识到自个气量小了,那天回去还跟我说,我们不能戴有色眼镜看事物,客观认识事物必须放弃先入为主的想法,并接受自己原来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还说,到时候会专门给你敬杯饮料表示赔罪哩。说辞都从网上下载好了,我给你念念啊——那天出格事后,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强烈地击中了我正直的心灵,一瞬间,我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强烈意识到,在以后的漫漫人生旅途中,我将因这次不光彩的愤怒而让灵魂经历长期的挣扎乃至煎熬。
林雪听出杨翠烟心情想当不错,赶紧说,算了算了,敬饮料赔罪旷古未有,我担当不起!你还是让他好好待你吧,否则,我非找个茬子揍他一顿不可,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不怕他过去跳得欢,就怕将来给他拉清单。
杨翠烟笑着说,别介,他没那么野蛮。他还是蛮绅士的,最近天天给我穿衣服、系鞋带。我觉得大男人不应该这样的,但他说,他小时候喜欢下稻田里抓泥鳅,他穿鞋带的高效率就是跟泥鳅学的……
天空湛蓝,似有军机掠过。鞭炮响了三茬,乐队奏了四遍。和新郎站在一个厚实而鲜艳的大红囍字形充气拱门下,穿着拖地婚纱、画着浓妆的杨翠烟脸上洋溢着幸福,似乎每一颗扣子都在含笑。
很明显,那个叫何蕾的女孩给杨翠烟的婚礼配的是嬉皮士乐队。因为伴着张也《走进新时代》的旋律,作为主唱的何蕾专门改了人家的原词,深情款款地唱道:
总想对你表白/三聚氰胺它对人无害/总想对你倾诉/地沟油炒菜真的美味/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见啥吃啥走进新食代/啊-啊-啊/我们见啥吃啥/走进了新食代
我们吃着苏丹红/含毒大米买进来/我们吃着染色的馒头/强身健体壮起来/丧尽天良的食品厂/祸害我们走进这新食代/希望城管揍死丫的……
受此戏谑、搞笑的婚礼风格影响,次第而来的宾客们也纷纷开起了玩笑。林雪和糖糖进大厅时,正见一个斜眉吊眼的男的一边拉着伴娘猛合影,一边说,老同学,咱俩虽一个单位,但楼上楼下的一年都难得一遇!今天发现你还活着,并活得如此漂亮,真让我喜极而泣!
林雪进门时,并没理新郎。他牵着糖糖,说着恭贺的话把封的大红包奉给杨翠烟时,杨翠烟专门盯着糖糖问:“这是你女朋友呀?你也不早给我介绍介绍!”糖糖落落大方,开玩笑说:“你好,我叫汤糖糖,每个人在吃饭被烫住嘴后,都会准确叫出我的名字……”
随后,就听到了大厅里王天来从他那桌传来的夸张的声音:“啊呀,吴科长,你管农业的居然没被地沟油、苏丹红、瘦肉精、毒馒头害死,真是太好了!对了,刘队,你家的楼没着火、你家门前的桥没塌吧?上班时没困电梯里,你真是太幸运了!”
不知是先入为主还是因为别的,反正林雪从声调里听出的是王天来的亢奋和故意的张扬,显示出其内心充满某些复杂情愫。便在安排好了糖糖后,主动过去打招呼,还将对方军说:“王总今天怎么也来了,好像新郎不是你哦!封了多少红包啊?!”
王天来其实早就看见林雪了,估计是等林雪先主动。跟林雪握手寒暄之际,并没回应林雪的问题。就听他边上一个女孩对估计也是久违了的男孩说:“我真担心你上班路上会遇到70码!或被人连捅8刀!再就是坐地摊时被城管打破脑袋!这么多年我也不敢给你打电话,怕你手机爆炸,今天见到你,觉得你真是生命的奇迹!”
林雪见那女孩居然是上次跟何蕾和郑雪亮坐一辆车的刘静,就在点头致意时,被刘静戏谑的那个男孩的女朋友忽然不愿意了,扬一把瓜子和糖到刘静身上说:“你咋说话的你?!什么被人连捅8刀!还活着是生命的奇迹,你信不信我撕你嘴?”
一时,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凝固了。刚刚觉的有了气氛和成就感的光头司仪,赶紧过来救场,连连说:“大家今天开玩笑适可而止,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幽默,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诙谐的婚礼主持艺术!”
林雪则上前给刘静解围,几乎是拉着对方过去坐到了糖糖身边。可能觉得是林雪多管闲事,跟女孩拉拉扯扯的,糖糖皱着眉头说:“这司仪也不咋地!早就应该控制一下场面,毕竟是婚礼仪式,幽默和诙谐是需要观众素养支撑的。”刘静则一直冷冷地不出声。
新人鞠躬、司仪动员。婚宴总算在集体哐哐哐哐用杯子敲饭桌的热闹气氛里开始了。酒过三巡后,王天来又过来了,硬拉着林雪到他那桌去喝酒,还说,你混在女儿国里喝饮料算哪门子事?咱俩都曾经喜欢过新娘,今天怎么也得喝两盅!
林雪很尴尬,看看糖糖,觉得可为难。王天来便借着几分醉意拍了拍糖糖的香肩说:“看得出,你这女朋友是开明人,远不像刚才那大喊大叫的女孩那么小气!婚礼嘛,就是图个乐子,这是它跟追悼会最大不同的地儿!哥们,哥们我,今,今晚上,还想去闹闹洞房哩。”
“都那么大了,还闹洞房,我算服了你了。”刘静看着王天来笑着说。很明显,她觉得王天来刚才站在了自己一边。糖糖则看着林雪说:“人家邀请,你就去吧,反正喝多了你自己回去,这次我真的不送你了。”
林雪笑着说:“绝对不会喝多的,明天我还要送你去天津哩。”又听那刘静冷冷地说:“去个天津还用男朋友送!又不是去欧洲!换了我,一个人骑自行车都过去了!”糖糖看她一眼,没吭声。
大厅里,几十桌婚宴热热闹闹,也有点混乱。跟着王天来到那一桌坐定后,林雪见杨翠烟已经将白色婚纱换成了礼服,并在司仪安排下正准备跟新郎开始敬酒。
王天来刚给林雪满上白酒,忽然从大厅深处的卫生间那边传出一声大喊:“快来人啊,抓色狼!”随后,从女卫生间蹿出个中年妇女来,一边慌乱地到服务台好像是要寻电话准备报警,一边跟纷纷围来的大堂经理、司仪、服务生,以及一些来宾说:“快,人就在隔壁的男厕所里,还戴个眼镜。他奶奶个腿的,居然敢偷看老娘!看我不搉死他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