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处在一个狭长型盆地里的缘故，洛阳的冬天尽管阴沉沉地显得很萧瑟，但却并不让人感到冷。进入公历12月份后，雪当然会不时像久违了的情书一样，象征性或代表性意味十足地飘飘洒洒下来，并迅速融化，但在河、湖与水塘中，乃至屋檐下，冰的样子总是跟素面朝天的王菲露着后槽牙朗声大笑的颜容一样难得，尽管人们或许很期盼……
林雪第二次去天津找汤糖糖是在重阳节。重阳节的源头可追溯到先秦之前，屈原的《远游》中，就有“集重阳入帝官兮”之句，倒也有点符合林雪当时的心境。
跟第一次林雪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紧随着追到天津不同，这一次，糖糖显得比较平淡。而她也是悄悄从位于新区的姐家跑到西站来见林雪的。
“最近我姐给我暂时找了家幼儿园，就在我家新买房子附近，她说先让我混着，关键是让我尽快拿到幼师资格证。天津这地方干什么都还是比较规范的！”坐在海河游船上，糖糖跟身边的林雪这样讲。
风已渐冷、游人零星。海河两岸，钢筋混凝土森林正起。一些还未封顶的大厦上，诸如“守着一湖四园，还不快来品鉴！”以及“因袭湖畔独栋、电梯花园洋房2699元/平方米起，看房就送故宫门票，水上公园免费”之类的醒目喷绘广告随处可见。
记得上次林雪在站台上发短信，说他已在天津！惊讶和兴奋之余，前脚刚进姐姐家的糖糖，就在丢下行李包后说想出去转转。爸妈还未回过神，人已经下电梯了。
那次两人见面甚欢，也百感交集，就跟百年不遇的两股洪水一样，在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整整拥抱了十分钟，生怕再次分开。那次，他们一口气跑到了南开大学，进去觉得不好玩，又拐进了后面的天津大学，最后在青年湖边装起了谈恋爱的大学生。
那天他们打车时，遇到的司机也是洛阳人。那的哥听林雪说是洛阳来的，就跟对暗号一样问，听说西苑公园动物园的东北虎又生娃了，听说西工的牡丹广场有违章建筑，是真的吗？
糖糖就说，什么呀，是王城公园动物园好不好？！西苑公园都差不到被亚世集团给占了！拜托，牡丹广场属于涧西哎！
就听那的哥说，你俩真是老乡啊，可不是今年元月新创的百度的水平。我都十年没回去了，嘚，今天只收你们10元油费，另20元该赚的钱就免了吧！
林雪说着谢谢之际，又听那老哥也卫嘴子一样开始贫嘴说，正（这）年头，升值最快的是住房、墓地、乌纱帽、月饼和二奶；贬值最快的却是职称、文凭、道德、诚信和人民币！有一天，卖猪肉的喝了卖奶粉的奶粉，卖奶粉的吃了卖馒头的馒头，卖馒头的吃了卖大米的大米，卖大米的吃了卖火腿肠的火腿肠，卖火腿肠的吃了卖面包的面包，卖面包的吃了卖猪肉的猪肉……最后，他们全都死求了，最终是卖墓地的发了财，但最后卖墓地的却被饿死了！
临下车前，林雪觉得过意不去，特意留下了那大哥的手机号，说下次来天津，还约他的车。那司机也很热心，那天都很晚了，还专门给林雪发了个公益短信，说：秋高物燥，提示大家注意防火。遇到火灾不可乘电梯，穿过烟雾区时，要用湿毛巾捂鼻孔，低姿势快速穿过。千万不能跳楼，一旦逃出火场后，就不要返回火场。晚安。
天大的青年湖和北大的未名湖一样，并不见佳。但因为有糖糖陪伴，林雪觉得那湖像是一幅墨迹淡、留白多的山水画。那天，湖边的新鲜事是校园里的一只“学霸狗”被保安拿棍子给撵着搉（敲）死，并扔在了垃圾桶里，引发了许多大学生的愤怒。
听几个女生说，那只“学霸狗”经常会跑到微积分或国学课堂里去“蹭课”，甚至还汪汪叫着“发言”，放学后则随着学生到食堂蹭饭，深得大家喜爱。但掂着棍子的保安却说，你们爱狗是好玩，我们打狗是责任！学校这都是为了消除流浪狗对学生和老师们的安全隐患，如果不打死，咬了人并传播了狂犬病谁负责啊？有学生就在私下说，无缘无故打死“学霸狗”才是狂犬病的表现……
那天，因为糖糖跟林雪疯得很晚才回家，就差去天津港看巴拿马超级货轮，父母和姐姐都等得生气了。见糖糖进门，一致起身埋怨她不该初来乍到就跟人四处乱跑。当时，林雪自然没敢去糖糖姐家附近晃，而是提前一站就去附近找小旅店住。
从小到大一直对家人很顺从的糖糖，也第一次跟家人争辩说，对一个陌生地方，谁都难免有好奇。你们就当我是来旅游的好了！
父亲忽然就看着糖糖的眼睛，问，那个小伙子去哪里了？我还想着你会带他来咱家哩！唉，女大不由爸啊，在洛阳我不信、站台上我不信、昨晚我还是不信，现在信了！
糖糖就笑着跟爸打哈哈，说，爸，你说谁呀？哪个小伙子啊？火车里那帮着给咱放行李的38军的上尉吗？人家在保定就下车了！
母亲听了，瞪着眼睛说，你少给我们打岔啊，以为我们不知道！到这地方第一天，一整天吸引你的估计绝不会是杨柳青的那些版画吧？！我问你，那个姓林的怎么说来就来了？！他来这干什么？我可跟你说清楚，这次咱家到天津，绝不亚于二次创业，你少跟他浪费时间和精力！
糖糖姐也说，是啊，小妹，小林固然人好，但你们该断还得断。很多现实障碍是我们无法逾越的！你也不小的人了，不能一天只知道玩啊。你知道，姐也有累瘫的一天。林肯说过，人一生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善于选择和敢于放弃。敢主动放弃才是人生新开始的标志！当你终于放下过去，拥抱明天的时候，你会发现全世界都在帮你。
糖糖又跟姐装疯卖傻，说，姐，林肯（是）谁呀？不会是林雪他哥吧？！对了，林肯好像是个汽车品牌哎，我就奇了怪了，汽车也会说话啊，还蛮哲理啊……
父亲听得不耐烦了，说，你们也不用跟她讲那么多！这孩子她就不具备独立观察、独立思考、独立表达的能力和习惯！
母亲不知为啥对父亲不满，接茬说，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都是你从小给娇惯的！你听她刚才胡搅些什么呀！长这么大都没说今天这么多俏皮话！根本就是被姓林的那小子给迷了心窍！
那天晚上，林雪打来电话后糖糖没敢接，而是给林雪发了条短信，就俩字，却重复了三遍：当归！当归！当归！
那晚，林雪在那个小旅店也睡不着。推窗见附近的子牙河边灯光灿烂、风景还不错，就去溜达。沿着河岸没走几步，忽然发现有人在附近水域打捞着什么。
近了才知道，那是有人发现了多具死婴，有的还附带胎盘！就听一个玩垂钓的大伯，用浓浓的塘沽方言说，在这我纸烧（至少）见四次撕鹰（死婴）了！造孽啊，有人将撕鹰（死婴）装袋子里，趁黑任睡哩（扔水里）！至于碧云涛（避孕套）之类，更别提了！唉，锅架（国家）信仰鸡的皮（GDP），老百姓信仰的就是钱，一切就是欠欠欠（钱钱钱）！”
小旅店里也不安生。同一楼层住的那对说粤语的男女估计是打工一族。林雪上楼时，两人正在楼道里吵，女的好像在埋怨男的不干正经活还经常打牌。男的则怀疑女的背叛了自个，质问女的去静海干什么。女的很生气，说，我就是去跟别人睡觉，又怎样？我们可还没结婚呢。
就见那男的一怒之下打了女的一耳光。女的也不弱，忽然冲上来奋力推了男的一把，居然让男的额头撞到了墙上！两人于是撕打得更加厉害了。林雪进了自个房门后，听见那男的威胁要用刀砍女的。女的则很大声地说，来啊，我伸出脖子，你敢砍?！后来听房东和保安上来，那两人才逐渐消停……
“上次比较仓促，这次我带来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林雪说着，从电脑包里拿出了厚厚一个文件夹，那里是他的各类资质证书和荣誉。“癞蛤蟆还要吃天鹅肉哩！人不能没有了梦想！万一我们的梦想实现了呢？不管怎么样，我想在这边找找机会！”
见糖糖看着那些资料没表态，林雪进一步说：“这个笔记本电脑是借室友的。我们寝室那两个，巴不得我跟你在一起不回去呢。昨天我上车前还联系了河北涿州的一个校友。他说，有个叫孙俊峰的师哥，毕业后居然选择了去做装修工人，现在与人合作在天津搞家装工程总包，每月能拿下二十多家的装修项目，营业额很可观的。不知道这个关系是否可以用用！”
“装修那活很辛苦的，且整天在外边，就跟当兵去边防差不多，我不大喜欢。”糖糖说。
“我姐同学中也有耍得很大的。”糖糖忽然起身，看着船舱外笑着说，“听我姐讲，有一个在政府的，属于那种准备平生喝一西湖茅台酒的主。但最近两年开始低调了，好像说三十八是个坎儿，闯过去就能发；还说，如果他的车在三十八岁这一年被拦下超过八次的话，这个坎就过不去了。因此，他那车别人是不能拦的，即使是对胆敢拦自己车的交警，他都从来毫不客气的，非打即骂。因为他觉得拦他车，就等于挡他前程！唉，看着是戴博士帽的知识分子，其实还不如土匪。我姐也说，耍大都是人家自个的威风，最多同学会请你白吃一顿，未必会真给咱帮忙。实际上地位越高、实力越强，做事也越难，况且人家为什么会轻易给你办事呢？！”
林雪说：“没有尊严，人就会痞化。估计一些人也不一定就是想做个恶棍，只是身在局中，不得不唾面自干、见利忘义、不择手段。实际上，没有尊严与不知羞耻一样，都是被剥夺的结果。在一个丧失人格独立条件的社会，大多数人会倾向于道德自渎，普遍的堕落才是常态！”
“我姐夫好像也那样！”糖糖叹口气说，“唉，是不是人一到三十多四十岁都这样啊？他出来后，为了保佑财运亨通、步步高升，还专门在客厅里摆了个石膏山，寓意‘仕高山’。但我爸不喜欢，说没见过那么装修的。他还专门买了块和田玉，雕刻了一方有龙图腾的大印章，那气魄，跟古代皇帝刻御玺也差不多。”
“我是普通人，我觉得只有靠自个的聪明加努力了。”林雪说，“有了这两样，我觉得一切都好办，一切都会有的，今天不行明天行，这个不行那个一定行！”
“你这纯属理想主义的抬杠！就这，怎么能骗人家姑娘一辈子死心塌跟你呢？！”糖糖笑着说，“聪明和努力现在并不和结果成正比的。你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啊？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反思，是不是自个的聪明和努力用错了地方和方向！”
“其实一切奋斗都是为了房子！”糖糖继续说，“这段时间，房价问题备受关注。其实网上早就说了：在快速上涨的房价面前，奋斗者最终只能回到起点！人世间一切幸福都要靠辛勤劳动来创造，这话本应是一个社会最牢固的共识，但当努力奋斗还不如投机房产，所谓的的努力奋斗就可能是一种错误的导向和价值观了，而勤勉奋斗的人肯定也会受到冷落。于是，干企业的不如炒房子的；于是，很多企业就出现亏损，开始裁员；于是，很多人就失去了工作机会而下岗！”
“我们的话题，是不是，有点沉重和说远了？”听完糖糖这一席话后，林雪忽然问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深刻呢！”糖糖说，“那好吧，我们就谈论韩剧！很多人不大重视韩国，韩剧也成了矫情和肥皂剧的代名词，其实我觉得韩国是个很强的国家，至少当年唐太宗就是征高丽时被射瞎了眼！总之，我觉得自己的嘴不能闲着，毕竟你这么大老远来，我不能冷了场，让你难过啊！”
林雪就上前抓住糖糖手，笑着说：“你说什么我都喜欢！我是觉得在你面前我不敢深刻！我明白你每句话后面的深意，比如咱们说房价问题，你只是不想直接提房子问题伤了我自尊罢了！”
糖糖看着林雪说：“你又油嘴滑舌了！算你说对了。我姐还跟我说，很多现实是无法逾越的，那意思是，我们没有物质基础，现在又分处两地了嘛。坦率说，我也很作难。怎么说呢，你是个很好的人，很重情、蛮有责任感的。有时候我也想，这辈子也许会错过你，也许因为错过，因为以后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人，我会很后悔，也会很痛苦，但现在，你说你让我咋办？！”
见林雪默不作声，糖糖继续说：“也许你觉得我妈很势利，我爸不近情理，我姐又有点可恨，可在我眼里，他们都只是为了我好。你想想，哪个当父母的会害自己女儿呢？他们经历过的事情多，在很多问题上，都比我更有经验和判断力。我父母刚到洛阳的时候，家里也很难，小时候他们带着我和我姐过的那种生活，他们肯定不想让下一代人继承和重复！”
“糖糖，你是改变主意了吗？”林雪问，似乎在求证。
“我也不知道。”糖糖答，“我妈跟我谈了许多。她觉得，你的人生好像刚起步，要承担家庭责任似乎还很难。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像一支股票，以后是赚是赔还不好说，什么时候能在天津买房，更是一个未知数！你当然能等，也愿意等，我也相信我们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但我已经26岁了，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迟早，迟早我也会选择跟另外一个男孩谈恋爱的。他应该也有他的很多优点和缺点，但请相信，如果我选择他，并不只是因为房子。”糖糖神情悲凉，轻轻这样讲，“我不想说‘我会一直等你’这样的鬼话，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最终被现实压垮，要么妥协、要么放弃自己想要的种种，但我能够做到的是，我会在参加你婚礼后再考虑结婚的！”
一瞬间，林雪听得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