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芳笙走出去之后,内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生锈的铁杵拉扯厮磨着。
“李渝!李渝——”
夏瑞景又听见宣帝的喊声,眉尖几不可见蹙了下,随后无召闯了进去。
夏其瑄皱眉,打发了着急忙慌的小太监,“没事,有事也轮不到你头上”,说罢跟着也进去了。
入眼就是夏瑞景关切地拍着宣帝的脊背,一边小心地喂水。
“皇爷且慢些,李渝呢?他怎么这会不在?”
这关切的责问再配着专注的目光,若不是夏瑞景这时候略显僵直的后脖颈,夏其瑄就深信他十分敬爱他的皇爷了。
“咳咳……”宣帝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总算能睁眼看了两人。
见了夏其瑄,他心头火复起,“你来做什么?朕都未曾召见你,你闯进来是想干什么?”
这话,却是只问他一个的。
夏其瑄习惯地弯下腰,“儿臣知错,方才同皇侄在外听见父皇——”
“好了!”宣帝根本不想听他说话,“朕乏了,你退下吧!”
站在宣帝背后的夏瑞景仍扶着宣帝的背,面无表情地看着。
“父皇!儿臣斗胆,却有话不得不说!”
他不走,甚至还跪在了地上。
宁芳笙敢忤逆他,这不过一个野种又凭什么也敢忤逆他呢?!
“朕让你退下!咳咳…”
夏其瑄置若罔闻,“陛下,定国公实乃冤枉,臣有证据能证明他的清白!请陛下明察秋毫!”
宣帝听到萧鄂的名字,刚才宁芳笙的咄咄相逼立刻浮现眼前,气得他面部轻轻抽搐着。
“冤枉?你说什么冤枉?是说萧鄂没有谋害永王还是先宁王?!你有证据,有什么证据?!”
这下不止夏其瑄,连夏瑞景的表情都一瞬间凝滞。
什么?
萧鄂怎么又跟谋害先宁王扯上关系了?
他们还没理顺这关系,宣帝便把方才受的气全冲着夏其瑄发泄了。
“宁太傅已经将所有证据都呈于朕,你若有什么只管去刑部或是找她去!再者,你说冤枉就冤枉,那朕说萧瑾时也是冤枉的!”
宣帝死盯着下面夏其瑄的前额,越看眼中红光越盛,手愤怒地在御案上划着。
“你今日闯入殿中就是为了替萧鄂辩驳?你可知你什么身份?你为他辩解,是因为你出于私情,见不得你亲爱的’舅舅’受难?又或者是你根本就是萧鄂的同谋,永王之事与你脱不了干系!”
紧跟着话落下的是宣帝随手抓的玉石镇纸。
夏其瑄低着头,只看到一个残影,下意识躲避了过去。
那镇纸“咣”一声砸在地面上。
夏瑞景这才开口“皇爷息怒!”
“哼!”宣帝怒笑一声,气急攻心之下竟有些站不稳。好在夏瑞景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
“朕这就告诉你,萧鄂他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夏其瑄猛地抬头,眼神中仍可见震惊。
宣帝说这话的口气,说复杂又不复杂,在对萧鄂各种情绪之下均透露出一个意思萧鄂,不死不行!
正巧,这时候李渝回来了。
宣帝抓着夏瑞景的手,身体站直,眉目一冷“李渝,传朕的口谕!齐王擅闯御书房,更私心为罪臣开解,其心可疑,其行不端,故罚禁于府,非诏不得出!”
宣帝这样的盛怒,脸夏瑞景都不曾料到。他想了想,对宣帝低声道“皇爷,此事……”
“你不必管!此事已成定局,改变不得!”
夏瑞景便不再说了。
等出了殿门有段距离,夏瑞景才上前,离被禁卫跟随的夏其瑄近了些。
“原来我是劝你的,你不听,现下连我都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境地。”
说着,夏瑞景眉心微折,脸上显出几分浅薄的忧色。
夏其瑄听了,却没说话。
如此,夏瑞景不得不再多客气两句,“这两日我是不能为你解难了,或许过了半个月陛下便消了气,到时候我再为你说两句好让你出来。你也莫要过于忧思。”
“好了。”垂着眼的夏其瑄终于说话了,他嘴角向下扯了扯,“我知道,若是不出意外,我再出不来了。”
甚至,宣帝会借此要了他这条命。
夏瑞景也知道,但是场面话却不能没有。
“你怎么这么想呢,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别想太多。”
“呵呵。”
一声讥讽的笑从夏其瑄唇边飘出,但他在抬头时很快收敛了所有神情。
面对夏瑞景,他没有怨愤之类的情绪,一如从前谦和温润的样子。只是,他眼底深藏着一份不怀好意的期待。
夏瑞景和宁芳笙之间的表面安宁还能维持多久呢?
宁芳笙如今算计了每一个人,她自己呢,会有什么下场?
夏瑞景只觉得他的沉默不合时宜,“怎么不说话?怪我方才不为你求情?”
“没有。”夏其瑄轻轻摇头。
冬日流金似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不知夏瑞景是不是看错了,竟瞧出几分轻快的笑意。
夏其瑄突然停下脚步,对他作了一揖。
夏瑞景眉梢勾挑,心觉怪异。
夏其瑄“我不多求什么,只日后有那么一天,希望长孙殿下能抬手帮我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怎么才叫微不足道?
夏其瑄看出了夏瑞景的冷漠,解释道“微不足道的事就是都不必你抬眼的小事。”
他本也无所谓夏瑞景的回答,所以自顾说完,便同那禁卫走了,只给夏瑞景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
夏瑞景静立看了一会,随即甩袖出宫去了。
他当然知道,夏瑞景和萧家这次跑不掉了,但是谁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就这么简单能结束了呢?
翌日。
众臣聚集在宣政殿前,不知等了多久,殿门始终未开。
望着尚且昏昧的天色,众人心头也跟蒙了层灰影似的。
定国公府的主子无一不被下了大狱,齐王又被禁闭于府中,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城内城外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明明是快过年的时候,京城中却惨淡地很,少闻热闹的气息。
各自胡思乱想中,李渝悄悄地从宣政殿的偏门出来了,“各位大人散了吧,今日的早朝会开不成了。陛下夜间惊醒,咳嗽不止,现在还没清醒,现在正叫太医看诊呢。”
如此,众人四散,缓缓出宫去。
只有夏瑞景和几个亲王留下,说是要侍疾左右。
几人进了养心殿,遥遥闻见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龙床边上环绕了宫人和两个太医,在这些黯淡的服饰之中,一个穿着湘妃色裙装的女人便格外招眼。
荣王不悦,“那女人是谁?”
这年轻花俏的服饰,一看便不是皇后和他的母妃。
李渝低声解释“回殿下,那是宛昭仪。”
在此的几位对这位宛昭仪俱有所耳闻,这是今年选秀的秀女,不知道怎么就被宣帝看中留在了宫中。其父不过是边远州县的一个小县令,家世微贱,偏偏进宫后颇受圣宠,不到一年就荣升为昭仪。
荣王又问“她怎地在这?”
李渝答“是陛下唤她来的。”
真是看重,这都睁不开眼的时候了还记得她呢。
荣王听完,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几人再走近一些,便见宣帝闭眼之中还牢牢抓着那位宛昭仪的手,故而那宛昭仪也不好向这几位行礼。
荣王见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夏瑞景本安安静静站着,忽听身边永王轻声嘀咕“本王怎么瞧着这位宛昭仪面善?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这一说,倒是引得夏瑞景抬头,快速瞥了一眼那女人。
荣王拧着一对眉,蓦地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人。
“像不像当年的淑妃?这眉眼轮廓,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位小家碧玉的气质可比当年宠冠六宫的淑妃差远了。”
这几位王爷的生母养母或多或少都受过先淑妃的影响,故而他们对先淑妃的印象也是颇为深刻。夏瑞景比他们岔了一辈,所以没什么印象,但对先淑妃也是深有耳闻。
如此看来,宣帝对先淑妃的感情着实不浅。
那身为她的儿子,萧瑾时……
那样的罪名落到萧瑾时头上,宣帝不过就是就是将他下了地牢,对外却是秘而不宣。
想到此,夏瑞景眯了眯眼。只要萧瑾时不死,他对自己就仍有威胁。
“咳咳——”
这时候,宣帝渐渐醒来。
花了一会时间缓冲,宣帝费力地抬头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孙子,沉默片刻,摆手说“除了皇长孙,其他人都退下吧,朕没事。”
荣王有些不情愿,且还记得牢中有个萧瑾时还没处置,“父皇,那萧瑾时……”
宣帝厌烦,“朕知道该如何处理,不需要你多嘴多舌!退下!”
“……是。”
那宛昭仪临走之前还关切了宣帝几句。
待人散尽,宣帝这才问太医“朕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头低垂“陛下脉象虚浮,有气积于中塞,昨日怒火攻心之下夜间又受了寒,所以才一时病来如山倒。但并无大碍,只是陛下要少思而勿再动气,好好修养才行。”
夏瑞景听他说完,低头要看,却看不见太医的脸。
宣帝倒不疑有他,“朕知道了。”
太医道“那臣这就告退为陛下开具药方子去了。”
宣帝点头,“李渝,你跟着去。”
这下,就只剩宣帝和夏瑞景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