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瑞景觉得那太医的话有些不周,正想着怎么跟宣帝说。
却不想宣帝先寻了他的手,然后握住,那样脸色倦怠不堪地躺着看自己。
宣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夏瑞景福至心灵,小心地将他扶坐起来,又喂了杯清水与他润嗓。
这份熨帖顺着温凉的茶水淌进宣帝心里,他笑了笑,神情里带了慈爱。
“方才太医的话你都听到了?”
“孙儿听到了,那……”夏瑞景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对宣帝说自己的怀疑。
宣帝却误以为他这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对自己的关心,宽慰道“无事,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不过是人老了罢了。你不必过多忧虑。”
既然他都这么说,那夏瑞景就没什么好说了。
宣帝忽然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外拱了一下,目光朝外。
夏瑞景“皇爷爷想看什么?”
“地牢,”宣帝答他,又问,“萧瑾时还在地牢里是不是?”
听出了话里的关心在意,夏瑞景的眸子暗了暗。
“是。刑部那边,已经给萧瑾时定下罪了,只等皇爷下令便将其恶行公之于众,而后处死。”
宣帝一愕,旋即无意识抓紧了夏瑞景的手。
“他、”
夏瑞景沉默着,等宣帝的话。
宣帝长叹了一口气,“或许那些事都不是他一人做的?或许主谋另有他人呢?”
“皇爷,戕害亲王,无论从犯主犯,都只有一个下场。”
死。
夏瑞景的声音冷静又干脆。
“可是……”他也是我的儿子啊,甚至是我最在意的一个儿子。他那些行为,有些莫不是因为我的默许才去做的。
宣帝想到这里,眼眶竟隐隐泛红,不知是懊悔还是生气。
一丝冷意掠过夏瑞景的眸子。
“瑞景,朕独独留下你一个人,就是想告诉你——朕的身子如今不大好,操劳不得许多,朕属意与你,望你学着操持国政;以后,朕也会将人人羡艳的权力、地位慢慢都交予你……”
“臣不敢!”
话没听完,夏瑞景急急撒了宣帝的手到龙床跟前跪下。
他说臣,非以皇孙的身份,表明自己对于皇位这件事从不敢奢想,更从不敢妄想取代宣帝。
这话入耳么?自然。
宣帝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瑞景,朕明白你对朕的忠心。朕说这话,便是真的将你看做继承人。况切,纵观皇家,眼下还有比你更适合的人吗?”
夏瑞景不说话。
宣帝轻叹一声,“没有了,只有你。”
原来还有萧瑾时,可现在他只要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即便埋下去的脸上冷笑呼之欲出,但夏瑞景那跪下去的姿态仍是呈现完美的温顺和虔诚。
宣帝看着地上的背影,心里才真正做了决定。
“你起来,瑞景你起来。”
“从明日开始,朕会叫胡明成带着你学习处理国事,更允你与朕同进同出。但是,朕希望,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这话落下,夏瑞景慢慢抬起头,诚惶诚恐。
“臣万死不辞。”
他的表情太认真了,直愣愣地更像是没从宣帝允诺皇位的话里回过魂。
宣帝又笑了,但表情很快严肃。
“你知道萧瑾时的身份,是不是?”
那次他穷追不舍之下,自己将这麻烦甩到了宁芳笙头上。
夏瑞景听言顿了一下,而后答“是。”
宣帝点头,“他是朕的亲儿子,所以朕不可能让他一辈子都顶着萧这个姓!”
“你全盘接手朝政之后,朕要你保他一条命,让他认祖归宗!”
宣帝目光沉定而执着,兼有几分若隐若现的试探。
夏瑞景顿时明白,自己要是不答应,那宣帝承诺的权力他就没那么好拿了。
很快,夏瑞景朝宣帝伏下头,“皇爷所愿自然是瑞景所愿,瑞景不会让皇叔寥寥此生。”
这一声皇叔,深意无限。
“另一件事——”
宣帝的表情随着他的语调变得晦暗不明。
“有些人,朕一直叫她辅佐你,意在让你变成一个合格继承人。但是,有句话你需时时铭记在心——功高盖主。你是个聪明孩子,想来朕不必多说。”
有些?
其实只是那一个吧。
夏瑞景抬头笑了笑,眉梢挂些隐秘的阴鸷。“皇爷,孙儿明白,多谢皇爷教诲。”
一句话,他的自信与决断裸袒露出来。
悬在心头的两块大石头都落了地,宣帝松懈一口气,喟叹一声“不愧是朕的长孙!你如此,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亦可安心了!”
又耽搁了些时间,夏瑞景才从殿内出来。一路上,他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宫门,不经意般甩了甩袖,像是拂去身上沾染的尘埃。
下午。
宣帝强打着精神召见了胡明成,对他交代了夏瑞景的相关事宜,而后便打算歇下了。他身子着实有些不痛快。
但事与愿违——
他才进入后殿,外头便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李渝出去一趟又回来。
“陛下,刑部传来消息,萧鄂求见陛下。”
宣帝回头,“李渝,你糊涂了么?一个罪臣,朕有什么好见的。”
李渝“陛下,奴才知道,但刑部侍郎说,萧鄂信誓旦旦说一定要见陛下一面。甚至叫写了一张字条,说陛下见了这字条必然会召见他的。”
说着,李渝松开手,掌心正躺着一张卷起来的小字条。
宣帝起初惊讶,后觉得荒唐。
刑部这些人真是,仅凭他一张嘴就听话地将字条呈上来了?他萧鄂现在不过是一个罪臣!
宣帝的视线落在那字条上。
但这字条如今已到眼前,不看一眼又怕错过什么。
目光沉沉盯着那字条,宣帝沉默良久。
最终,他招了招手,“李渝,拿过来给朕看看。”
李渝依言走上前。
宣帝拿过字条,展开,乍见第一句话眼睛便猛地睁大,猝然将字条收拢!
李渝只听见宣帝骤然急促的呼吸,还没来得及抬头,又听宣帝压着愤怒的声音“去,把萧鄂带上来!”
“是!”
不到一刻钟之后,宣帝便在养心殿看见了被拉上来的萧鄂。
被人拖拽着的萧鄂表情诡异地沉静。
“臣,萧鄂,叩见陛下。”
他没有自称罪臣。
宣帝冷笑,“萧鄂,看来这牢狱里的日子不错,竟把你养昏了头!”
萧鄂坦然拜下,“承蒙圣恩,臣不敢。”
“不敢?!”
宣帝一下站起来,“萧鄂,你放肆!”
殿内的空气陡然逼仄,宫人们齐齐跪了下来。
萧鄂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字条中的东西竟让陛下如此震怒吗?可那都是事实,不是么陛下?”
最后一声称谓,轻佻地要飞到宣帝脸上去。
“你——”
宣帝额间的青筋几欲跳出。
萧鄂就含笑看着他,甚至是期待地等着宣帝暴怒而出的话,等着这满殿的人听见。这些往事不能为人知,宣帝要保密,就要杀人。没了这满殿的人,必然震惊朝野,文臣谏官们怎么都要问个清楚。
“都给朕退下!”
随着一声令下,满殿的人如潮水退下。
宣帝冷飕飕看了一眼李渝“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渝应是。
宣帝冷冷地站着,睥睨萧鄂“萧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欺君罔上是不是?”
萧鄂撤了笑,表情是不遑多让的冷凝。
“我不想,我只是想保命,保住我自己、以及我儿子的命!”
昨日刑部侍郎找上他并提了宁芳笙的名字,又告诉他齐王犯错被禁足于府中时,萧鄂就明白了——
宁芳笙一直想他死,而现在,宣帝也想顺着宁芳笙的手让他死。
可他该死吗?
若是他该死,那宣帝呢?作为一切的幕后主使,他凭什么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萧鄂仍跪着,但话里不含半分屈服意。因为现在,他还要宣帝放他出去。
“陛下圣明!那字条中所书不论是先宁王之死还是皇家血脉之乱,都是陛下交代臣做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可陛下看不上臣的忠心,更想置臣、臣子于死地!”
“忠心?!”宣帝气极反笑,“你的忠心就是留下了当年的私谕?就是瞒着朕收录了当年数十万众宁家军并养于西北?就是要挟朕倘不放了你,你便要将自己私存的所谓证据由早就安排下的人交给大理寺、抚远将军等?就是安排西北军暗守于京城外?”
宣帝说着说着,眼中充血,头痛欲裂。
“哗——”地,宣帝掀翻了御案,朱笔墨砚落了一地。
萧鄂不为所动,只是漠然地看着宣帝的歇斯底里。
那些陈年旧证,留着不仅是自己的把柄,更是宣帝的把柄。
萧鄂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刻,就像宣帝早就知道萧鄂的忠心不真一样。
那些西北边防的兵,萧鄂入京后便悄悄安排下去,一半陆陆续续都隐秘地跟来了,被他安置在京城的腹地沧州。
原来是为保自己一条命;后来见宣帝对夏其瑄如肉中刺的态度,他便开始谋划,为了有朝一日,扶持夏其瑄接了这夏家的天下。
在给永王下毒之时他就打定了主意,后来更欲联合孙家,将整个京城的守卫控在手中。
可惜,还没得到孙家的音信,却先因为萧瑾时落了牢狱。
等宣帝发泄完,已是气喘吁吁,看着犹如一头吃力的老马,垂垂将死。
萧鄂眼帘一撇,泄露点点凶残。
他想,若不是夏氏正统,他就是此刻杀了宣帝取而代之又有何妨?
“陛下,您已然发过脾气。那么您就该想想,要怎么处置微臣了。”
这话落,萧鄂便低下头,做出一副任由处置的样子。
而上首的宣帝,只觉得眼中生生扎了刺。
君臣之间一上一下,站着的怒不可遏,跪着的轻描淡写。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掌控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