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彼时稚嫩早熟,方才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学会小心翼翼地收敛情绪。他同人说话总不露神色,为人处事亦颇为狠厉干脆,到底是个自小活在权势中央的孩子。
他每一步,无不是从沾满鲜血铺满荆棘的曲径匍匐而至,他向来都是孤寂地、游魂般如覆薄冰地挣扎前行。他过得浑噩,记不清多少次因着父亲被屈身于大义凛然的刺客匕首间。
他倒是丝毫不在意生死,他明白自己无异于一枚尚有用途的政治棋子,只是有时他会对这些刺客的行径感到困惑:所谓的大义,即是通过挟持一个孩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么?
“死心吧,父亲不会因我的死亡而停下统一乱世的步伐的。”
“曹阿瞒真有这么狠心?”
“倒也不全是,只是你挟持错了人。”
他漠然开口,不紧不慢的语气仿佛还是那个在殿堂里穿着锦服的贵公子。
“你这孩子!”
对方见他丝毫不惧的无谓模样,原本强硬的语气竟也逐渐软化下来,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若是达不到令他收手的目的,杀你也就毫无意义。”
刺客叹息着收回了架在少年脖子上的匕首,徐徐背过身去。
他面无波澜地理着自己的衣襟,拨开尖锐干秃的残枝僵硬地向前走去。
他该庆幸吗?他再一次在冰冷的刀下活了下来。
从未停息过的乱世。他望向黄山漫飞的天际,兀自在心底喃喃。
华丽的殿堂内,面容妖冶的男子端坐于席前。他外表邪魅,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嵌于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摄人心魂。
早在八年前便有蓍草之士端着他的脸默视半晌,断言他有祸国之相。
“狼顾之相……你恐终难为人臣啊。”
他在心底间微笑:人臣?那究竟还得看那君王才干如何,倘是才能足够他并不介意屈身之下,但若是个庸才……
他端起坐席前的空置了良久的茶小啜,没有再想下去。
茶已经凉透了。
“丕公子,你走慢些。”
素来温文尔雅的荀彧不由心焦地开口呼道,他跟不上这迫不及待的少年的步伐。
“不,荀先生,我必须快……你不知道。”
十五岁的少年支吾着开了口,语气一反常态得溢满焦虑。
倘若这件事你还办不成,你就不配做我的儿子。
父亲恐吓的厉语在他耳旁不断回响,令他心疲:呵……不配么。
为什么不交给子建做呢?他有些恍惚地想着,下一秒却因着这个荒谬的想法对自己嘲讽不已:他怎么可能像对自己一般对待子建呢。
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
他手心间竟微微有些冒汗。
迈入殿堂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完全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握紧了身畔荀彧的手。
“荀先生,我很紧张……”
“没有关系的。”
荀彧一贯温和的言语丝毫没有缓解他内心的焦虑,他迈着脚一步步向殿堂走去。
心跳声和脚步声交织着在空荡的大殿内回响,仿佛是古庙晨祷时的钟声,而他的命运亦被牵错其间,即将定音。
“仲达先生——”
终于走到那正无聊到把玩掌间茶杯的年轻人跟前,他却只犹犹豫豫地喊了那么一句。
“怎么了?”
坐席前的人停下了手中毫无意义的动作,偏过头来睨着他,声音不愠不喜。
“我想请——仲达先生为父出仕。”他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发出恳求。
“哦?”
那人的兴致顿消,语间也夹杂上几丝不快,“我不明说了嘛,我患有间歇性重疾,对替司空办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端坐着的男人说着,又再度撇回了头。
说是有病,实际上就是不想为父出仕吧。曹丕心底间不屑地想。
究竟怎么办才能劝服他呢……他苦恼地望向不紧不慢开始把玩茶杯的司马懿,一时之间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很欣赏你,仲达先生,恳请您为我曹家出力……”
他低声下气地开口,内心觉得憋屈极了。
“欣赏我?”司马懿似是被这两个字眼勾起了兴致,重复着反问了他一遍,但他似乎又并不需要回答,轻轻笑了笑继续开口:“丕公子倒是说说欣赏我哪一点?”
曹丕万万不曾想过司马会因着自己的这一句话而再起兴致,立觉抓住了绝妙机遇回答道:“仲达先生的每一处都令丕钦佩不已,我相信凭着仲达先生的才干我曹家定在不久之后就平息这乱世……”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诚恳真切,终于他在跟前人平静的眸中发现了某种复燃的情感。他听见那人已微带上些许笑意的声音响起:“丕公子过誉了,只是——”司马懿为难地看向一旁默立着的荀彧,曹丕立马会意地令荀彧退下。
“荀先生,我想单独同仲达先生谈一谈。”
荀彧闻言乖顺地走出殿堂,屋内顿只余曹丕同司马懿两人。
良久,在两人各怀鬼心的目光交织之下,司马懿盯着曹丕定定开了口:“我若是为你家出仕,你又能承诺给我些什么?”
十五岁的少年顿被这过分直白的话问懵在当场。
但看见司马懿眸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之后,曹丕急地脱口而出:“我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他连忙慌张开口,却发现跟前人面色如常,毫无波澜,似是并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
一种挫败过后的羞耻纷涌而至,曹丕顿失了理智扑向司马懿大喊大叫着:“我说让你为我曹家出仕!你必须听我的!”
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父亲的苛刻嘱咐在他心头压抑着,久久徘徊不散。他想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父亲失望了。
他不想再被看成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你必须要为我曹家出仕,必须,必须……”他孩子气地趴在司马懿身上不住喃喃,幼稚地扯着跟前人整齐的衣襟。
司马懿默不作声地任由曹丕发着脾气,自顾自观赏着掌间浅浅的纹路。
良久,他终于云淡风轻地开口:“出仕倒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