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风清, 这样近的距离,阿谣自然是将眼前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逆光而立,朝阳将他眼上每一根长睫都映得格外分明。
太子殿下站在面前, 阿谣自然不敢怠慢,当下便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说道: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自从那日街上闹得不虞之后, 阿谣几日来头一回见到裴承翊。
虽然知道来到马球会见到他很正常,不过阿谣想到翠云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被裴承翊听见了,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几日不见,男人倒是没什么变化。
一如往日清俊矜贵,只不过,眼中的红血丝多了些, 眼下也有些许青黑,瞧着像是连日劳累。
不过阿谣也没放在心上, 人家是当朝储君,宵衣旰食为国事操劳, 哪轮得到她忧心?
“起来吧。”
男人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感情。
阿谣正以为这次不大愉快的相遇会就此结束,正想抬步继续往前走,离他越远, 她就越有安全感。
只是,没想到, 还没等她抬步离开,眼前的男人倏然又开了口。
声音还是如刚才那般, 不咸不淡的, 只不过, 说出的话却引人遐想——
“孤有时候,也很羡慕我二哥桓王,他自小便讨女子欢心。”
“听闻桓王府的后院,光是有名分的妾侍就有二十多位。这个风流程度,只怕也只有云南王府的顾世子能与之相较了。”
阿谣抬眼,直直看着对方,并未开口,似乎在思量对方的话。
裴承翊轻哂一声,看着她,不急不缓地继续说:
“姜二姑娘自是配得上这天底下任何男子,不过,若是他惹了你不悦,你要记住,难过的时候一定要来找孤。”
“孤只要,远远地看着你过得好就够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一本正经,让阿谣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不过,她并不想多跟他说什么。
于是,只微一扬唇角,开口道:
“太子殿下果然心胸宽宏,既然如此,臣女就放心与桓王殿下深入了解一下了。”
她这话说完,似乎看到男人脸上的神情僵了僵。
阿谣又补上一句:
“还有,听殿下的意思,好像很羡慕桓王有许多妾室?这又有何难?太子殿下只需要招招手,招来的女子怕是能将东宫都填满了呢。”
很明显,这句话说完以后,眼前男人的脸色又僵了两分。
阿谣从前处处忍让伏低做小,一张巧嘴从来都用来说好听的话了,如今这样开口讽刺人,才让裴承翊知道,原来她是这样的伶牙俐齿。
似乎她,离开东宫以后,过得愈发恣意张扬。
也愈发生动。
浑身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裴承翊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阿谣已经又一福身:
“贤妃娘娘召见,请恕臣女先行告退。”
然后还没等他说话,她就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像是对他避之不及。
裴承翊略皱了下眉,还是忍不住扬声唤她:
“姜二姑娘。”
不远处,素色罗裙的女子怔了一下,终是回过头来。
这一回头,青黑的丝发和头上的红玉步摇一同晃动,衬得那张无双秀颜,更加粲然夺目。
这下换成了裴承翊怔在原地。
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
“你同我说的,我想过了。”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他突然说这么一句,阿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
他说的是那日在城西街上,她同他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他从来没有将她当过一个人,说她从前只是动了妄念,说了很多从前在他身边受的委屈……
可他连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最近一连将自己关在东宫数日,去想从前。
勉勉强强得出个答案。
于是才有了接下来这话:
“你说要还孤的钱财,可一定要记得还。”
那些替她赎身的钱财,就是他们不平等的开始。
所以是不是她还了,他们就能将从前一笔勾销,重新开始了?
裴承翊不知道。
但他,想试一试。
还了钱就能一笔勾销的想法,倒是和阿谣不谋而合。
她听明白了他的话,便不疾不徐地点点头:
“臣女一定尽快,差人送到东宫,最迟不过明日。”
“孤以为还这些钱是很重要的事情,”
男人背着手,长身玉立,一字一言说的极为认真,
“所以姜二姑娘还是不找人代劳为好。”
“今日晚膳,孤在东宫恭候二姑娘。”
-
因为路上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儿,阿谣到贤妃歇息的凉亭时,桓王也到了。
这不是阿谣第一次见到桓王。
第一次见他,是去岁她跟着裴承翊去怀王府赴宴的那一回。
不过在场都是聪明人,桓王自然不会将阿谣的身份戳破,反而十分有礼地拱一拱手,冲着阿谣招呼道:
“久闻姜二姑娘美名,前些时候在端午宫宴上未瞧清,今日一见,方知惊为天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桓王与太子虽是异母兄弟,却几乎连半分相似也没有。
比之裴承翊精雕细琢般的清俊容颜,桓王则相貌略显普通一些,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阴郁感。
整体上瞧着还是一派温润的儒生作风。
这样看着,确实要比太子爷那般眼高于顶贵气逼人要让人容易接受的多。
他这般气质与座上的贤妃有五分相似。
在场就只有贤妃、桓王,还有阿谣的母亲卫国公府人胡氏。
阿谣给三位都行过礼以后,这才又对桓王说道:
“王爷谬赞,王爷这般光风霁月之人这样夸赞,臣女实在愧不敢当。”
“二姑娘谦逊。”
贤妃坐在座上,自从阿谣一进来,便直直端详着她,此时冲着胡氏笑道:
“这就是你家二姑娘?成日里听人念叨,果真是个妙人。本宫一直想要个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儿,可惜总没这个缘分,今日见到你家二姑娘,本宫这心里可真是羡慕呀。”
这架势,像是恨不得要将喜欢阿谣写在脸上了。
阿谣想起方才进来之前翠云说的那些话,还有裴承翊说的那些话。总觉得贤妃和桓王这样叫她和胡氏过来,可不单单是见一面这么简单。
胡氏听了贤妃的话恭谨地客套几句。
贤妃眼神还放在阿谣身上,终是说:
“姜二姑娘真是生得好模样,快快,上前来,叫本宫好好瞧瞧。”
阿谣向母亲的方向看过一眼,得到首肯的眼神,这才盈盈几步,走到贤妃面前。
“再往前些。”
单是这样瞧着,贤妃似乎还算平易近人,
“还不知道二姑娘闺名。”
阿谣温声答:
“臣女单名一个谣字。家中双亲兄长都唤臣女阿谣。”
“阿谣,好名字。模样好,性子也这样乖巧,真叫本宫愈发羡慕你母亲。”
多次听贤妃这样说,胡氏倒也仍旧宠辱不惊,始终保持着该有的体面,恭谨却并不谄媚地应答着。
阿谣也在这里落了座,母女两人偶尔一个眼神交汇。
很快,就弄明白了这贤妃桓王母子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卫国公手掌重兵,为五军大营最高统帅。
先前贤妃属意永昌伯府的秦大姑娘,不止因为永昌伯一系与皇后的关系,更是因为永昌伯身居卫国公手下要职。
不过这职位与卫国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只因卫国公家的嫡长女早许了瑞王府,所以压根没动这个心思。
谁知道这卫国公府半路又找回来了个嫡次女,这才让有些人蠢蠢欲动。
阿谣隐隐觉得,这次马球会,像是冲着她来的。
正是这样想着,便听到贤妃冲着她说道:
“阿谣是头一回到这上林苑来吧?想来对这里还不大熟悉,瞧你这性子又像是个内敛的,不如这样,叫承衍带你四处转转,如何?”
这话虽然是问句,可是贤妃发话,多少叫人拒绝不得。
阿谣正纠结如何开口,倏然听到帘外响起了太监唱名——
“皇后娘娘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这两个人……
听到这声音,阿谣下意识微微皱起眉。
昔日在皇后面前所受屈辱历历在目,她一点儿也不想再跟她们沾上什么关系。
太监的声音刚落,便有宫人打帘,帘外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中年女子通身气派,一身华贵之气,不怒自威,叫人不敢逼视。
身后跟着的,可不正是方才才与阿谣说过话的太子爷?
皇后一进门,眼睛就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到贤妃身上:
“今日竟如此热闹,倒是本宫来晚了。”
众人又是纷纷见礼。
皇后和贤妃这两个老对手一见着面,虽不算是剑拔弩张,可这暗潮汹涌看在每个人眼里。
胡氏悄悄将阿谣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母女二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阿谣今日在这里的存在感,注定不能降低。
“本宫方才听贤妃妹妹说,要让桓王带姜二姑娘四处转转?”
听到皇后提起这茬,贤妃有些不虞,不过没有半点儿情绪写在脸上。
只是笑道:
“皇后娘娘耳朵真灵,臣妾就是看阿谣待在这儿无聊,便想着承衍与她都是年轻人,让他们一同逛逛。”
皇后坐到上首的位子上,接下宫人奉上的茶,不急不缓地说:
“平日最知礼数的一个人,今儿怎么糊涂了?”
她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像是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是也让人半点儿不敢反驳。
贤妃只得说:
“臣妾愚笨,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姜二姑娘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哪能和桓王单独出去逛,你这是胡来,依本宫看,不如……”
皇后话说到重点处,偏偏顿了住。
贤妃面上的笑容僵僵挂着,只等着她继续说。
“让太子与她们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