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后, 暴风雨停歇,天色稍稍放晴。
糜荏引兵出发之前,一位宦官神色匆忙地造访军营。
听闻是中常侍吕强手下的人, 有要事禀报糜荏, 守在外头的士兵通报后才将人带进来。
一瞧见众人中间的糜荏, 来人也不管他们还隔着一段路,便焦急大喊道:“糜国师, 大事不好了!”
风雨给了他极大的阻碍, 使得他不得赶一回路停一会, 面容憔悴, 衣服的下摆上沾满跑马时溅起的泥点。
“糜国师,大事不妙,陛下驾崩了!”他声音沙哑,心急火燎道,“蹇硕联合董太后,要逼您为陛下殉葬!”
话语落下,不亚于一道惊雷轰然响起,吓得众人满面震惊。
“你说什么?”
他们是不是听错了?陛下驾崩了?什么时候的事,又是谁要糜荏为陛下殉葬?!
来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因为着急赶路,他这几日连水都没怎么喝,扯着嗓子用嘶哑的声音道:“四日前的那一夜, 陛下受惊呕血不止。驾崩之前, 陛下立辩公子为储君,蹇硕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议要您为陛下殉葬。”
“陛下没有同意, 但董太后不顾陛下阻拦要命您回朝, 或许很快便会有人来传旨了!”
这番话大致将当日发生之事说清楚了, 糜荏身后的谋士、校尉们基本了解来龙去脉,全都被震惊地失了神。
——这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天子驾崩,真正的佞幸蹇硕不为陛下殉葬,反而要他们的主公殉葬?
难道他们不知道凉州尚未彻底安定下来,乌桓又乱,一旦糜荏被殉葬,幽州或许因此战败,将不能再立于边关守护大汉?
天下都已经成什么样了,他们还在搞这种排除异己的手段?!难道真正要到亡国时,敌军攻入京洛将他们聚集起来,砍掉他们的头颅时,才会醒悟?!
不,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醒悟。
这些人只看得到自己眼前的利益,只要挡在他们的前面的,就都是他们的敌人。为了利益,他们不管是非好坏,只会耍出各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排除异己。
他们哪里会管天下百姓的死活!
就算叛军打到宫门口,这些人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地对着敌军痛哭流涕地磕头求饶,并在心中怨愤咒骂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
思及此,众人怒发冲冠。
饶是惯来淡定的糜荏都被震惊到了,好半晌无言。
许久才不可思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来人忙点头:“千真万确!吕常侍特意令奴将消息带给您,您快些离开这里吧!”
糜荏信了。
他曾帮助过吕强,知道这人不会无的放矢,必然是有确切的消息才会冒着危险前来通知他。
他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此事并未尘埃落定,我不能走。”
他没有犯错,刘宏也没有要他殉葬的意思。即便董太后下令,只要继位的刘辩不认同,那就不是真正的圣旨。
他不跑,公理就在他身上;他一旦逃跑,反而会将此事变得糟糕。不仅是他自己,他的家人、吕强都会有灭顶之灾。
糜荏稍稍缓和面色:“吕常侍的好意本将军收到了,这几日风雨交加,劳你特意赶路来告知我。”
他对荀彧点了点头:“文若,先找个帐篷带他去歇一会吧。”
发生这样的大事,他们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继续行军。
令大军驻扎在原地,他与麾下门客、五校尉一同回了营帐商量对策。
见糜荏冷着脸没有说话,麾下众人皆是出离愤怒。
他们虽是这两年才跟随糜荏,却也知道糜荏为走到今日付出了不少心血。可以说是殚精竭虑,甚至压上了大半部分的身家性命。走到这一步,却被奸邪小人陷害,让人怎么甘心!
“他娘的蹇硕,”射声校尉怒骂道,“老子就知道他是个奸猾狡诈的畜生!”
其余几营校尉也跟着咒骂起来,他们本是粗人,骂起人来虽然不好听,却难得让在场的谋士点头赞同。
最为鲁莽的屯骑校尉道:“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做?要不要先杀回京城去,砍了那蹇硕的狗头再出征?”
“对,砍了那贱人的脑袋!”好不了多少的越骑校尉也应和道,“您一声令下,我们几人这就冲回京洛去!”
就连一向稳重的黄忠都被气狠了:“正是,将军我们不如引兵回朝,先擒下蹇硕那个小人,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好叫朝中几个奸贼瞧瞧,他们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哎,你们这是什么想什么呢,好好地添什么乱啊,”荀攸叹了口气,“事态倒也未至这般地步。”
钟繇也道:“不错,这是陛下驾崩前发生的事,倘若董太后当时只是气话呢?”登基之人会是刘辩而非刘协,董太后或许只是迁怒他们主公呢?
“诸位暂且安心,”荀彧还能冷静,“辩太子登基,他与董太后水火不容。董太后要杀主公,新帝却一定会为幽州之乱而保主公。”
所有人里,他其实是最愤怒的一人,恨不得马上就骑马冲回京洛砍了蹇硕。但他不能慌神,如今子苏心中一定十分难受,他不可以自乱阵脚。
众人闻言纷纷颔首,五校尉听得都要急死了:“那就这样放过蹇硕那个奸贼吗?他若是在我等出征时,给将军您捅刀怎么办?”
戏忠皱眉:“是有这个顾虑。”
“我等不如将此事宣扬至军中,令军中上下知晓此事。届时董太后便是下旨要您回朝,将士们也不会允许。”
这显然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只要军中上下一心,朝廷也不敢逼迫他们。只要不回朝,万事就有回转的余地。
糜荏点头:“此事交给你们处理。”
众人异口同声道:“是!”
商量过此事,糜荏道:“诸位也累了,回去歇一会吧。文若,你先留一下。”
等众人离去,他便坐在椅子上,伸手将荀彧抱进怀里。
把脑袋贴近对方胸口,倾听着对方平稳、安定的心跳声,他轻轻叹了口气。
许久才道:“……我早知道他时日无多,却并未想过会这么快驾崩。”
刘宏是所有人职场上的领导,极大部分时间昏庸无能,任人唯亲,害了不少人。但从私人角度讲,总归帮过他的忙,让他能在朝中发展起来。
今日骤然收到他的死讯,难过必是有一点。
更多的,则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唏嘘感。
荀彧抚着他的脊背,无声安慰他。
翌日大军重新出发。为防止军心动荡,殉葬之事暂且没有告知军中士卒。
除了糜荏,所有人都祈祷董太后能够收手,莫要在大是大非上做错事。
又两日,糜荏被蹇硕遣来的宦官邬内侍拦下,几人对他宣读了董太后旨意。
——她还是下了命令,要糜荏为刘宏殉葬!
当然,旨意上写的模棱两可,只说天子驾崩要糜荏回朝吊唁。等糜荏只身一人回去,再怎样就由不得他了。
宣读完旨意,邬内侍似笑非笑:“糜将军,还不速速接旨,随我等回朝?”
十常侍倒台之后,他们这些尚书台官吏一直笼罩在糜荏阴影之下。天子下令“修宫钱”时西门常侍多有贪污受贿,最终全部被处理,以至于他们都已经规矩很久了。
这原是为官的本分。但在这些人心里,却是糜荏截断了他们的生财之路,心中自然恨得要死。
如今听闻董太后下旨要糜荏殉葬,所有人弹冠相庆,欣喜得不得了!
但糜荏的反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臣知道了,”他收下圣旨,慢慢道,“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幽州战事吃紧,陛下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愿意看见臣因为他吊唁而疏于战事。”
邬内侍愣了一下:“糜国师这是何意?”
糜荏淡淡瞧着他:“等驱逐乌桓,平定幽州叛乱,臣自然会回朝去他陵前告罪。”
这话中之意,便是他不打算跟他们回朝。
邬内侍显然没有意料这一情况,面色一变:“怎么,糜国师是不愿回去见陛下最后一面?糜国师可要想好,这是对陛下的大不忠啊!”
“不忠?”糜荏冷冷看着他,“此战是陛下令我出征在先,而我承诺过一定为陛下平定幽州叛乱,我若是做不到才是不忠。”
“糜国师不必担心这个,”邬内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太后自然会派别人去平定幽州之乱。”
“太后?”
糜荏挑眉,“我忠于陛下,如今陛下驾崩,我便忠于新帝。太后不过是后宫女眷,如何能干涉朝政?”
“放肆!糜国师竟敢对太后如此不敬!”邬内侍大吼一声,“诸校尉,给我拿下糜荏,押送回朝!”
他喝完这一句,等了片刻。见一众校尉全部无动于衷,面色大变:“怎么,诸位校尉也要违抗太后旨意吗?!”
五校尉冷眼睨视着他,敷衍道:“末将并未收到陛下要将糜将军囚送回朝的消息,你居然假传圣旨,着实可恨!”
邬内侍瞳孔紧缩,面色大变。
“假传圣旨,此乃弥天大罪。”糜荏嗤笑,“来人,将罪犯邬异看管起来,等本将军班师回朝再请陛下定夺!”
邬内侍这才意识到,糜荏居然彻底掌控着整个军营,这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已非单纯的朝廷军。
他大喝一声“竖子尔敢”,就要转身逃往拴马处。但糜荏身后几名校尉哪里会放过他,转瞬带领一支兵马将来人团团围住。
见士兵们手中持着的冰冷尖利的武器,几人喉头微动,差些脱口而出的叫嚣话语全部吞回口中。
……
董太后既然真的下旨,那么此事就算有新帝干预,也怕是不能善了。
糜荏当即整军暂停,令麾下将士将此事告知十万兵卒。
其重点在于:
一则,陛下于前几日驾崩。今日董太后要糜将军回朝为陛下吊唁,但他们收到切实消息,一旦将军返回朝中,董太后便要将军为先帝殉葬;
二则,殉葬之事先帝在驾崩前并不同意,是董太后受奸贼蹇硕蒙蔽而下的旨;
三则,蹇硕只是争对糜将军,祸不及十万士卒。将军会继续北上,待平叛幽州之乱后回朝请罪!
这些消息很快传遍军营上下,所有士兵哗然,止不住地议论起来。
有人慌乱道:“将军抗旨不尊,岂不就成了逃犯?那我们会不会被牵连啊?”
“不是说了不会祸及我们吗,你怕什么?”
“你蠢吗,他们说不祸及就不祸及?”
全军人心惶惶,慌乱异常。
听得众人议论声,糜荏在这两日里安排的什长、百夫长在他们所属的方阵中,纷纷站起来道:“各位且听我一言!”
“我是没有读过书,但我知道忠义的道理!”被安排的什长、百夫长见周围几人停下来看他,大喊,“是先帝与新帝要将军殉葬吗?!”
“——不是!”
“要将军殉葬的是奸贼蹇硕!这个卑鄙小人不顾先帝遗命,是不忠;不顾幽州战事,是不义!这种不忠不义的命令,将军抗旨不尊有什么错?”
“至于安危,各位与其担心被将军牵连,为什么不想想一旦将军被捉回殉葬,幽州在乌桓攻势下沦陷,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到时候我们是会战死沙场,还是会死在朝廷的问罪里?”他怒吼,“不管哪一条,有比跟着将军上战场更安全吗?!”
“除了糜将军,现在还有谁能带领我们打败乌桓?皇甫将军能吗,张温将军能吗?不能!他们都还在和凉州军打仗呢!”
“跟着将军上战场,打败乌桓,难道还不能用军功抵消这一次抗旨不遵吗?!”
这些人说话时,周围十人、几十人早已停下窃窃私语,这一片的空中只余风沙与他们振聋发聩的怒吼。
众人纷纷醒悟过来。
——是啊,跟着将军打仗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将军被带回朝,那才是彻底完了!
见士卒们面上了悟,他们又趁热打铁怒吼道:“打败乌桓,功过相抵!”
也不知道是谁开了头,士卒们也跟着大声喊道:“打败乌桓,功过相抵!”
这道声音传染一个个的方阵,不过片刻时间,整个军营竟然全都是这一句话的怒喊。
声势之大,震天骇地,正如凶猛的野兽在逆境之中的愤怒咆哮!
众谋士们听着这一喊声,瞧着他们面上的愤怒与信念,纷纷舒了一口气:成了。
不仅稳住主公将军的地位,更稳住了军心。现在军中所有人不仅是为朝廷而战,更为自己而战,为将军而战!
这就是他们的军心所在,也是军魂所在!
便在此时,五校尉大喊:“列阵——将军检阅军队!”
军营之中一片骚动,但十万大军以着前所未有的速度安静了下来,列成一个个方阵。
糜荏率领五校尉从他们身前走过:“将士们,今日尔等所言,我铭记心中!”
“我保证,此战会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小的代价平定幽州叛乱!所有将士,但凡伤者,我都会额外给你们再发一年军饷!但凡亡者,我会给你们的家人再发十年军饷!”
阳光下,他银白的战甲熠熠生辉,耀眼夺目。他的话语,也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倘若说谋士们引导的那一番话语在忠义上站住了脚,那么糜荏的这一番话则从利益上彻底令十万士兵信服,完全愿意为了他卖命。
就算现在他调头回去攻打京洛,这十万人恐怕也都愿意与他而去。
但糜荏当然不会这么做。
他跨马而上,长/枪遥指幽州:“将士们,且随我出发,荡平乌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