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没吭声, 坐在桌边,尝着男人带回来的栗子糕。眼睑垂下,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像个一心贪吃, 没心没肺的孩子。
赵渊辞想到她的年纪,顿时又跟她生不起气来了。她年纪这样小, 任性着、执拗些, 也不足为奇,他若是跟她计较起来,倒是白活了这些年。
抬脚走过去, 亦坐在了桌边, 拈起一块栗子糕, 轻轻掰下一点,放入口中。味道的确不错,难怪她会喜欢。
“你不喜欢我, 料来是我做得不够好。”吃了小半块栗子糕, 他抬眼看向她说道“但你我已是夫妻,我希望我们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相濡以沫, 共度余生。”
韶音看了他一眼, 又低下头去,娇哝的声音道“相濡以沫,原是应该。共度余生,亦是当然。”
“你的意思是, 愿意敞开心扉,再次接纳我了”赵渊辞眼睛微亮,不敢大声, 仿佛怕惊跑了藏在草丛里吃草的小兔子。
韶音皱起脸,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问“你为何非要我心里装着你”
“大约是因为,没有人心里装着我吧。”赵渊辞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道。
他曾经被表妹装在心里,但后来表妹将他踢了出去,她的心里住进了别人。他孤零零的一个,只身站在荒野上,那么的冷寂。
韶音垂下眼睛,拿着帕子,一点一点,细细地擦着手。
“有时候,不必被人爱着的。”她细声细气地说道,“被人爱着,固然很幸福。但是有时候,一心一意想着别人,也很幸福的。”
比如她的大孙子,她心里想着他,盼着他过得好,就这样想着他,也觉得挺好。
“噫”灰灰被她的莲言莲语给恶心到了,“亲别忽悠人行吗你说的,跟他是一个情况吗你惦记着的是你大孙子,他想着的是心上人啊这能是一码事吗”
韶音微微冷下脸“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没有”灰灰忙道。它可不敢惹她,它还指望着她这次拿个及格,让主脑撤回对它的警告呢。
韶音脸上重新恢复温度。但因为这番变化太快,赵渊辞并没有捕捉到,看着妻子低眉垂眼,温柔可爱的样子,不禁很是羡慕被她惦记着的那人。
她当真是一心一意地惦记着那个人。那个人,可真是命好啊
羡慕之余,不禁愈发想挤开那人,成为被她惦记着的那个。
深知她忘记那人有多难,他索性不再说了,改道“你种过花,可否同我讲讲,如何种花”
“我没种过呀。”韶音惊讶地抬起头道。
赵渊辞便明白了,她只是给那人花种,她自己并没种过。眼底涌起笑意,望着她说道“既如此,我买花种回来,我们一起种花,如何”
“好。”韶音点点头。
赵渊辞便叫了下人,去买花种了。
但是很不巧,这时并非种花的好时机。他们是二月份成的婚,眼下已是五月份,春季已经过去,他们错过了种花的好时机。
“这”赵渊辞拧着眉头,作难起来。
若是移栽,或者扦插,倒也不是不可。但他不想如此,更想跟她一起,从撒种子开始,一起看着种子发芽、抽条、长大、开花,年复一年,看着他们种出的花。
“试试一些好养活的花吧。”赵渊辞很倔强,差人买了一包牵牛花种,打算在院子里开辟一小片花圃,撒下牵牛花的种子。
从头到尾,他亲力亲为。包括开垦土地,垒起围墙,撒下种子,全都没有假手他人。
韶音站在一旁,给他递水,递手帕,外加施放彩虹屁。
最后,赵渊辞从花圃走出来,一头的汗。韶音递给他帕子,他不接,只是往前倾了倾身。
韶音笑笑,走上前去,举起帕子,为他擦拭头上的汗珠。
赵渊辞开垦了土地,撒下了种子,只觉得他和妻子之间也有了不同。仿佛他们之间,也如那些撒下的种子,只要悉心照料,终究会破土、发芽、抽条,茁壮成长。
“呀”丫鬟们望见一幕,纷纷惊呼出声,捂住眼睛,背过身去,推搡着跑走了。
原是韶音被他一把握住手腕,带进了怀里。
赵渊辞干了许久的苦力活,浑身热气腾腾,想到将来,只觉心内也火热无比。再看身前的娇妻,便有些抑制不住的冲动。
男人生得好,面如冠玉,被汗水洗礼过,不仅不显狼狈,湿漉漉的眉毛愈发显得黑亮,给平时温润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野性。
“你好臭”被他拽进怀里,韶音皱起一张小脸,一手掩住鼻子,满脸嫌弃的表情。
赵渊辞怎么都没料到,妻子居然如此不解风情不害羞就罢了,居然敢嫌弃他臭
“我都是为了谁”他好笑道。
韶音随口说道“为了你自己呀不是你自己要种花吗”
赵渊辞顿时,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小没良心的”他放开了她,抬起袖子嗅了嗅,果然有些汗味。但也没有达到臭的地步,更是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韶音笑盈盈的,好似故意破坏气氛的人不是她。
撒下花种后,赵渊辞便上了心,每天都要跑花圃边上,蹲下去,仔细打量一遍。
过了五六日,种子终于发芽了。
“音音快来看”外出买了妻子爱吃的早点,刚刚回到家里,只见妻子已经如往常一般起了,在梳妆台前梳妆。他等不及,捉了她的手腕道“发芽了种子发芽了”
韶音被他拽了出去,跑到花圃边,只见挨着墙的一小片长方形的花圃中,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嫩绿的小芽儿,清新娇嫩,可爱得不得了。
“发芽了发芽了”赵渊辞兴奋得像个孩子。
韶音点点头“是啊,发芽了。”
她脸上挂着笑意,但是显然不及赵渊辞来得深。赵渊辞看着她,渐渐笑意淡了少许。是了,这是他开垦的土壤,是他撒下的种子,他一日看几回,远比她更期待。
但是没关系,本就是他想要开始新生活,她是被他强行拉上的,他原不该强求她怎样,是他在打动她。
收回视线,他温柔地看着满目的娇嫩新芽,心里是说不出的喜悦。
赵渊辞头一回种花,况且又抱了希冀在里面,每天积极得不得了,早上要看,下职后回到家还要看,并且非要拉上韶音一起。
他兴致勃勃的,尝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随着盛夏到来,天气炎热,每天办差很辛苦,他也没有露出过烦躁的情绪。
“音音,我想要两条擦汗的手帕。”这一日,夫妻两个沐浴过后躺在床上,说了会儿话,即将入睡时,赵渊辞忽然说道。
韶音觉得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很干脆地应了“好。”
她动作很快,隔日便将两条手帕做好了。
赵渊辞拿在手里,发现这是两条不怎么精美,只能称得上简单素净的手帕。
他本应该喜悦的,因为这是妻子头一回送他贴身的物件儿。然而,他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了一条异常精美,他甚至舍不得用的手帕。那是表妹送他的,被他收藏在书房了。
开心的情绪甚至没有涌上来,便很快消退了。他看看手帕,又看看妻子,心里渐渐涌出苦涩。
本来娇俏可人的妻子,不知怎么,忽然间变得黯然失色。而她做的帕子,也是那么普通。
他又想到了表妹,想到她赠他手帕时,面染红霞,情意绵绵的模样。心里忽的闷痛,令他不由得闷哼一声,脸色都微微发白起来。
连着两日,赵渊辞下衙回来,没有给韶音带什么。
韶音便问他“手里银钱不够啦”
“不是。”赵渊辞淡淡地说,“你倘若想吃,使下人去买罢。”
韶音瞅了瞅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当晚,下了一场暴雨。
赵渊辞被轰隆的雷声惊醒,猛地坐了起来。疾风吹着雨点,打得窗户噼啪作响,动静很是不小。
然而他看向身畔,却发现妻子睡得很香。仿若什么也未察觉,呼吸绵长,睡得酣甜。
这是个没有心的人,他心里暗想,缓缓躺了回去。
闭上眼睛,重新沉睡过去之前,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次日一早,他终于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不”
他站在花圃前,看着满花圃的刚过脚踝的牵牛花,无一幸免,尽都折损。断茎,残叶,湿哒哒地裹进泥土里。
赵渊辞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都碎了“不,不”
他顾不得弄脏鞋子,直接踩了进去,蹲下去,一片片拾起断茎、残叶,口中满是不能接受的声音“不,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他怎么会忘了呢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昨晚他明明醒了的
赵渊辞气自己,气得不得了。韶音站在花圃外面,看着这片惨状,也惋惜不已。
她叹了口气,被赵渊辞听见了,不知想到什么,猛地转过头。只见妻子体体面面地站在花圃外,脸上难掩惋惜,但眼底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渐渐惊诧起来,张口欲问,他猛地站起来,抿着唇,从她身边擦过。进屋换了官袍,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出门去。
“有病吧”韶音暗暗翻了个白眼。
灰灰这时有发言权了,说道“他生你气呢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心疼他觉得你没有参与感,气只有他自己出力呢”
韶音便道“难道怪我吗是他想让我喜欢他呀他不做些什么打动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灰灰点点头,说道“是。不过,你现在有多少喜欢他啦”
“喜欢他”韶音诧异道,“你在说什么”
灰灰愣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道“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韶音回答得斩钉截铁。
灰灰暗中唏嘘,大魔王的心可真狠,不由得为赵渊辞说起话来“他对你不错呀,每天跑出去给你买早点,回来时也会捎一些吃的、玩的给你,待你温柔又包容,几乎什么都依着你。你怎么一点点都不动容呢”
“因为他不喜欢我。”韶音冷酷地说道。
只要赵渊辞一日不喜欢她,她就不会喜欢他。
否则,他倒是哄得她动心了,可是他心里装着他的表妹,却置她于何地
到那时候,心碎欲断肠的人是她,而他大抵只能愧疚地对她说一声“对不住”。
灰灰顿时怔住。它一直以为,只要赵渊辞做得够好,她就会对他有些喜欢,继而占有欲作祟,狠绝驱逐他心中属于李雁回的影子。
原来它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