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山海一时哑然,只看着马车已然出了孟家大门。
小厮把车赶得飞快,除夕夜,主街上四下见不得什么人,却是张灯结彩挂满了各色大红灯笼,爆竹声四起,当空中偶尔还能看见富贵人家放的烟花,可无论是坐在外头的孟珹还是坐在里头的孟山海父女都无心去看。
这样沉闷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孟珹才大声道,“父亲,到了”
孟山海忙探出头来,便看到匾额上硕大的隶体“黄府”。红瓦白墙黑油门,一人多高的马头墙,在这条非富即贵的朱雀大街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孟珹跳下车去扣门,孟山海缩回身子又对含玥嘱咐了一句,“你在车里坐着,别露面”
说话间黄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小厮打着哈欠从里面探出头来,也不等孟珹说话,便客气有礼的道了一句,“老爷今儿不接诊了”一看就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
孟珹忙着从身上摸了钱袋子出来,一股脑儿的塞到黄家小厮手里,“劳烦小哥儿通融一下去里头报个信儿,家中老祖宗病重,也是不得已。”
黄家小厮拿着沉甸甸的钱袋,犹豫片刻,便问,“报个名字,我进去问问,成与不成,还要看老爷定夺”
孟山海闻言知道有门儿,忙挤上前来道,“户部侍郎孟山海为家中母亲求情黄老”
那小厮闻言眉头一皱,“不是勋贵我朝有规矩”
“是是是,我知道,先前请过黄老一次,还望小哥儿辛苦一趟,日后必有重谢”
几番拉扯下来,那黄家的小厮咬了咬牙,留下一句“我进去问问”就重新关了大门,只留父子两个在冷风里站着。
含玥探出头来,把出来时顺手拿起的披风递到孟珹手里,“给爹爹披上”
“你穿着吧”孟山海摆了摆手,“你女孩子家不比我和你哥哥”
含玥刚要说话,只听不远处有马蹄的嘶鸣声,她不禁侧头一望,只见长街尽头,迎着灯火有三个策马而来的影子,不过片刻就到了眼前,等看清了来人,含玥呼吸一促,忙缩了头坐回马车里,连同帘子也一并落下了
不等孟家众人反应,为首的人已经下了马,拱手行礼道,“见过孟大人”
孟山海也没想过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凤潇,见他身着燕云卫的深紫色官袍,思忖着这应该是刚从宫里回来,一面想着一面回了一礼,“少将军”
薛凤潇抬头看了看黄家的牌匾,又看了看听在几步之外的马车,便道,“孟大人请出黄老了”
孟山海面有难色,“黄家的小厮去问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黄老肯不肯出诊”
薛凤潇沉吟片刻,抽了腰间的黄铜腰牌递给齐云,“去扣门”又对另一个小厮琅琊道,“回府与母亲说一声,我晚些回去,旁的话不用说”
含玥在车里听着渐渐舒了口气,有他帮忙,黄老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的
站在外头的孟山海一时也缓过神来,想到过几个月这就是自己的女婿,心里便生出几分自得来,忙拉着儿子孟珹向薛凤潇道谢。
薛凤潇似乎也想到什么,抿了抿嘴,岔开了话道,“孟大人为何人求医”难不成是车里的那一位
“是家中老太太,年夜饭还没吃上一口,忽然就吐了血出来,大年根儿底下上门求黄老,也是迫不得已”
薛凤潇闻言想了想,便道,“待会儿黄老出来,我骑马带着他,让齐云带着孟公子在前面带路,如此快些”
孟山海忙道,“如此甚好,事关家中母亲,我也就不跟少将军客套了”
说话间,只见齐云背着一个医药箱子出来,一手还拉着黄御医的胳膊,嘴里嘟囔不停,“您老快着点,那是我们二爷未来的岳家,晚一步我可得配上一条小命,回头日日在您眼前飘着走”
薛凤潇听了齐云的话只觉得耳朵辣的,心想着回头再收拾这小子,他轻咳一声便翻身上马,一手伸向喘着粗气的黄御医道,“黄老,事急从权,我带你过去,您担待些”
黄御医出来时还穿着一身深蓝的云纹常服,外头只披了一件毛皮大氅,他看了看薛凤潇的高头大马,又看了看停在一旁的马车,咬了咬牙道,“你小子回头给我挑几方好砚送到我府上”
薛凤潇把黄御医拉上马,回头与齐云道,“你带着孟公子在前面带路”
见几人要走,含玥想了想又急忙探出头来,开口就道,“黄御医,我祖母是误饮了鹿血”
此话一出,众人的眸光都向含玥看了过来,若非是关乎老太太性命,她也不愿意在人前说出家里的阴私勾当,可她就怕一个万一让老太太送了命去。
薛凤潇拉起缰绳,声音沉静,“走吧”
望着几人策马而去,孟山海依旧呆立原地,似乎还在想着含玥那一句鹿血,等到孟山海回到马车上,周身泛着一股子寒气,含玥忙着把披风披在了他身上,一面吩咐驾车的小厮往回走。
车里,孟山海不禁问起鹿血的事,含玥淡淡的道,“说是姑姑不知从哪里寻得偏方,上回我去请安时偶然撞见的,祖母自己也知道”
孟山海到底好骗,听了含玥的话还念叨着安慰自己,“那就不是有人背后下手了”
含玥叹了口气,却无意多解释什么,索性闭了嘴。
也不知隔了多久,孟山海陡然又冒出一句,“玥儿,你这女婿不错”
怎么好端端的就说起这个含玥脸上一热,再不开口了。
等父女两个回到孟家,黄御医已经在给老太太施针了,家中老小围了一大圈,含玥的眼睛在众人面上一一略过,心下已经猜到这个局又是含璃做的。
不管是真是假,所有人都一脸的关切之色,偏是她眼睛有意无意的往廊下望,那里,薛凤潇抱臂站着,看着院子里假山石上的一抹雪景出神。
含玥上一回见到含璃这样的眼神,是在两年前,是薛凤潇来孟家替静姨送白狐皮。原来从那时候起她就情根深种了,如此一想,从前许多模糊不清的事都有了答案,难怪她要设计老太太饮鹿血。
含璃寻着含玥的目光看过来,踱步到含玥面前,在她耳边轻声道,“九妹妹真是好福气”
那声音轻柔缠绵,带着无尽的艳羡与不甘,黏黏腻腻的漂浮在含玥耳边,含玥一时就犯了恶心,“四姐姐,祖母还病着呢”
含璃的目光往王氏苍白的脸上看了一眼,“你都把黄御医这样的国手请来了,祖母自然吉人天相”
“四姐姐好自为之吧”
含璃闻言眼睛微眯,刚要说话,只听秦氏高声道,“好了好了,老太太缓过来了”一时众人你也言我一语的,夹杂着孟岚的嚎啕哭声。谁都不想大过年的办丧事,王氏能好,众人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总算有惊无险,多谢黄老出手”孟山海拱手拜下,向黄御医道谢。
黄御医就着手边的纸笔写了方子,又交代了煎服之法,才把孟山海拉倒一边道,“不瞒孟大人,连着几回给老太太诊脉,却是一次不如一次。脉象虚浮不说内里亏虚的厉害,加上操心太过伤了本元,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命不久矣啊,往后这偏方之类的莫要再用了,依着我的方子吃上三个月,我再来给老太太换方子”
孟山海闻言面色沉重,不免又连着向黄御医道谢。
“旁的话日后再说,大人还是赶紧着人去煎药吧,我也急着回府呢”
孟山海不好再留,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见薛凤潇还站在那里,不禁面带愧色,“忙着家事,倒是忘了少将军”
“无妨,我先送黄老回去,大人安置家里要紧”说着话眼睛隔着玻璃窗子在屋里一转,已然就搀起来黄御医的胳膊。
孟山海忙叫了儿子亲自去送,自己又回到了老太太的病床前
经此一役,孟家这个年过得注定不安生,好在两府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办丧事,自两位太太起到小辈儿们每日到了时辰就亲自去延年居问安,另有柏哥儿和明姐儿在王氏的病榻前承欢,于是很快王氏的精神就被养了回来。
孟家面上看似安静,奈何内里的水却越来越浑,王氏不是傻子,这一回差点送了老命,心里怎会没有计较,待心腹赖妈妈一回来,就私下里让她去查此事。
当初含璃设局也是因为受了赐婚圣旨刺激,其二她还记得在老太太屋里吃过的教训,这才有了这么个一石二鸟毒辣手段。
匆忙之下很多事都经不起细查,三两下的功夫赖妈妈就摸到了老太太先前大丫鬟品烛身上,品烛的婆家是杨氏心腹李妈妈的亲家,联想前因后果王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认定了这是杨氏在报复她联手柳姨娘让大房一下子多了三个嫡子。
孟岚首先坐不住了,捶着桌子就开始骂起来,“毒害长辈是大罪,她这个丧良心的贱人居然也敢”
“外祖母,您打算怎么做”相比之下,明姐儿更知晓轻重,反而去问老太太的意思。
明姐儿这话倒是把她问住了,依了她把杨氏千刀万剐也不解心头之恨,可是这么做于她自己,除了出气,又有什么旁的好处
老太太把帐算到大房头上,却不知更深一层是含璃这个孙女妄动春心想要拿她的老命做筹码,只当是儿媳妇杨氏见不得她活的长久。杨氏在人前肯背这个黑锅替女儿遮掩,人后却不肯轻饶了这个坏她大事的女儿。
老太太能查到的,杨氏一样也能,她连分辨的余地都没给女儿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说教,连“孽障”这样的话都宣之于口了,十几年了母女两个闹这么大动静还是头一回,要不是杨氏顾着将出嫁女儿的面子,恐怕含璃不脱一层皮是走不出东院的。
含璃回到秋色居就吐了血出来,刚刚将养好的身子,一时间又反复起来。可惜这一回却不见杨氏嘘寒问暖了
如此一番动作之后已是过了十五,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九姑娘在孟家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带着手底下的丫鬟也被人捧了起来,从前萃寒从杨氏屋里出来时不甚光彩,到如今也颇有人逢迎。
现下府里很多事都不用刻意去打听,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会自这几个贴身丫鬟的口中流进含玥的耳朵。
“瞧着吧,日后还有好戏看呢”无论是东府的两母女还是老太太都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只是当下谁都没有稳赢的把握,暂时偃旗息鼓罢了。
含玥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白瓷盖子撇了撇茶叶沫子,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二太太秦氏,“太太记得把十妹妹看好了,无论是延年居还是东院的事,都不能沾”
屋里四下无声,连两人身边伺候的丫头都微低着头默不作声,这境地不尴不尬的。
含玥今日过来也踟蹰了半天,可自己眼瞧着就要出阁,有些话再不与秦氏交代,只怕日后她一着不慎带着西院糟了他人算计。
除夕夜的事含玥言简意赅的说了几句,秦氏虽不比杨氏精明,到底也在孟家内宅混迹久了,有些边边角角的自然也看的明白,是以含玥刚说了几句,她都一一听着,总归是为了西院好的,她又有什么不肯的。
隔着一层雕花隔扇,含琳正在里头写字,时不时的还转过来探头探脑的,含玥也不避讳什么,有一说一,含琳如今也十三岁了,也该学学人情事故,练练养气功夫了。
看着秦氏客客气气的样子,含玥揉了揉眉心,说起早就打起腹稿的话。
“再过一两个月,花溪园只怕也要空了,太太还是正式把十妹妹接过来住吧,眼皮子下看着也放心些,她自小也是被您娇惯着养大的,性子不免有些孩子气,如今大了也该请个嬷嬷好生教教了,太太也别舍不得,如今不吃些苦头儿,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