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周王用监国诏书逼反了自己的大儿子世子丹,今日就算没有姬倡与香菱合作的那番操作,他也能用遗诏和定山军的强势将姬倡推上王位,再用太宰与大司马这两个大周盛朝才有的绝对权威的官职笼络住唐武云和林仲文,恩威并施之下,即可保证姬倡的王位稳固。他甚至还用生命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这位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不住地要往下低头,而后再撑起来,保持这个坐姿已经让他十分艰难。顾晨想扶住他,却被挥手阻止了。“不用了,孤本就命不久矣,让孤把话说完吧。”
姬赐的双目已经有些混浊模糊,顾晨知道这是将死之兆,心里有些怨恨这老头就要死也让自己伤心了好几回,忽又觉得好笑,只不过笑得实在难看了些:“老头,你可知道这样来来回回,我可为你伤心了好几回了。你死一次能见我哭三回可是赚了。”他原本就是个孤儿,亲情二字本就难寻。踏过两千面,在老头身上找到一些,没想到只是短短几月又要失去,说不难受那是假的。为此他先前才如此拼命帮助姬倡平乱。知道其有可能是毒害老头的真正黑手后,又为难如何抉择。
“你让纪墨带定山军进城是想替我孤报仇?”姬赐艰难笑道:“倒没想到临老还捡回来一个亲近之人,你要是孤的儿子多好。”
顾晨臊道:“老头,你少来,就想占我便宜。别急得感动,就当是报答你那一顿宫廷盛宴之恩。”似乎想起来自己嫌难吃一口没动,又补道:“还有那坛子的老醋。”
姬赐笑着引出一阵咳嗽,好容易才平缓下来:“其实你不用介怀老三下毒一事。你知道当孤发现林木端在药方里下毒之时是何感想吗?”
“总不至于还是高兴吧?”要换做顾晨自己知道被亲儿子下毒,只怕都不用吃毒药就已经被气死了。
“你是不知,孤那时是何其欣慰,倡终于有了一个身为王的气度。”
“然后你发现林木端是姬倡将计就计的策略,于是就顺水推舟?”顾晨现在直呼姬倡其名,是连最后一丝情谊也丢了。
“什么气度,弑父杀兄吗?真的最是无情帝王家?”顾晨不能理解他们这些人的想法,“这样的王不要也罢。”他越说越气愤,特别姬赐眼神里那股欣慰更加刺眼。当着老头的面一阵数落,数落姬倡的混账,数落老头的愚不可及。
没想到姬赐不气反笑道:“你果然和她很像。”混沌的眼珠中破云而出一道光芒,令顾晨有些糊涂了:“这就是你对我特殊观照的原因?你说的她又是谁?”
“周历书载,天降贵星,续福百年。就是她将即将覆灭的大周生生又延续了百年。就在她将要离去时……”剧情接上了,顾晨反应过来姬赐口中的她就是那位圣贤,脱口而出:“然后这位姬佬又拖着她多保了二十载?”
“不过你怎么又要假装?”他指的是姬赐假装姬佬一事。
“你以为大周数十年的平静是依靠什么?孤在朝堂上的左右制衡又是倚靠什么?你要想做一杆秤,也需要有足够重的秤砣,当的起这一切阴谋**。照拂这个国家安宁的是姬佬的余威。所以在他离去之时孤的父王就是姬佬,再到孤。”
“那你可以让姬倡继续充当……”顾晨愣住了,想起对方的身体,如果他还能再活几十年,那当然可以照拂到姬倡羽翼丰满,然后再将姬佬这份传说延续下去,“所以你才说时间不够了。”
这位老人难过地点点头,
此时的灵堂大殿上,烟火袅袅,又等了片刻,百官们做过样子守上一个时辰也都纷纷告退自回府中。等官员们都走尽,只余下一个百司不时地将纸钱撒入棺椁前的一个大青铜炉子里,正是刚刚面对咄咄逼人的二世子还能高声提出质疑的那位。“好了,习礼你先退下吧。”低伏着身子的姬倡突然挥手,那位百司都十分有眼力地留下纸钱告退,只余下唐武云和他两人在殿中。
“王上有事交代?”唐武云不冷不热,即使是面对姬赐他尚且如此,更妄论新登位的姬倡。就连后者眉眼间一闪而过的不悦,他也只充当不见。
自己还需要眼前他,这是姬赐告诫自己的心里话,脸色依旧是和颜悦色,还未起身只是跪伏在地上昂头说话,唐武云避嫌让出一步,侧身候着只听他说道:“以后还请太宰多费心了。”
露出君王亲近之意,只不过唐武云似乎并不买账,态度依旧。注定两人聊得不会顺畅,只不过姬倡知道自己还有求于他,不得不隐忍不悦的神色,耐心同唐武云攀谈。
“孤新登极位,诸多政事,还需要太宰多照拂。”
“王上要是心有不爽大可直说,不必隐忍。不论是受先王遗诏所托,还是臣的毕生宏愿,臣都会好好看顾大周朝堂的。”唐武云说话直来直去,就连在姬倡面前演戏的心思都没有,只不过明明说的是提醒对方的话,却让人听不出半点高兴来。末了又补了一句:“老王上就做得很好。”不知指的是姬赐对他的信任,还是隐忍功夫。
姬倡这时已经从地上站起来,许是因为跪的太久的缘故,还站得不太稳当,只能稍微稍扶住案桌上,说话中还能感到一些气虚,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只是这些能够让其它官员感动的样子,落在唐武云眼中并没有起多大作用,回话依旧只是恭敬规矩:“这些都是为人臣的本分,王上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臣就先告退了,先王入陵,朝堂上还有诸多事物等候筹备。”
正要迈步出走,又见姬倡心事重重都印在脸上,想到他如今毕竟也是王上了,多少需要给对方留些脸面,唐武云顺便照顾了一句:“其实王上不必如此挂心,臣身为大周太宰,一切也都定以大周的社稷故。”言外之意,只要他当一天太宰,姬倡还是王上,自己就会为他做事。
原本说完这句就该离开,可是姬倡突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若是为了大周社稷,让太宰你杀了太史呢?”他说这话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非要兑现自己拜师时的怒话。只是有消息到他耳中,唐武云与顾晨交情不浅,所以他才要出声试探。他的新朝堂上还不容许两派中的大臣勾结甚密。
……
还不知自己已经被姬倡摆成案板上的鱼儿放在唐太宰跟前,顾晨正同姬赐置气,自觉得他如此舍弃生命不令人气愤,“几月的命不是命,为何非要吃下毒药?”
“孤要是不吃,老三何时才能再有魄力行事?”姬赐倒是把自己的小儿子看得通透,“他就像一只刚刚出洞的小老鼠,一点响动就能把他惊回洞中许久不敢冒头。他要是知道孤没事,你猜会吓成什么模样?”
“怕是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你不死不敢再有动作了吧。”顾晨顺他的意思回话,也觉得或许他是对的,知子莫若父说的就是这。
两人不知不觉相处谈心了一个多时辰,姬赐明显有些支撑不住了,到后来只有顾晨说一句他轻轻回上一声。顾晨以前见过孤儿院的老院子离去时的场景,也是这般渐无声息,只不过他那时还小,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姬赐大限将至,顾晨心里揪痛多了也麻木了,这时还能以平常心看待气息渐弱的老人。哪怕他只回一声“嗯”也万分珍惜,知道这是他留在世上为数不多的话了。
看着姬赐苦皱犹如桃核的脸庞,逐渐在小几前缩成一团,就像屏风后边的那具干尸,没来由地凄凉替代了顾晨心中的忧伤。临死前最后一面见的不是自己亲人,想想看也是一种悲伤和无奈吧。
顾晨抓着他的手,感觉有点冰凉,就想用力搓一搓,想让他温暖些。不想姬赐混浊的眼睛突然爆发出光芒,整个人又浑然精神起来。顾晨心头又攥紧了几分,知道这是老头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望北,答应孤,日后心有余力就拉大周一把,替孤照拂大周子民。老三今后若当得帝王就且让他当着,若当不得你就替孤在姬家子弟中寻一位有能者居之。”说到最后,他有声音开始变弱,也带上了愧意,“你真的同她很像,孤在你眼中只看到了天和地,你是不甘于束缚一偶的人,莫怪孤的自私绊住了你。侠客行的快意孤今生是无缘感受了,你再为孤做赋一首,当是为孤送行了吧。”
“嗯,我重新再给你做一首。”顾晨眼中含着泪点头,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顺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忧思难忘。何意解忧,唯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顾晨吟念了一首曹操的《短歌行》,想着用其中的帝王之气,为姬赐送别。
“望北果然大才呀。”似乎沾染了些曹操的大气磅礴,姬赐神态果然舒展了许多,小声呢喃问道:“这首歌赋是何名?”
“短歌行!”顾晨缓缓念出歌赋名称,只是再没等到姬赐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