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位大臣眼中的痴儿,此刻正领着林瑞在皇庄之中堆雪游玩。自从上回林瑞答应他同住皇庄后,两人的感情就突飞猛进,倒是从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变回成了追求间的男女一样。眼前的田康熟悉中也带着陌生,林瑞早知道这个男人对外的痴傻全都是装出来的,但唯独一点却是能真实感受到的,那就是这个男人时刻记挂在自己身上的那颗心。就像此刻,她脚下不过稍稍微踩空,明明走在前头的田康也能第一时间回身将她拉进怀里。
“阿囡,没事吧,有没哪里伤着?”田康将林瑞扶正就仔细检查她的周身上下,生怕她磕着碰着。
林瑞看着紧张宝贝一样紧张自己的田康,犹豫了下开口问道:“你从没说过,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田康一愣,随即咧嘴笑道:“你是我妻子呀。”
林瑞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在嫁给田康之前与这个男人是一次面都没见过。那时候知道对方是一个人痴儿,她为了报答林家大恩,保全林家人的性命才同意嫁给这个临淄有名的痴儿。她记事起就已经知道,自己非林仲文亲生女儿,而是林仲文在被抄家的大臣府中偷偷藏匿救下的女孩。造化弄人她偏偏还与林家大公子林行道相爱了,就在二人想要私订终身之时,林仲文一席话才使她焕然。她与林行道明面上还是亲兄妹,她们二人相爱会让那时已经前途无量的林行道招世俗所唾弃,为天下不能容。但要是告知天下二人并非亲兄妹,那她的身份势必会被多疑的齐庄王怀疑,给林家招来灾祸。
想想十年前她顶替着林家小女儿的身份嫁给了眼前这个痴名在外的男子,林瑞心中感慨,田康确实是少有的好人,哪怕明知她心有所属也愿尊她敬她,从来也不会为难她。“这也许是上天怜惜吧。”她时常这么想,
人心皆是肉长的,十年的岁月足够让她把对林行道的思念之情给埋葬,而田康的点点滴滴也在她心里慢慢生根发芽。
林瑞被田康搀扶着回到院中石亭内坐下,伸手结过对方递过来的暖手。
她心中难得清明,再看始终笑面自己的田康,才察觉自己真的沉浸在过去十年遗漏了身边许多的美好。每次见到田康的脸庞时,他面对自己时竟全是笑脸,可以感觉出真诚的那种。
田康见心仪之人在注视自己,笑容更甚,也在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又说道:“我很简单的,那日在宫门外见你一人红衣俏立与风雪之中,就被你迷住了,心中打定主意定不让你伤心。”他顿了顿,难得地严肃了些:“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林将军的女儿。”
亭外一阵寒风吹来,将林瑞的红袍吹开,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一点的寒颤,已经完全被田康的话惊吓道:“你怎么……”只看田康点点头,想起他装傻一事,马上又释然。是了,外人都以为这个太子是个痴儿,却不知他私底下的城府与御人之能。婚后田康没对她隐瞒任何事,所以林瑞也知道有一只隐秘的组织控制在田康手中。如此对方事先调查过自己身份也是正常。只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娶我?”两人其实说是仇人更加贴切,只不过成王败寇的道理林瑞比谁都看的透,她或许恨齐庄王,但却不恨田康。
她的疑惑田康并没有解读,而是替她拢紧衣袍,防止她着凉,伏过身来,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句:“我会替你报仇的。”
……
临淄城郊有名的闻心观内,林行道独自走在山径石阶上,这是他从前爱来的僻静之地,只是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处竟然是荒废了。
林行道提剑独行直接去往后山的青松。这里有一棵老松,苍绿高耸,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中十分显眼。犹记得儿时这棵冬日里充满生机的老松树,还是许多人许愿之地。哪怕荒废了许久,林行道还能依稀看到枝干上绑着的已经被时间消磨破烂的布条,就是不知道这些写在布条上早已模糊不清的愿望是否有人实现了。
林行道从没在这绑过布条,但林瑞喜欢这,所以他也喜欢这。她常说这棵树很有灵性,能令她感到少有的亲近,仿佛有父亲的味道。
林行道将剑插在雪地上,倚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下,也不管满地的积雪,就这么将身体陷入雪中。
他伸手抚摸着树干,心中难得地平静。在这看临淄异常清楚,也容易勾起一些惆怅的记忆。不过今天不是一个回忆的好日子,他昂着头看了回,就有人沉着脸靠近。不是别人,正是王负如。
“为何约在这一处地方?”王负如面色严肃,在他看来,这不是一处谈事情的好去处。所以走到林行道跟前时语气冰冷地说道:“君上已经答应你的办法了。”
今日殿上他所提的恩典的法子就是出自林行道之手,只是他还想不通,林行道明明恨那田康入骨,又为何替齐庄王想出这么个良策,而惠及田康。
“所有对他有利的事情,他肯定都会答应。”林行道没有站起来,还往边上挪了挪,让出右边的位置,示意王负如一起坐下,“坐这里,可以看见整个临淄,你就会觉得整个大齐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你倒是自信。”王负如倒没有架子,也像他一样径直坐到积雪上,“这座城就像这个国家一样十几年没有变化了。”
“不是自信,而是对他的了解。”林行道的眼睛明亮,天上又开始飘起雪花,景很美!“你觉得这是好事?”
“呵呵。”王负如像在自说自话:“君上想要让这方大舟走原来的老路。如此美景再染上红色实在不该,所以这一次要换一个掌舵人。”
林行道十分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眼前这位老人着实让他有些陌生,好像与一些既有的印象有些出入。
王负如笑道:“你看起来有些意外。”
林行道点点头,对方在他记忆里从来都是一个野心十足的人。所以回到临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合作对象就是这个人。
“我府上没有子嗣,亲族兄弟也都断了联系。”王负如又说了件令人意外的事情,年轻时的王负如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才会长辞家中出来闯荡,才有之后被林仲文所救,又投入齐庄王府上,最后拜师于蔡相,一步步走到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行道始终以为王负如现在位高权重也该是萌荫家族,子孙满堂才是。没想到竟然还是孤家寡人,可是又一想,难怪他能在一向多疑的齐庄王下为相多年,想来也是因为他的孤寡吧。
如此孤寡之人再有野心也是无用了。林行道暗自点头,有些信了对方所言,又听王负如说道:“痴儿为政非国之幸,奈何君上已经将家族兄弟杀的一干二净,想要在同氏中再寻一个有德之人已是不可能了。”
这样言语感染下,林行道不由自主说出一句心里话:“你想让这座城再改头换姓?”
王负如配着天上的飘雪冷冷笑道:“这座城原也不姓田。”
林行道一怔,说道:“可他们是圣贤指名。”齐姜氏不仁,圣贤指田为王的这个典故可为天才诸国都津津乐道,也引以为戒,为君不仁可由它姓代之可是一个令天下世袭贵胄又恨又爱的开始。
“圣贤指名?”王负如接过他的话,笑意更冷了,“圣贤原话可是田氏可为齐君,齐人均可为齐君。只不过是那田祖谋了王位后,怕有心人做同样的事,就把后一句从圣贤言书中给划除掉罢了。”王负如为相多年,不止从蔡相口中听过此事,也从许多遗留的圣贤言书原件拓本中查到蛛丝马迹。
林行道不知内情,此刻从王负如口中听到,更坚定了他想要进行的计划:“如此公主招婿一事上就有劳王相多帮忙了。”
王负如点点头,见天色不早扶着树站起来,“你父亲当年的好友多以不在临淄,唯独箫老将军想要亲自见你一面。西桥柳畔巷,何时去都可以,你自己好自为之。”
王负如拍拍屁股走了,林行道还深陷在积雪中,眼看雪花越下越大,忽然老松上一截布条被寒风撕扯开飘落下来,正巧蒙在他的脸上,布条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看见的是“严……安康……”等字样,应该是有人庇佑亲人身体安康的许愿。林行道站起身来,看着布条上的愿望发了一会呆,忽然施展轻功攀树而上将布条又小心系在了一截枝干上,等落下来就头也不回地拔剑离去。老松上的那些许愿布条还在寒风中飘动,不知这寒风能否把这些愿望带到许愿人的身边。
……
一月末的某一天,西北的天很蓝,这里没有雪但出奇的冷,咸阳地处宽广的平原,与四处皆山的洛邑大不相同,真可谓一望无际,满眼的都是黄褐色,独独咸阳城中的黑红点缀在天地间十分惹眼。
越是接近咸阳,往来官道上的人也越多起来,与洛邑还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井然有序。
一列车马队伍远远行来,跟在了入城队伍的后边。眼前的长长队列让透过车帘观望的顾晨暗自咋舌,一旁的唐叔寅不无自豪地说道:“秦律极严,左进右出不可逾界,违者都处以罚刑。它国使者商贾也不例外。”
顾晨暗叹,这估计就是最早的交通罚款了,他将帘子打开,深吸一口气,感受一股冰凉进入肺部的舒爽,这样一张美得诡异的少年郎的脸庞乍然出现在官道上出奇没有引起惊诧,因为这里的骚乱已经被随车队入城的小花承包了。
只见它所到之处前后都空了一大片,就算是再胆大之人此刻也都只敢离得有远远地观望。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守城的门官。
“禁止喧哗,扰乱治安者一律去门楼那缴纳罚刑的银钱,否则一律鞭笞三十。”几名门卒在门官的带领下挤开人群钻了进来。只是前一秒还在大声警告入城人群,后一秒就被小花的低吼以及那个硕大的虎头给吓得发不出声来。
“哪来的老虎,快,卫兵快把它杀了!”门官吓得两腿发软,他身后的几个门卒也是害怕不已。不过几人出奇地却没有后退逃跑,反而颤抖着双腿将小花给围住了。秦军法严厉,逃兵要夷三族,所以上到军前将士,下到这些门楼守官哪怕再害怕也不敢后退逃跑,以免祸及家人。
城楼上的守军也被门官大叫声唤来,这一会那些围观的人群在渐渐散得更远。这些门官或许还能揶揄冲撞,大不了就是罚没一些银钱的事情。但秦卒守军可没人敢招惹,轻重被他们失手杀了,那死了也是白死。
眼看那些持弓弩的守兵就要围上来,车队后边的骑兵将领可不敢再耽搁,驾马上前拦住这些守兵勒声道:“好了,都收起来吧。”
门官这才注意到眼前有一辆大的出奇的马车后边还跟着一队铁骑,只怪刚刚注意力都被这只大虎给吸引。连忙跑上前打招呼道:“误会,将军误会了。”
将领看了眼门官点点头,只是见他刚刚面对猛虎还能够围而不退,倒还能入眼,不愧是咸阳城的门官。也没去为难对方,指了指马车提点他道:“唐相在车上。”
唯大秦设有左右二相还有四位副相,但唐姓就只有左相唐叔寅,这可是一位掌军的权相,更是这些门官顶头上司。门官一听自己惊扰左相,再看已经伏在马车旁的大虎,哪里还猜不到,这怕是左相家的玩宠了。惊叹之余不忘小跑到车帘下赔罪道:“下官该死,惊扰丞相,还望丞相饶恕。”
唐叔寅挑开半边帘子,打量了这位门官一眼,点头道:“临危不退,护卫百姓,你不错!”而后又从递出来一个钱袋子,“本官的车马扰了城门秩序,这是罚刑的银钱。”
门官哪里敢接他的银钱,缩手连退了几步,紧张道:“是下官无能,大惊小怪了,才扰了秩序,应该是下官罚银,与丞相无关。”
唐叔寅瞧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说什么也不可能收自己的钱,也就不再为难他,而是命后边的将领开路,先行入了城门。只不过在城门下的银箱稍作停顿,两袋子银钱不偏不倚地从马车内丢进箱中,言明:“这是本相扰民与插队的罚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