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晨见过一个君王,文能在大周的朝堂上怒怼司徒,武能在王宫城墙力阻叛军,底气已然不是那个刚迈入这个时代的萌新。只不过好像他刚来那会也没多怕姬赐就是了,这才让他有胆子在秦王宫揶揄秦王。
好在秦王似乎一心在压制险些让自己出丑的烈酒身上,只是闭上双眼沉静了好一会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眼手中的美酒,却不敢再饮了,长叹道:“确实天下第一。”
顾晨心里暗笑百分七十多酒精度数,可是这个时代能提炼出来最高度的酒了,天下第一自然当之无愧的,否则他也不敢带着进宫来献宝。
“你胆子很大!”秦王故作深沉严肃,深邃的眼神像是要把顾晨看透一样,如同一把冰刀子扎进他的双目里,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开来。不等顾晨有所动作,秦王的目光已经又转向殿外,说道:“叔寅向孤举荐你,说你有经世之才,可为大秦收揽天下财富。”
“唐相过誉了。”顾晨适度地保持了点谦虚,只不过自信的笑容,还是让人一眼瞧出这个赞誉他收的心安理得。刚刚秦王的冰冷的眼神让他不正在,此刻他的笑容也让秦王不自在。这是两个顶尖人物之间的无形相吸相斥。
这时的秦王已经再次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这位俊美俏公子,觉得有必要要改变下对他的安排。因为这世上有些人的棱角注定只会越磨越锋利,有大才者恃才傲物也不一定是坏事。他不气反喜,想到如此大才可为大秦所用,何愁不能一统天下。也只有他这般宽容的胸襟才能容得下此等夺目的人物,像那老姬赐容得下却没命用,而他那儿子姬倡更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所以对周的策略他才又所缓和,左右那个新君气度有限,周国能走到哪一步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
“你可愿入宫为官?”顾晨现在的身份还是周国在秦的质子,如非他本人意愿,秦王还是无法直接宣诏他入宫为官的,这是天下的规矩默契。强势如他,该守的规矩也要遵守。
顾晨心中也已经活络开来,为秦做事看来是难免的,他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入秦为官,还是有些心里抵触。想了想秦王与那唐叔寅一心希望自己做的事情,他笑了笑说道:“为官就不必了。”不等秦王不悦,他又说道:“真正能为秦拢财的人是商不是官。”
秦王一怔:“你想做一个商人?你可知士农工商,商可是最低等。”这等关系在秦尤盛,特别是出了个由商转士的吕卿之后,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商人的地位不升反降到极点,好像深怕会再出现一个吕卿似的,这是一种社会等级体制的平衡手段,不是谁能轻易改变的。无怪乎秦国的商业这般低迷。
顾晨眉头微皱,他起先没想过这方面原因,原以为只是因为秦商的经营不善,才导致秦国财政不富裕,现在看来还有其它先天原因。可真是商成于吕卿也败于吕卿,这些秦商也太过冤枉了,被一个鲁国的商人得了势反倒令他们背了锅。不过好在作为后来人,顾晨可有法子解决,只是一个念头他心里就有了主意,“殿下可听过红顶商人。”他所说的就是后世清朝出现的糊涂主意,即为官又为商,拿皇家的钱赚钱。不可否认这是一种违背了市场经济最基本的游戏规则的存在,但却也是现下最快解决掉秦国难题的办法。
“何为红顶商人?”秦王翻遍了所有记忆中的古籍传记,都没找到这四个字的出处。
顾晨打好腹稿,不急不慢说道:“在下的家乡曾经有个朝代官员都带着红顶子,而这些官员中有些就是专门为朝廷赚钱的官商,就被人称为红顶商人。”
“官商?”秦王沉吟片刻说道:“吕卿曾说过,为商者就是在为权者定立的规矩下寻求变通的投机之辈。你口中的官商即是为权者,又是为商者,可不成了自己定规矩自己玩了?”他一语指出其中的弊端,不像一般躲在深宫中不知柴米油盐的无知君王。顾晨不知的是秦王从小在鲁国市井生活,非一般圈养在深宫里的帝王,当上君王后,更是时不时会微服出观,体验民生,了解治下百姓的方方面面。他点名官商之弊就耐心等待顾晨的解释。
顾晨从不觉得君王都是好糊弄的,毕竟这个纷争四起的时代既要抱住国本又能当昏君才是需要大本事的。早料到对方会看出其中的不妥之处,他微微一笑说道:“乱世须用重典,秦国如今缺乏钱财,就应该以最快速度搜拢天下之财,至于其余商人的死活。”他故意停顿了下才狡黠地继续道:“在殿下眼里这些最末等的商人真的值得在乎?”非是他残忍,就算他真得做了官商,也不可能看着秦国的商人全饿死。
秦王显然有些意动了,主要是那些商人在他眼中确实得不到重视,这些不事生产的人在他眼里与罪人无疑,但偏偏只有这些罪人才能为他收拢财富,令他一度很烦躁。直到唐叔寅举荐了顾晨,这个比商人更善经营之道的周国太史。比起商人的死活,他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若真成了秦国第一位,也应该是唯一一位官商,怕是会变成这商人中的王者。顾晨是一个有些游离在他掌控之外的人,至少现在还没有掌握住他的弱点,秦王在权衡是否应该给对方如此大的权利,又能否把控住此人。想了许久,城府如他并没有当场做出答复,背手在后慢慢走向殿外,来到鹿台边缘。
顾晨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这位秦王为何突然安静下来。此刻正好傍晚,落日的余晖只打了一半在鹿台之上。所以从鹿台上向下边的咸阳城望去,城里已经有些暗下,有些人家已经将斑斑点点的灯光亮起。整片天地好像唯独这座鹿台上的宫殿还一片光明,也是一副奇景。
秦王应该很喜欢这个景象,一直站在鹿台看看着夕阳彻底沉入地底,这才回身说道:“你请孤饮酒,孤请你用饭。”
……
暗查司几人空手而回,受罚跪在静思堂。这间静堂只有一面巨大的石碑,石碑上雕刻着的都是暗查司任上死去的人名,最新的那位自然就是张鸣之,暗查司规矩不论好坏,只要你死时还是暗查司之人,都有资格上这座石碑。而石碑的周围地上铺着的却是尖锐的石头,寓意着非艰难万苦不可上碑。寓意是好寓意,不过可苦了下跪的这几人。他们的膝盖都已经被这些尖刃扎破,血液早将裤子染红了一片。
杨琦站在他们身后大声问道:“知道错哪了吗?”
“属下没有完成任务,理当受罚。”这些人强忍着疼痛,异口同声答道。其实这倒是真心话,来静思堂可比去思罪堂受刑好多了。只可惜杨琦对他们的回答显然不太满意,这些错在没有领会到南宫的意思,不该让那位太监有机会宣读旨意,确实地又让南宫对二堂加多了几分失望。这事如果放在其它三堂,此刻顾晨就应该已经在暗查司里候着了。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杨琦丢下一句:“继续跪着,等明天是阳光照在碑上时才能起来。”
杨琦又去南宫那复命,任务没完成他着实有些难以面对。只不过南宫看上去并没过一丝不喜,在院中择梅的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自己已然够快了,宫里那位却更快,还是跃过暗查司直接派了宫中禁卫,这是出乎他意料。至于情理之中……
“为何君上要搭救那个顾晨?难道说君上更偏袒左相了?”在杨琦眼里顾晨就是左相的人,而他们暗查司则是秦王的人,如果秦王偏袒左相,那么日后他们暗查司是否也应该要偏袒左相那边?
“我们这位君上可是事事分明的很。向来对事不对人。”说话间南宫已经将一枝梅花折在手中,轻轻抖去花上的点点积雪,像是害怕损坏了上面的花骨朵,而后笑道:“想来君上却是按耐太久,心急了。”作为秦王心腹,南宫比起其它人来所知道的辛秘要更多些。秦王之所以如此着急地让唐叔寅将顾晨带回咸阳,也是受了这次大战的刺激。虽说最后没被占了多少便宜去,但战至最后国库内的捉襟见肘让秦王恼怒加忧心,秦国最大的弊病瞬间浮现在面前。相比起齐汉两国,大秦的精锐所向无敌,但最后竟是因为粮草军饷的无法支撑而不得不言和,着实给踌躇满志的秦王甩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吕卿毕竟是商人出生,或许有些小聪明,但眼界始终是商人的眼界,只看的到眼前得失。”南宫又折了几束梅花在手,摆弄了一阵把这些梅花摆出十分满意地搭配后,才彻底舒展眉头,“只不过君上还是需要他来平衡唐叔寅的权势罢了。”
杨琦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想到静思堂那几位手下,有些不忍想着开口给他们讨个宽恕。没想到南宫却连他张嘴的机会都没给,就抓着一把梅花走掉了。
杨琦不敢跟上,他知道南宫要去的地方不喜欢有人叨唠,只好招呼药堂的人过来吩咐道:“你们多准备点外伤药明天给静思堂那几个人送去。”
“杨堂主仁慈。小的这就去备好。”
仁慈?杨琦听着手下的恭维,嘴角隐隐抽动,自个儿也就剩下仁慈能入人眼了。望着这满院的桃花,整座咸阳城只怕也只有这里的桃花还开着吧,这是南宫费了大力气请许多花匠种植的,生生地将桃花的花期延后了一月,让它能刚好在这一时刻盛开。
南宫出了暗查司的大门径直就朝城外走去,他要去的目的地是一座小山包,山包上有一棵大树,只是在冬日里树叶都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大树边上不远就有一座小小的坟墓,不起眼的简陋,就连墓碑也简单至极,上面就写清子之墓四个大字,没有落款没有时间。
他在墓碑前驻足了很久,眼睛盯着清子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温柔地擦拭着碑上的尘土积雪,也蹲下身子将一旁的顽固杂草都拔除干净。这一刻他全然不像是一个掌权的上位者,更像是闲野间的一个伤心人。等清理干净墓碑,他才将亲自摘下的梅花插在一旁的土里,自言自语道:“你最喜欢的梅花,抱歉今年送的晚了些,咸阳今年难得下了场雪,想起上次下雪的时候,你还在……容儿也长大了,越发漂亮,她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样,那日我远远看着她,还以为你又回来了。”他平淡地叙说往事,这些话已经说了十几年,可他一点也不厌烦,每年都回来重复说上一遍,好像话中的那个人从未离开。
……
山包之上一个俏立的佳人皱眉看着墓前的梅花,左右检查了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坟墓周围,疑惑问身旁的侍女道:“爹爹来过?”
“相爷回京都几日都在忙着处理落下的公务,连宫里也只去复命了一次,并未再出过门。”侍女摆好祭品回道:“会不会是其他人来祭拜夫人?”每年这个时候自家小姐都会上山来祭拜生母。不知什么原因,小姐的生母牌位没有在家祠之中,这些事是府里的禁忌,下人没有敢多嘴的。
“其它人?”佳人雅然失笑,这世上还会有其它人关心娘亲?就连爹爹也因为公务繁忙许多年未曾来祭祀了,她喜欢爹爹,但也难免有些芥蒂。
往年她其实也有疑惑,因为每次来时墓前都会有凋零的梅花,只不过因为都只剩下枯枝也不曾太在意纠结,只是今日这梅花显然是刚放下不久,上面甚至还未落上积雪,回想起路上也不曾碰见有人下山,她不免起了四处探寻的心思。
可是整座山包空荡荡,要也不过是几簇灌木,藏不了人。慢慢地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棵大树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