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谦卑地俯身在鹿台石阶前,寒冬的烈日并不灼人,但一两个时辰下来,也让没有动用内息护身的南宫有些昏沉,一直到崔珏尖锐的嗓子响起。
“君上旨意,南宫跪着觐见。”
“谢君上!”南宫缓缓抬起头,说是跪着觐见,他就真的用膝盖登梯,一级一级向上挪去。走到最后石阶上渐渐留下一条鲜红色的印迹一直延伸到鹿台大殿内。
秦王冷眼扫过他身后的血迹,面色稍稍有些缓和。没让他立即起身,装作不知问道:“何事觐见呀!”
南宫是主动来认罚的,从一开始下定决心要杀掉顾晨时,他就做好了今日的准备。只可惜,事做了,顾晨却没死,但他这罚是跑不掉的。
南宫重重趴伏在地,平顺地说道:“臣昨日派人诱杀顾晨。”
“哦?”秦王的表情更像是一无所知一般,但南宫知道,若真的蒙骗他就必死无疑。大秦内发生的事情只有两种,一种是秦王知道的事情,另一种就是他不想知道的事情,显然刺杀顾晨一事不属于后者。
秦王的语气一如平淡,如同过问得不过普通人一般:“杀死了吗?”
“不曾。”
“无能无用。”秦王斥道:“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不解君意,肆意妄为。”南宫说得直白,一旁的崔珏听得都暗自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寻常官员要是敢这么跟秦王说话,早就一尺白绫斥候了。这位果然不愧是传说中最得秦王心意之人。
果然秦王却并未如同崔珏想象中的那般生气,反倒发笑说道:“漏了一条,利用世子达成目标,有损赢驷的声誉。”
“敢问君上,三殿下还有声誉可坏?”南宫同样冷笑,君臣二人间的气氛却奇怪地缓和了,秦王大手一挥示意他可以起身了,自己则坐回了身后的王座上,认真问了一句:“你不想宛容嫁给他?”
南宫没有隐瞒,干脆地点点头,说道:“他配不上宛容!”
“那你觉得谁能配得上?”秦王的一句反问让南宫愣住了,他其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天下男子皆龌蹉,没有人能配得上唐宛容。只听秦王又说道:“你已经杀了她三位未婚夫婿了,如今宛容落下一个不祥妖女的名号,你想让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吗?”
听到不祥妖女的名号,南宫万年不变的冷脸也不由为之一抽,不过随即又辨称道:“那些男子皆是负心之辈,杀了也就杀了。我不会让宛容变成清儿一样,遇人不淑,抱憾终身!”他说得顺嘴,就连秦王最为忌讳之词也顺口说了出来。
“大胆!”知道南宫违背自己私下刺杀顾晨都未如此动怒,只听得清儿二字秦王盛怒中抓起座旁的一个灯台就朝对方砸去,当真喜怒无常。南宫不躲不闪,任由坚硬的青铜灯台在他额头留下一个豁口,滚烫的灯油也溅在额头,烫出红红点点。
南宫依然桀骜地仰着头,完全不觉得自己刚刚说错话了,放肆地与秦王的目光激烈地碰撞着,一直到秦王别过头,长叹道:“孤就是对你太过纵容了,才会让你这般胆大妄为。”
“君上不是因为歉意么!”南宫的谦卑似乎在清儿这个名字前全然抛诸脑后,在他眼前的不是秦国的君王,而是愤怒的普通男子。这世上任何人在秦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都是死路一条,唯独南宫的抱怨,秦王愤怒之后却是无力。
一旁的崔珏已经是瑟瑟发抖了,他隐约察觉秦王与南宫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现在最怕两位突然把这个秘密捅破,那他这个小太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在宫里当差从来是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于是乎他壮起胆子冲南宫喝道:“南宫大人,注意言行,你是在面君!”刚喊完他就有些后悔了,南宫射来得冷如冰霜的眼神一直透进他的心底,感觉浑身都打了个冷颤。好在君臣二人终于意识到还有第三人在场,终于没再说不该说的话。
秦王冷哼一声再次一屁股坐回王座,挥手示意崔珏退到殿外伺候,他则冷淡地继续说道:“这事孤已经决定了,顾晨任免文书已经交由吕卿去拟草,你要守规矩。”
“诺!”南宫自然是守规矩的,所以才抢着要在顾晨上任前将他杀掉,虽然心有不甘,但他知道今后已经不能随意对动手了。就听秦王又说道:“孤已经着中尉张梁替你收尾,顾晨那不会知道是你动的手。你们二人都是孤的肱骨之臣,日后应当协力合作才是。”
“臣知道了。”拱手一拜,南宫提醒似得说道:“君上可知这位顾晨身边有天阶高手在侧?”
秦王一怔,显然并不知此事,想来南宫也不敢用这事欺瞒,冷声道:“你确定?”
南宫点点头,“至少在臣之上,所以君上大可放心,光凭臣是杀不死你这位新臣子的。”他这是起了其他心思,想让在秦王心里插一根钉子,这样就不会太过信任这位新晋的周人。
一直到南宫告退,秦王一直皱眉在思考南宫口中的天阶高手,又觉得不可思议,天下诸侯天阶有数,行踪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独缺天下第一剑客,“会是他吗?”
扫看一眼四处随风飘动的幔帐,秦王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喃喃自语道:“那太好了,孤可是等了好久了。”
……
顾府一动不动躺在院子中晒太阳,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成相识,忽然记起在洛邑遭遇的那次刺杀后也是如此,不由感叹,自己这般的悠闲生活怕是只能靠被人刺杀来实现了。
“人生啊,果然比当归大。”发完一句人生哲理,引一口清茶,在稍稍牵动一下胸口的内伤,竟是出奇的舒适。他受伤,顾小云也很听话的没来缠着他玩耍,安幼鱼也不用他亲自下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门房来报得:“公子,中尉府来人了,见不见?”
虽未任职,但朝里已经传遍了,吕卿亲自拟草举荐顾晨,将内府库的财权拱手相让。让一些准备看热闹的官员们眼珠子都掉了一地。都暗暗将这位朝堂新晋红人记在心上,日后遇见了不说巴结,也千万不能得罪。一向惯会左右摇摆的中尉张梁更不用说了。接了宫里秦王的旨意,以二品之尊亲临从三品监督府上告知案情进展,真是不要脸皮的谄媚了。
是以顾晨见到张梁时,十分吃惊,被人扰了清闲的怨气也卡在喉咙间不好吐出来,“张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府上?”他与张梁只在上次对簿公堂时见过一面,只知道这人是一个墙头草之官,也不与他客气,还是这么躺在长椅上,还顺手裹紧了下被窝。
倒是张梁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道:“顾大人您有伤在身,别起来,就这么歇着。”说着话,他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顾晨。
“张大人今天来有事?”顾晨啄了个干果在嘴里,含糊道:“可是查到那幕后指使之人了?”
张梁顿了顿,打好腹稿说道:“是的,君上还特别有旨意,让下官第一时间将背后案情告与顾大人,还请顾大人宽心。”又说道:“行凶者共9名,其中有一名地阶上品高手,唤突木春,是大汉锦绣堂的杀手,月前被暗查司抓获,关押在天牢之中,几日前从天牢越狱,接着就出现暗杀大人您。所以此事一定与锦绣堂脱不开关系。这是剩下那些杀手身上携带着的锦绣堂信物。”
张梁说着递上一枚木牌,上面刻着杜鹃花,他接着解释道:“这是锦绣堂人员随身携带的信物,锦绣堂的杜鹃花专门执行刺杀计划,看来这次是他们预谋已久的。”
张梁说得有根有据,只不过听在顾晨耳中只有一句话:“我信你个鬼!”顾晨暗骂,要不是他身上还带着箫正钦的密令,估计这会就信了。不过他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愤慨的表情怒道:“这群大汉人实在可恶,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刺杀我!”
张梁还不知道自己编撰得十分完美的案情,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人识破,依旧按自己腹稿说道:“也许是君上太过其中大人,被这些汉人细作得了消息,欲除之而后快吧,要知道这汉国向来与大秦不对付,各地刺杀大秦官员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不足为奇。顾大人应该只是正好落单,被他们盯了去。”
顾晨心里只剩下冷笑,继续问道:“我提到的那个小厮怎么样?他可是打着三殿的旗号前来邀请我的,也因此才中了埋伏。”
“是的,此事中尉府已经第一时间找三殿下查过了。三殿下府上并没有那一位小厮,想来是别人假冒的。三殿下昨日在醉仙楼与一群友人饮酒作乐直至深夜未归,下官已经与核查过了并无作假。顾大人初来咸阳,一些官员的家仆并不熟悉也是正常。”那位小厮不过是暗查司在街市上随便找来的一个混子假扮,在第一时间已经被灭口。不过这位中尉大人是有备而来,解释完还不忘地上一张折纸,打开来里面是那醉仙楼伙计的供词,以及数名人证的签字画押。顾晨讪讪一笑,将这证词随手丢到一旁,淡淡回了句:“知道了,有劳张大人亲自跑一趟。”
“这是应该的。”张梁表情一顿,似乎没想到顾晨这么快就相信了,自己这怀里还有许多证据未拿出来呢,想到秦王交代的事情,他脸皮带笑堆着一圈褶子说道:“君上可是十分关心大人,他特别叮嘱要仔细勘查,绝不能让大人平白受委屈,这几日暗查司就会出个章程,想来这汉国在大秦境内的奸细没几日好日子了。定会为大人您出口恶气。”
“那可真是有劳张大人费心了。抓到那幕后贼人定要通知我。”
顾晨也笑了,看似是高兴得,一直送走了张梁。心里猜测秦王的想法,想着想着他不禁哑然失笑。原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暗杀还没有头绪,现在他相信这事幕后指使之人秦王一定知道。至于是谁?他思来想去,先排除了无辜躺锅的三世子赢驷,最后落在了那吕相还有暗查司身上。目前来说吕相嫌疑最大,但奇怪在于秦王本就想利用自己对付吕卿,根本没必要替他开脱,如果说是暗查司……
他正想着,庞孝行一瘸一拐地来到院子里,疑惑道:“公子,我怎么看见张梁了?”
顾晨扭头一瞧这家伙包着跟木乃伊似的,竟然还不老实在床上养伤,又开始四处窜溜了,嫌弃道:“你不搁床上躺着,四处乱跑什么呢。”
庞孝行露出大白牙笑道:“没事,我就是看起来惨一些,但都是皮外伤,在军阵上那会,就这样还得上阵杀敌呢。”他看起来伤势严重,其实大多只是皮外伤,还有就是多流了些血,修养了一日及立马活蹦乱跳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刚刚张梁搬近的椅子上,凑上脑袋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张梁管咸阳城治安的,他今天来可是那刺客有眉目了?”
顾晨点点头说道:“嗯,给了一个替罪羊。”
“那还等什么,喊上老大他们去灭了……”庞孝行说一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顾晨刚刚说的是什么,话堵嗓门眼,吞咽咀嚼一番改口惊诧道:“替罪羊?!”
“那张梁说,那日暗杀之人是大汉锦绣堂的刺客,你相信不?”顾晨慢悠悠地说道,他没告诉庞孝行自己与箫正钦私下的交易,只是单纯问他。
庞孝行愣了愣神,锦绣堂他自然听说过,一个令个诸侯国都如临大敌的组织,据说他们所刺探的都是窃国之秘,所暗杀的都是一国重臣。他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与这种组织沾染上关系,见顾晨问自己信不信,他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信也不信。”